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我们临时改道去看彭母了，她骨折了。＂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有些迟疑，＂手术会安排好的，您别担心。＂

只拧一次门把手

＂妈，我们临时改道去看彭母了，她骨折了。＂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有些迟疑，＂手术会安排好的，您别担心。＂

我手握着话筒，望向窗外初春的杨柳，淡淡地应了一声。

放下电话，我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种隐隐的疼痛，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攥紧我的心脏。

那是1994年的春天，我住进了县医院。忽然间，六十二岁的我被医生告知需要做心脏搭桥手术。

＂彭大姐，您这心脏冠状动脉堵塞得厉害，必须手术。＂年轻的李医生推了推眼镜，＂这种手术不小，家里人得好好照顾您。＂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六年前，我从纺织厂退休后，就一直帮儿子彭建国和儿媳周晓丽带孙女彤彤。他们俩在县里的建材厂和百货公司上班，工作忙，班次不固定，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彤彤的主要照料者。

彤彤出生那年，正赶上单位分房。儿子分到了一套七十平米的房子，在三楼。没有电梯，水压也不稳，冬天经常要拎着水桶爬楼梯。但在那个年代，能分到一套楼房，已经是莫大的福气。

那天搬家，我抱着满月的彤彤，看着儿子和几个同事把家具一件件搬上楼。破旧的木柜、缝纫机、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还有两张铁架子床，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当。

＂妈，这房子虽然不大，但是朝南，采光好。＂儿子气喘吁吁地说，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喜悦。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自己和老伴结婚那会儿，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只在厂里的集体宿舍隔了一间小屋。而现在，儿子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家。

记得彤彤刚会走路那会儿，经常把玩具塞进我织毛衣的线团里。有一次，我找不到老花镜，急得团团转，最后发现被彤彤放进了饭锅里。

＂哎呀，我的老天爷！＂我哭笑不得，既心疼镜片被蒸气糊了，又忍不住被她的调皮逗乐。

＂奶奶的眼镜洗澡了！＂彤彤拍着小手咯咯笑。

那时候，我们家的墙上贴着报纸糊的墙纸，地上铺着便宜的塑料地板革。厨房里有一台老式煤气灶，每到冬天就得去煤气站排队换煤气罐。热水器是五年前买的，总是断断续续地出热水，洗澡时忽冷忽热，但我们也就这么凑合着过。

六年里，我和彤彤的生活被阳台上一盆盆的绿萝和吊兰填满。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用铝制的水壶烧开水，泡一杯茶叶末，然后和面蒸馒头。六点半叫醒彤彤，给她穿衣洗脸，七点前吃完早饭，七点二十分送她上幼儿园。

幼儿园离家有二里地，我牵着彤彤的小手，走过一条布满石子的小路，经过一排平房，路过早市的豆浆摊，那里总是排着长队。

＂彭大姐，来碗豆浆吧，刚出锅的，热乎着呢！＂卖豆浆的老王总是这么喊我。

＂不了不了，送孩子上学呢，回头路过再买。＂我笑着回答，心里却想着早上的豆浆要五毛钱一碗，省下来可以给彤彤买本小人书。

送完彤彤，我就去菜市场买菜。菜市场的地面总是湿漉漉的，冬天特别滑。卖菜的大多是附近村里的农民，把自家地里种的菜担到市场上来卖。

＂大姐，看看这白菜，刚从地里薅的，新鲜着呢！＂

＂这萝卜，甜，脆，包您满意！＂

我总是挑那些便宜的，有时候快收市了，能捡到一些卖不完的便宜货。彼时正是下岗潮开始的年代，我虽然已经退休，但儿子厂里已经开始不景气，发工资经常拖延，日子越来越紧巴。

回到家，我会打扫卫生，洗衣服。我们没有洗衣机，所有衣服都是用搓衣板在水池里一件件搓洗。晒衣服的时候，总能看到邻居家的王阿姨也在晾晒她孙子的小衣服。

＂老彭，今天蒸馒头了？＂王阿姨经常隔着阳台和我打招呼。

＂嗯，蒸了一锅，待会儿给你送两个过去。＂我应道。在我们那个年代，邻里之间就是这样，手里有什么好东西总会想着分享。

做完家务，就开始准备午饭，通常是一个青菜，一个土豆丝，再炒个鸡蛋给彤彤补充营养。中午儿子儿媳很少回来吃饭，他们单位离家远，食堂吃饭更方便。

下午三点半，我会去幼儿园接彤彤。路上会经过人民公园，我常常带她去那里的小池塘看鱼，或是在老槐树下教她念《千字文》。公园里总有几位老人带着收音机，听着评书或戏曲，见到我和彤彤，就招手让我们过去一起听。

＂彭大姐，今天播的是《岳飞传》，可精彩了！＂

彤彤坐在我腿上，咬着手指，一脸认真地听着。偶尔公园里会有流动的小摊贩卖冰棍，一毛钱一根。每次彤彤看到了，都会用渴望的眼神看我，我通常会心软，掏出一毛钱给她买一根。

＂奶奶，我们分着吃！＂彤彤总是把冰棍分成两半，非要我吃一半不可。

夏天的傍晚，小区里的人们会搬着小板凳坐在楼下乘凉，大人们摇着蒲扇聊天，孩子们追逐打闹。彤彤是小区里的＂开心果＂，常常领着一群小朋友玩丢手绢、跳皮筋。

＂彭大姐，您这孙女真聪明，跟您心灵手巧一个样！＂邻居们这样夸彤彤。

我心里美滋滋的，却总是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就是个皮猴子，淘得很。＂

冬天的夜晚，我会打开那台老式缝纫机，给彤彤做棉衣棉裤。缝纫机的踏板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像是一首熟悉的老歌。

想到这些，我叹了口气，拨通了住在同一小区的王阿姨的电话。

＂喂，是我，老彭。＂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怎么了老彭？你的声音怎么有点不对劲？＂王阿姨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异样。

＂我住院了，心脏不太好，得做个手术。＂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儿子儿媳临时有事去了趟外地，我想请你帮我照看一下彤彤，就几天。＂

＂老天爷！你这人真是！都住院了还这么镇定。＂电话那头的王阿姨急了，＂你在哪个医院？哪个病房？我这就去看你。至于彤彤，你放一百个心，我肯定照顾好。＂

＂县医院，心内科，308病房。＂我说，＂彤彤在学校，放学时间是下午四点，你记得去接她，她书包里有钥匙。＂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操心这些了，养好你的病才是正经事。＂王阿姨说完就挂了电话，我知道她这会儿肯定已经出门了。

住院第二天，我的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王阿姨带着一个保温桶进来了，后面跟着三五个熟悉的面孔，都是小区里的老姐妹。

＂来，老彭，喝点小米粥，我放了红枣，补气。＂王阿姨一边说一边打开保温桶，一股热气腾腾的香味弥漫开来。

＂这是我家种的小青菜，清炒的，不放盐，医生说你现在得注意盐分。＂李大姐递过来一个小食盒。

＂我给你带了两件干净的病号服，是纯棉的，穿着舒服。＂张婶子放下一个布包。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屋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我看着这些和我一样在工厂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姐妹，眼眶有些湿润。

＂哎呀，你们太客气了，我这不是什么大病，过几天就能出院。＂我勉强笑着说。

＂少来这套，谁不知道心脏手术是大手术。＂王阿姨瞪了我一眼，＂你平时帮了多少人，现在轮到我们了。＂

＂就是，记得那年我家老头子住院，是你天天给我送饭，还帮我照看店铺。＂李大姐插嘴道。

＂彤彤呢？＂我问，心里惦记着孙女。

＂在我家呢，我家小孙子正教她下象棋，放心吧。＂李大姐笑着说，＂那丫头聪明着呢，说明天要亲自来看你，还非要带着她的小画本，说要给奶奶画张画儿。＂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在这个城市里，我们没有亲戚，只有这些相处多年的邻居和同事。想到儿子儿媳去照顾儿媳的母亲，我不能埋怨什么，毕竟那边也是老人家有难处。但心里那种被忽略的失落感，却怎么也抹不去。

＂别哭了老彭，医生说情绪不能太激动，对心脏不好。＂王阿姨拍拍我的手，＂听我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轮流来照顾你，你就安心养病。＂

夜深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轻轻摸了摸枕头下的那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彤彤最喜欢的小手绢和她剪下的一缕头发。这是我的护身符，从彤彤出生那天起，我就一直带在身边。

第二天，彤彤真的来了，穿着她最喜欢的那条红裙子，怀里抱着她的画本。

＂奶奶！＂她一进门就扑到我床边，小脸蛋又红又亮，像个熟透的小苹果。

＂乖，奶奶没事，过几天就回家了。＂我摸着她的头，心中满是柔软。

＂奶奶，我给您画了一幅画。＂彤彤郑重其事地翻开画本，指着一幅色彩鲜艳的画说，＂这是我们的家，这是奶奶，这是爸爸妈妈，这是我，还有这是我们家门口的那棵大树。＂

我仔细看着那幅画，虽然笔触稚嫩，但每个人物都画得生动有趣。而最让我惊讶的是，她居然还画了一个老人，站在远处的田野里。

＂这是谁呀？＂我指着那个老人问。

＂是爷爷呀！＂彤彤理所当然地说，＂爷爷在田里种菜，给我们吃。＂

我怔住了。老伴一直留在乡下老家照看着几亩薄田，每个月只来县城一两次。没想到彤彤心里一直有个位置留给了爷爷。

＂等奶奶病好了，我们一起去看爷爷好不好？＂彤彤期待地看着我。

＂好，一定去。＂我应道，心里却在想着上次回老家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退休后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彤彤，很少有机会回乡下。老伴也理解，从不抱怨，只是每次来县城，总会带些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水果。

手术前一天，护士来量血压时，病房外忽然传来争执声。

＂爸，您回去吧，我在这守着就行。＂是儿子的声音。

＂不行，你妈手术，我不放心。你媳妇在那边照顾她妈就够了。＂

我听出那是前来探望的老伴的声音。没想到他会来，心里既意外又感动。

＂可是爸，医院不让多人陪护，我已经办了陪护证了。＂儿子的声音带着为难。

＂那我就在外面候着，也不进病房打扰。＂老伴倔强地说。

我听儿子说，是彤彤让爷爷来看我的。昨天下午，她居然自己坐公交车去了乡下，找到爷爷，告诉他奶奶要做手术的事情。这孩子，才六岁，胆子倒是不小。

门开了，老伴拎着个布袋子进来，里面装着几个青皮萝卜和一把韭菜，都是他亲手种的。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笨拙地在我床前放下袋子，然后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六叔来了。＂我轻声唤他，用的是我们年轻时的称呼。在纺织厂宿舍，大家都这么叫他，因为他总是穿着厂里发的第六号工作服。

＂嗯。＂他点点头，眼神闪烁，＂手术后你得好好养着，＂他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彤彤还等着你教她跳皮筋呢。＂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红了眼眶。在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感情都是藏在心里的，不擅长表达，但每一个小动作都包含着深厚的情感。

老伴还告诉我，彤彤这几天在王阿姨家住得很好，每天都帮着洗碗擦桌子，晚上睡觉前还会讲她在幼儿园学的故事给王阿姨听。

＂这孩子，跟你一个样，心思细腻。＂老伴难得夸奖道。

他走后，儿子面色疲惫地坐在我床边。这孩子自小就是个闷葫芦，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我看出他脸上的挣扎和愧疚。

＂妈，对不起，我知道您为我们家付出了太多。＂他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像小时候犯了错一样。

＂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我微微笑了笑。

＂晓丽她妈真的是突然骨折了，她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晓丽让我跟您说，手术后她一定亲自来照顾您。＂儿子解释道，声音带着歉意。

我摇摇头：＂不用，你看我这不是有这么多老姐妹帮忙吗？再说，手术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妈，您别这么说。＂儿子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我知道这是大手术，我也知道我们做得不对。您这么多年帮我们带彤彤，任劳任怨，从没说过一个＇累＇字。现在您病了，我们却......＂

我伸手握住儿子的手，那手粗糙有力，是常年干重活的手。＂建国，你和晓丽都不容易。厂里现在形势不好，工资又不稳定，你们还要还房贷。我理解你们的难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打断他，＂你岳母骨折了，一个人在家，晓丽去照顾是应该的。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碰上了两难的事情。＂

儿子沉默了，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知道，这孩子心里有愧疚，有感激，也有无奈。

夜深了，儿子趴在床边睡着了。我看着他熟睡的面孔，想起了彤彤出生那天。那时他站在产房外，拿着我给他织的那条红围巾，紧张得一直在搓手。那时候他刚满二十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

＂妈，是个女孩，很健康！＂他激动地冲进病房，声音都变了调。

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光芒，就像当年他父亲看到他出生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手术那天早上，我被推进手术室前，看到站在走廊上的是王阿姨。她说儿子去给我办理一些手续了，很快就回来。但我知道，今天是周晓丽母亲换药的日子，儿子一定是去接她了。

＂没事的，老彭，手术很快就结束了，我们都在外面等你。＂王阿姨握着我的手说。

手术室的门缓缓关闭，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恍惚中，我看到了很多画面：工厂里的纺织车间，轰鸣的机器声；婚礼上，老伴羞涩的笑容；儿子出生那天，他小小的皱巴巴的脸；彤彤第一次叫我＂奶奶＂时，那清脆的童音......

当我从麻醉中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红色毛线帽。那是我六年前给彤彤织的第一件毛线衣帽，现在已经小得她戴不上了，但她还是坚持把它带来了。

＂奶奶，您醒啦，医生叔叔说您现在是＇钢铁心脏＇了，比以前还厉害！＂彤彤兴奋地在床边蹦跳着。

我微微一笑，看到了站在病床另一侧的儿子，还有......周晓丽！

＂妈，手术很成功。＂儿子说，声音有些哽咽。

＂大娘，您感觉怎么样？＂周晓丽关切地问，神色疲惫但眼中满是关怀。

＂我没事，你妈妈怎么样？＂我虚弱地问。

＂我妈已经可以下地走一小会儿了，我们雇了个保姆照顾她，所以我就赶过来了。＂周晓丽解释道，＂您放心，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好好照顾您的。＂

我看到儿子站在门口，眼圈发红。我们对视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在我们家，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不说破，但心里都明白。

住院的两周里，周晓丽几乎每天都来医院，带着她做的清淡可口的饭菜。她会细心地帮我擦身、换衣服，还会读报纸给我听。

＂大娘，您知道吗，现在县里要建一个新的公园，就在我们小区附近。＂她一边帮我梳头，一边说，＂建好后，您和彤彤就有地方去散步了。＂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这个儿媳虽然平时话不多，但心里是有我这个婆婆的。

出院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彤彤和儿子来接我，手里捧着一个用红纸做的大信封。

＂奶奶，这是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做的，给您的大奖状！＂彤彤骄傲地说。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最佳奶奶＂证书，上面有三个手掌印，大的是儿子和儿媳的，小的是彤彤的。还有一行字：＂因为有您，我们的家才完整。＂

这一刻，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些年来的辛苦付出，在这简单的一句话里得到了全部的回报。

回家的路上，彤彤跑在前面，一会儿摘朵野花，一会儿捡片树叶。儿子推着我坐的轮椅，不紧不慢地走着。

＂妈，晓丽说她妈妈下周就能下地走路了，到时候她会来看您。＂儿子低声说。

我点点头，望着前方蹦蹦跳跳的彤彤，忽然发觉这个小姑娘的背影竟和小时候的儿子那么像。

＂妈，我一直想告诉您，＂儿子停下脚步，声音有些颤抖，＂那天手术时，我本来应该去接晓丽的，但我没去。我在手术室外面等了整整六个小时，一步都没离开。＂

我惊讶地看着他，儿子的眼中含着泪水。

＂晓丽理解我的决定，她说她妈妈也支持我来陪您。。＂

听到这番话，我的心里满是温暖。。

到家门口，彤彤一把抢过钥匙：＂奶奶，您坐着，我来开门！＂

看着她踮起脚尖，认真地将钥匙插进锁孔的样子，我突然记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话：每个人拧门把手的方式，都和他的父母一模一样。

她拧了一下，轻轻地，门开了。

＂奶奶，我和妈妈一样，只拧一次就能开门！＂彤彤得意地说。

我笑了，是啊，人生中有些门，只需要拧一次就够了。。

屋子里，阳光穿过纱帘洒在地板上。窗台上我养的那盆吊兰，又长出了新的小芽。彤彤的画贴满了墙壁，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味，那是周晓丽提前做好的饭菜。

我从轮椅上站起来，在儿子的搀扶下，慢慢走进这个承载了我们全家欢笑泪水的小屋。墙角的旧缝纫机上，放着我织了一半的毛衣，那是给老伴准备的冬衣。

＂妈，爸说下周就来县城住几天，帮您补补身子。＂儿子说，＂他专门从地里挖了人参，说要给您炖汤喝。＂

我微微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我握着彤彤温暖的小手，迈过门槛，回到了这个我们共同的家。

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生活中最珍贵的，不是谁为谁付出更多，而是在需要的时候，我们都会尽己所能地靠近彼此，像拧门把手一样，只需要轻轻一拧，门就开了。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