摘要:那面锦旗挂在张婶家堂屋正中间,红底金字:“见义勇为好村民”。每回我去串门,总觉得那锦旗比电视机还抢眼。张婶从不刻意提起这事,但镇上的人嘴巴闲不住,多年过去了,还是会有人提起那个雨夜。
那面锦旗挂在张婶家堂屋正中间,红底金字:“见义勇为好村民”。每回我去串门,总觉得那锦旗比电视机还抢眼。张婶从不刻意提起这事,但镇上的人嘴巴闲不住,多年过去了,还是会有人提起那个雨夜。
我跟张婶是同村的,准确地说是一个村民组的。她家在村头第二排,门前有棵老槐树,树干上钉着个废弃的鸟笼,里面早没了鸟,倒是成了麻雀们歇脚的地方。
张婶原本姓李,嫁到我们村后,大家都管她叫张婶。她丈夫张根柱是镇砖厂的工人,踏实肯干,在当地也算是正经厂里有工作的”吃商品粮”的人。他们有个儿子,在我上初中那会儿,他们儿子已经去县城高中读书了。那时候,能考上高中的孩子是村里的骄傲,张婶家门上贴的春联都比别人家气派些。
变故来得突然。那年夏天,张根柱在厂里加班,一场意外,起重机的钢缆断了,重物砸下来,他当场就没了。那天下着雨,我记得全村的雨伞都聚到了张婶家门口,黑压压一片。张婶跪在堂屋里,不哭也不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丈夫的遗照,那眼神至今想起来还让人发怵。
那时候我才十四五岁,听大人们说,张根柱走得太突然,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他们儿子还在读书,学费没着落。村里人凑了点钱,算是帮张婶度过最初的难关。
日子还得过。张婶没多久就去了镇上的副食品商店当售货员,每天天不亮就去上班,晚上回来还要种地。她那双手,原本白白净净的,不到半年就变得粗糙发黑。那个年代,像张婶这样的寡妇,处境实在尴尬。不少闲言碎语在背后传开:
“年纪轻轻的,守着有啥用?”
“张家那个,底子清白着呢,人长得也不错,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
更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村里有几个游手好闲的男人,时不时往张婶家门口晃悠,打着帮忙的名义,其实心思谁都明白。
张婶从不搭理这些闲话,更不理会那些不怀好意的”帮忙”。她就像没听见似的,该干嘛干嘛。唯一的变化是,她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多了把竹椅子,晚饭后她就坐在那儿,看着村口的小路,好像在等什么人,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是在等她那每个月才回来一次的儿子。
张婶的儿子张小海争气,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那年送他去上学,张婶拎着两个大蛇皮袋,里面装满了自家晒的咸菜和腊肉。村里人笑话她:“现在城里什么没有,你这是送儿子上大学还是让他去逃荒?”张婶只是笑笑:“这些都是他爹在世时爱吃的,你说城里有没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张婶守寡的年头一年年增加。村里的风言风语不但没停,反而越传越离谱。有说她跟镇上卖布的老板娘暗通款曲的,也有说她跟县医院的男护工好上了的。最离谱的是说她晚上趁黑偷偷接客,没人看见,但就是有人说”准是这样”。
我妈常说:“嘴长在别人身上,想说啥就说啥。”我那时已经成家立业,在镇上开了家小卖部,每次送货到张婶家,都看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儿子大学毕业时的照片,擦得锃亮。
镇上的人议论归议论,但张婶在商店的生意却越做越好。原本只是个小卖部,后来扩成了副食店,进了冰柜,还添了个玻璃柜台卖熟食。她每天早出晚归,扫地的大爷说有好几次凌晨三四点钟经过,还看见她店里的灯亮着,她在里面整理货架。
那年春节前,张婶突然找到我,说想在我店里订几箱酒。我好奇地问她要那么多酒干嘛,她说:“小海要结婚了,女方家是城里人,讲究些,我得准备好。”
这是大喜事啊!消息一传开,村里立马炸了锅。有人说张婶是攒了十多年的钱,供儿子读完大学还谈了个城里媳妇;也有人酸溜溜地说肯定是张婶用了什么手段,不然城里姑娘能看上咱这农村小子?
婚礼那天,张婶破天荒地去了趟县城的美容院,染了头发,穿了套红色的套装,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是她丈夫留下的唯一值钱东西。村里人都说没见过张婶这么漂亮的样子。
儿子结婚后,张婶的日子似乎更忙了。她继续经营着副食店,听说还在镇上买了套二手房,是给儿子准备的,说等他们小两口有了孩子,就近照顾。日子看似平静地流淌,直到那个雨夜的事情发生。
那是个周五的晚上,镇上赶集,张婶的店开得比平时晚。回家路上下起了暴雨,路上行人稀少。正当她撑着伞走到老戏台附近时,听见一阵微弱的呼救声。
按照后来张婶自己的说法,她起初以为是听错了。但那声音越来越急促,混杂着孩子的哭声。她顺着声音摸过去,在戏台后面的水沟边,发现一辆翻倒的电动三轮车,底下压着个女人,旁边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吓得直哭。
“当时我也没多想,”张婶后来对我说,手里捏着一个已经洗得发白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颗大白兔奶糖,那是她店里最受孩子欢迎的零食,“就想着不能让娃娃在雨里哭。”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正是这一念之差,让张婶后来的人生彻底改变。
她放下雨伞,试图移开三轮车。那车子不算太重,但陷在泥里,加上雨大路滑,她一个人根本推不动。女人已经快没了声音,而孩子的哭声却越来越大。
张婶急中生智,从包里掏出她随身带的剪刀——副食店里需要经常拆包装——割断自己的雨衣,垫在女人身下,然后又跑到路边,拦下几个路过的男人来帮忙。
等他们合力把三轮车抬起来,女人已经奄奄一息。张婶二话不说,背起女人就往镇卫生院跑,另一个男人则抱着孩子跟在后面。
那一晚上,张婶守在卫生院的走廊里,浑身湿透。天亮时,医生出来说:“幸亏送得及时,不然肯定没命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弄清楚女人的身份。她叫刘梅,是隔壁村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那天赶完集往回走,遇上暴雨,三轮车在泥路上打滑翻车了。
消息传回村里,大家对张婶的评价一下子有了转变。过去那些风言风语,仿佛一夜之间烟消云散。有人说:“这才是咱们认识的李家闺女!”也有人感慨:“一个寡妇,能做到这份上,真不容易。”
但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那个被救的女人刘梅,伤势比想象中严重,需要做手术。她丈夫在外地联系不上,家里没有积蓄。张婶二话不说,把自己攒了好几年准备给儿子添置家具的钱拿出来,垫付了手术费。
“你这是何必呢?”我问她,“就算要帮,也不用这么大手笔啊。”
张婶那天正在店里整理货架,手上沾满了灰尘。她顿了顿,看了看店门口晾着的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当年张根柱在厂里用的,说:“当年他出事,要不是村里人帮衬,我和小海哪有今天?”
她不再多说,转身去仓库搬货了。那天的阳光特别好,照在她略微佝偻的背上,影子被拉得老长。
刘梅康复后,坚持要还钱给张婶。张婶不肯收,只说:“你先把孩子抚养大,有余钱了再说。”
就在这事过去不久,县里得知了这件事,决定授予张婶”见义勇为好村民”的称号,还送来了那面红底金字的锦旗。
授奖仪式那天,镇上来了不少人,还有记者。张婶穿着平日里卖货的那身衣服,站在人群中间,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当镇长问她有什么感想时,她只说了一句:“做人不就该这样吗?”
我记得当时有个记者问她是否因为是个寡妇,所以特别有同情心。张婶愣了一下,然后说:“我不是寡妇,我是张根柱的妻子。”
这句话让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后来,张婶的店里多了个帮手,正是那个被救的刘梅。刘梅的丈夫回来后,得知妻子的遭遇,专程来感谢张婶,并主动提出要帮着干活还恩情。
镇上的风气也慢慢变了。过去那些对寡妇指指点点的闲言碎语少了,倒是有人开始说:“你看张婶,这么多年一个人,把日子过得多有尊严。”
张婶的儿子小海和媳妇果然在镇上安了家,生了个女儿。每到周末,张婶就会早早关了店,去接外孙女放学。那小丫头跟张婶特别亲,常把她的手拉着玩,嘴里还念叨着:“奶奶的手真粗糙。”
张婶总是笑着回应:“奶奶这双手啊,养活了你爸爸,现在又能抱抱你,怎么都值。”
就在去年,张婶终于退休了,把副食店交给了儿子媳妇打理。她偶尔还会去店里帮忙,但更多时间是在家带外孙女,或者参加镇上的志愿者活动。
有一天,我去她家串门,看见那面锦旗旁边多了几张照片,是她和其他几位老人在敬老院做义工的合影。照片上的张婶笑得特别灿烂,一点都不像个守了寡15年的老太太。
“你这些年,有没有后悔过?”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张婶正在给我倒茶,茶几上放着一盒饼干,包装袋已经拆开,里面少了几块。她的手有些颤抖,茶水溅到了桌布上,留下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后悔啥?”她反问道,眼睛看向窗外那棵老槐树,树上的鸟笼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根生锈的铁钩子,“人这辈子,能活出个样子来就行了。”
她拿出茶柜里的老式暖瓶,那是当年张根柱用过的,瓶塞上还绑着一截红绳,已经褪色了,但还牢牢地系着。
“有时候我会梦见他,”张婶突然说,“还穿着厂里那身工作服,油乎乎的,笑着对我说’辛苦了’。”她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醒来的时候,枕头是干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喝茶。茶几底下有双拖鞋,男式的,新的,从没穿过的样子。
窗外电线杆上的喇叭里传来广播声,说最近要评选”最美家庭”,第一个提名的就是张婶家。广播里那个年轻女播音员的声音清脆悦耳:“她用平凡的一生诠释了什么是坚强,什么是大爱…”
张婶听了,只是笑笑:“什么大爱不大爱的,我就是个普通人。”
她起身去厨房,我注意到冰箱上贴着几张纸条,写着”豆腐2块”“辣椒酱半斤”之类的字样,是不同的笔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村里几个孤寡老人的购物清单,张婶每次进镇,都会帮他们带东西。
天色渐暗,我准备告辞。张婶送我到门口,忽然问道:“你说,根柱在天上看得见吗?”
我点点头:“他肯定看得见,而且特别骄傲。”
张婶眼圈红了,但还是笑着。她站在门口,背后是亮着灯的堂屋,那面”见义勇为好村民”的锦旗在灯光下格外醒目。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回过头,看见张婶还站在那里,就像多年来她站在店门口送别每一位顾客那样。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融入了暮色中,但那种挺拔的姿态,却让人莫名觉得心安。
村口的小卖部新换了招牌,亮着LED的彩灯。老板娘看见我,打了个招呼:“听说了吗?县里准备拍张婶的事迹,要请专业演员来演呢!”
我笑了笑:“演员能演出她那股子劲儿吗?”
“也是,”老板娘点点头,“这年头,像张婶这样的人不多了。”
夜色越来越浓,远处传来收割机的轰鸣声。又是一年秋收时节,麦子黄了,果子熟了,日子也就这么熟透了。
我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如果张婶选择视而不见,她的生活会不会更轻松些?但转念一想,或许正是那些看似沉重的选择,让她的生命有了不同的重量。
回家路上,我经过张婶家那棵老槐树,树下的竹椅子还在,只是已经有些老旧。秋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仿佛在讲述着这个村庄里,一个普通女人不普通的十五年。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