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李雪涛:一窗夕阳,在消逝与重生之间

360影视 欧美动漫 2025-04-10 09:05 1

摘要:2021年2月22日,星期一,是我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大厦”六层面西的办公室上班的最后一天。第二天,我将搬到“国内大厦”一间朝南的小房间。黄昏时,我独自坐在几乎搬空的办公室中央,享受着越窗而入的夕照,氛围显得格外异样。那天的黄昏尤其美丽,我心中涌动起一种难以

文/李雪涛[北京外国语大学历史学院/全球史研究院院长]

夕阳的从容

2021年2月22日,星期一,是我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大厦”六层面西的办公室上班的最后一天。第二天,我将搬到“国内大厦”一间朝南的小房间。黄昏时,我独自坐在几乎搬空的办公室中央,享受着越窗而入的夕照,氛围显得格外异样。那天的黄昏尤其美丽,我心中涌动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既兴奋,又有一丝伤感。对我来说,这是人生某段时空中的最后一次落日。

我是在2015年夏天搬进那间朝西的办公室的,与顾彬(Wolfgang Kubin)教授共享将近50平方米的空间。幸运的是,办公室西面的墙就是一面大飘窗。天气晴朗时,极目远眺,西山的轮廓清晰可见。只可惜越来越多的钢筋水泥建筑,使我们难以想象9世纪诗人储嗣宗笔下“野人耕夕阳”的场景了。坐在书桌前,望着半窗青山、一缕烟岚,我感受到明代文人陈继儒所描绘的“远兴闲思,天地何其辽阔也”(《小窗幽记》)的心境。

顾彬教授的许多文章和著作都是在这夕阳下完成的。有时,他还会邀请学生们到办公室,一起欣赏那美丽的落日。许多个黄昏时刻,我们在办公室一边喝酒,一边目送一点一点下坠的残阳。自2019年7月他离开北外后,办公室的余晖中常只剩我独自沉思。

与充满朝气的朝阳不同,夕阳带给人的是一种闲散的感觉。马致远说:“夕阳下,酒旆闲”(《寿阳曲·远浦帆归》):即使是喧闹的酒家,在夕阳下也会变得安静下来。其实,人生何尝不是如此?不只追逐朝阳,还要体悟夕阳的从容。

太阳缓缓从西山沉下,这正是唐毅夫笔下的“西山看我,我看西山”(《殿前欢·大都西山》)的西山境界,也是从我的办公室远眺到的“满目青山夕照明”的情景。此刻,辛弃疾的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甚矣吾衰矣》),也十分应景。

在这间朝西的办公室里,我白天大多数时候都拉上窗帘,尤其是正午,阳光太烈,几乎令人睁不开眼。但每到黄昏,我就把窗帘拉开,让落日斜照进来,屋子里一片静谧柔和。那一刻,我不像10世纪的诗人李中那样,“锁印开帘又夕阳”;在黄昏里,我只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和一日将尽的平静。

喧嚣后的沉静

顾彬去了汕头后的那个秋冬,我一个人坐拥这本属于我们两人的空间。新冠疫情后,我每天都在办公室工作,而让我最为感动的依然是黄昏时刻。那是一种对美的绝对体验——宁静的美感,象征着一天结束后的平和与安详。落日余晖中的景色总是让我陶醉,带来一种超然物外的感受。在我眼里,尽管每天的落日都不一样,但每一场落日都绚丽夺目,让我感受到强烈且深远的震撼。

办公室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佛像,都是我从世界各地出差时带回的。黄昏时,太阳的光芒已经没有了正午的强度和烈度,充满了梦幻一般的色彩。当那温和的橘红色光线洒在佛像上时,无论是玉佛、木佛,还是金属佛像,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金粉,熠熠生辉,一一重现其内在的光芒。太阳逐渐西沉,像一轮红彤彤的火球一点点消失在地平线,留给人间一个沉静的世界,而晚霞则给这一切披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清代文人王永彬曾在《围炉夜话》中写道:“观朱霞,悟其明丽;观白云,悟其卷舒;观山岳,悟其灵奇;观河海,悟其浩瀚。”在他看来,晚霞的明艳展现了生命的灿烂;白云的卷舒自如传递出它的曼妙姿态;山岳的雄伟秀美让人感悟其奇异的气势;河海的广阔无垠则蕴含着浩瀚的力量。正是在落日时分,世界变得宁静,人才得以从喧嚣中沉静下来。这一刻是探索内心、进行反思的最佳时机。我想,只有具有自省能力的人,才能在任何困境中都能自得其乐,对人世间的一切都会有所体悟吧。

落日的辉煌让我感受到自然界最为壮丽的景象,夕阳下佛像的宁静美也唤起了我对瞬间美好事物的由衷赞叹。抬头远望,西山的轮廓渐渐隐没,周围楼房的灯光逐一亮起。自太阳落山的那一刻起,整个傍晚和夜晚就完全属于我自己。忙碌了一天之后,我可以彻底放松了。

无法挽留的哀伤

白居易在《不致仕》一诗中写道:“夕阳忧子孙。”在他这里,“夕阳”象征着人生的暮年。在汉语的语境下,人们读到“夕阳”一词,自然联想到“黄昏”,这源于李商隐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登乐游原》),它表达了一种对时间流逝与人生短暂的感慨。落日作为一种自然现象,一天的结束象征着生命的循环与旅程的终点。尽管夕阳美丽无比,但它即将消逝的现实令人唏嘘不已。我想,只有那些对人生有深刻感悟、对自然心怀敬畏的人,才能写出如此动人的诗句。“黄昏”常带来一种无法挽留的哀伤感,无论是谁,都难以挽留这美好的夕阳。

在西方文学中,也有类似的对时间与美好瞬间的思考。在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的《浮士德》(Faust)第二部中,主角浮士德在追求完美瞬间时说道:“停留片刻吧,你是如此美丽!”浮士德一生都在追寻永恒的幸福与满足,直到他认为找到了那个值得时间停驻的完美时刻,他才说出这句话。然而,这也是浮士德与魔鬼梅菲斯特契约的关键点:契约规定,如果浮士德找到一个愿意让时间停止的瞬间,他的灵魂将属于魔鬼。因此,当浮士德说出这句话时,标志着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瞬间,但也预示着他的生命即将终结。歌德通过这一刻揭示了人们对美好瞬间的渴望,也道出了对时间流逝与生命无常的感慨。

落日不仅象征时间的流逝,也常被视为生命终结的隐喻。一天的结束如同生命逐渐走向尽头,令人不由自主地思考死亡、告别以及最终的命运。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写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除了描绘出气势恢宏的景象,“落霞”也隐含了时光的流逝与人事的变迁。在古代送别诗中,落日经常象征告别与孤独,表达对亲友的眷恋与不舍。例如,李白在《送友人》中写道:“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落日的画面营造出一种悲凉的氛围,寄托了离别的愁绪。

对夕阳的哀伤不仅限于中国文化。在基督教文化中,落日有时也象征着世俗生命的结束和灵魂的升天。在“蓝调”(Blues)音乐中,一首名为《那个夕阳》(That Evening Sun)的歌曲,由贝西·史密斯(Bessie Smith)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Louis Armstrong)在20世纪20年代进行过精彩的演绎。歌词的第一句是:“上帝啊,我多么讨厌看到傍晚的太阳落下。”这句歌词表达了人类对即将到来的孤独与困境的天然反感。太阳落山不仅象征失落,也预示着未来的不确定性与忧虑,蓝调歌手通过音乐宣泄了他们对时间流逝、失落以及内心痛苦的感受。

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在1931年创作的短篇小说《那个夕阳》也反映了这一主题。故事中的非洲裔女人南希(Nancy),因为与白人男人的暧昧关系而受到丈夫的威胁,她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试图寻求庇护,但始终无法逃脱恐惧与绝望。南希害怕丈夫的归来,最终被抛弃在那破败的小屋中……故事充满了不安的悬念。在这里,“夕阳”象征着不可避免的黑暗,暗示了南希的命运以及社会道德的衰败。

希望与重生

初升的太阳何其辉煌,它象征着一整天的希望;正午的阳光何其壮烈,虽然它持续的时间不长,却让世界感受到其炽烈的力量。而只有夕阳,既美丽又优雅。落日标志着白天与黑夜的交替,象征着转变与过渡。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在晚年写的《哲学自传》中提到:“我们正在从欧洲哲学的夕照走向世界哲学的曙光之路上。”在他的原文中,雅斯贝尔斯使用了“Abendrot”(夕照)和“Morgenrote”(曙光)两个词,借此隐喻哲学的发展。

根据黑格尔(G.W.F.Hegel)的哲学观,人类精神的发展历程从印度、中国,经希腊、罗马,最终向日耳曼文明演进。如果说印度和中国处在哲学发展的黎明阶段,那么日耳曼文明则已进入成熟的傍晚。然而,雅斯贝尔斯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世界哲学并非一种从低级到高级的线性发展,而是无始无终的永恒哲学(philosophia perennis)。因此,世界哲学的曙光预示着未来的希望。

落日也可以象征希望与重生。在许多西方文学作品中,落日虽然象征着一天的终结,却也是新一天到来的前奏。这种象征背后的思想是:尽管白天已结束,新的黎明将带来无限的希望与可能性。

杜牧在《山行》中的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描绘了秋日黄昏的山林景象:夕阳余晖洒在枫林上,霜叶的红色更加鲜艳。诗人在夕阳下停车欣赏这一美景,内心获得了宁静与满足。

落日是大自然在一天之中带给我们的一场壮美,关键是要拥有欣赏它的心境。在那一刻,我不仅能看到光影的美妙,还能感悟到时间的短促,以及即将到来的夜空的无限。夕阳就像是一道分界线,喧嚣的白天退却,万籁俱寂的夜晚到来,进入一种宁静与安详的境界。

遗憾的是,搬离了原来的办公室之后,在新的办公室欣赏不到落日。傍晚时分,走在校园里,落日的光芒洒在“国际大厦”的玻璃幕墙上,映照出一片金黄。透过这玻璃幕墙返照的暮色,我望见久违的落日缓缓西沉。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可以看夕阳的那间办公室,回到与顾彬一起把酒赏落日的时光……

原文载于《羊城晚报》2025年4月10日A9花地版

来源:羊城派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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