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黄日华、翁美玲版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最初播放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在农村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家里还没有电视机。我从小伙伴口里听说有这样一部电视剧时,已经播放了好多集,所以我很长时间都不知道《射雕英雄传》究竟是怎样开始的。每到周一、三、五,就和小伙伴到有电视的
【重读金庸之三】
我知道金庸,就是从《射雕英雄传》开始的。恐怕大多数内陆1960—1970年代的人都是如此。
黄日华、翁美玲版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最初播放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在农村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家里还没有电视机。我从小伙伴口里听说有这样一部电视剧时,已经播放了好多集,所以我很长时间都不知道《射雕英雄传》究竟是怎样开始的。每到周一、三、五,就和小伙伴到有电视的人家去蹭电视。如果某一次未能看到,则在次日上学的早上,一定要听别人讲过才算。——每早上课前,小伙伴互相交流前天晚上的电视连续剧情节,也算为上课暖场。
在中学时期,尽管满大街都是租书铺,但我居然老老实实听从老师、家长的告诫,从来不去租书铺借武侠小说。就这样错过与金庸小说接触好多年。等到我如痴如醉阅读金庸小说时,已经是高中毕业之后好几年了。
——前几年,我忽然来了兴致,想重温《射雕英雄传》,却发现那时候拍电视剧真的是“五毛钱特效”:郭靖被大汉抽了几十鞭子,居然只是有几条淡淡的血痕;郭靖阻隔三位王子内斗,说是几万人的队伍,但看上去撑死也就百十来人。但不管大人、小孩都看得津津有味,尽管电视机多数还是黑白的。
这是几代人不可替代的经典:
除了黄日华、翁美玲等一众演员的出色演技外,那些匪夷所思的武功、跌宕起伏的情节,自然是大开眼界的东西。要知道,此前虽有《少林寺》《上海滩》《霍元甲》等武打片引发武侠狂热,但只有从《射雕英雄传》开始,人们才知道居然还有内力这么玄幻的东西。不知道后来的气功热是不是也和这个有关。
就金庸本人来说,《射雕英雄传》也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从《碧血剑》到《射雕英雄传》,好比一个人突然打通任督二脉后武功突飞猛进,两者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读《碧血剑》,就好比一个人在一条大路上迈步直行,风光虽好,却是一路坦途,不觉使人厌烦。
而读《射雕英雄传》,就如在山间小路上蜿蜒而行,忽而溪水潺潺,忽而繁花似锦,刚走几步坦途,面前又是奇峰崛起,使人兴味盎然,欲罢不能。
——什么叫巧夺天工?大概这就是了。
《碧血剑》写于1956年,《射雕英雄传》写于1957年至1959年,最初连载于1957至1959年的《香港商报》。究竟金庸在这短短时间里,是遇上了什么世外高人,打通了小说技巧的“任督二脉”呢?
与《碧血剑》相比,《射雕英雄传》至少有这几方面的飞跃:
小说的要害在于塑造人物。成功的小说,一定要塑造一个叫人信服的主人公。
《书剑恩仇录》《碧血剑》里的陈家洛、袁承志,作为主人公,金庸自然是很卖力地打造他们的人设。但看上去,他们似乎都是天生的道德高人、武功高手,性格上也没有什么变化,这样的人物是模糊的、不太可爱的。
郭靖就完全不是这样。他是一个遗腹子,身为忠良之后,被耿直要强的母亲和侠义精神充沛的“江南七怪”养大,虽然脑子笨一点,但为人正直,之后就得道多助,吸引来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主黄蓉为他铺路,终于在江湖这个广阔天地里茁壮成长,成为一代“杰出青年”。
从一个孤苦无依的失怙少年,成长为新一代华山论剑的王者,每一步都得到详细的描述,每一点成长都清清楚楚,这样的进步自然是大家都喜欢看的。
在感情线上,郭靖和陈家洛一样,都是在两个美好女子之间摇摆。陈家洛的摇摆,有些无厘头,而郭靖的摇摆,那是有着充分的客观理由的。郭靖有几次从信守道德的角度,决定娶华筝公主,但几次摇摆后,终于选择了爱情。
在思想认知上,郭靖也有一番变化。他从小受七怪的教导与熏陶,不假思索地学习武功、崇拜英雄。但就在郭靖武功臻于化境之际,忽然想不清自己练功的目的,陷入了道德悖论,几乎自己身陷险境。之后在洪七公的启发下,悟出“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精髓。关于英雄,他也经历了一番认识上的进化。他从小崇拜成吉思汗,觉得成吉思汗是大英雄。他曾帮助成吉思汗攻破花拉子模,攻克金国。在征战中,他目睹百姓的苦难。道德感使他对于“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英雄产生了怀疑。全书最后一幕,就是郭靖当面质疑人生即将落幕的成吉思汗。
小说的根本是塑造人物。金庸说:
“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就这一点来说,《射雕英雄传》完美达到了他的目标。
在《射雕英雄传》中,金庸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且饱满的人物。郭靖的憨厚正直、黄蓉的聪慧邪魅就不用说了。每一个配角都不浪费:朝夕相处情投意合的“江南七怪”,或鲁莽或调皮或愚笨或机智,各有各的性格;当时武林的“四大天王”,“东邪”的任性,“西毒”的狠毒,“南帝”的仁慈,“北丐”的仗义,各有千秋。
正如金庸所说:
“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古代的、没有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社会)中的遭遇。当时的社会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古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仍能在现代读者的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情绪。”
好像一个化学药师,金庸把各种性格在不同人身上配比,即使同样的性格,也在不同人身上有不同的展示:
同样是写“正”,郭靖的“正”与洪七公的“正”不同,洪七公的“正”与丘处机的“正”又有不同。洪七公的“正”,建立在机智老练之上,而丘处机的“正”,则带着鲁莽。全书的故事情节,几乎都与丘处机的鲁莽行侠仗义有关:正因为他偶然路过牛家庄,因鲁莽结识了郭、杨二位,又因鲁莽,引发了后续的一切。
同样是写“邪”,黄蓉的“邪”透着纯真,黄药师的“邪”是历尽沧桑后的豁达。
同样是写“恶”,作为一代宗师的“西毒”,恶里面包含着一些“刚”,而作为小卡拉米的杨康,做起“恶”来,却是没有底线的。
“痴”字也是金庸主人公身上的共性,黄药师对妻子的痴情,瑛姑对老顽童周伯通的痴情,完颜洪烈对包惜弱的痴情,杨康对穆念慈的痴情——正是这一份痴情,使他下手杀害欧阳克并最终为此送了命,还使读者对这一个丧尽天良的恶人抱有一丝丝同情。
三是语言古朴典雅除了塑造人物,语言也是显示作者功底的一面。金庸小说的语言,深受传统话本小说的影响。这部书开篇第一个出场的,是一位说书艺人。这个开头是金庸后来补写的,目的就是要致敬古典小说:
“我国传统小说发源于说书,以说书作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金庸谙熟传统诗词歌赋,随时化用古典,这也是其他武侠小说作者所不能比拟的,倒是与琼瑶有的一拼。
我喜欢武侠小说,只限于金庸。盖因金庸的武侠小说不纯是武侠,他有一个钩子,那就是历史。
金庸的小说附丽于历史,正如法国作家大仲马说的:“历史是什么?只不过是我挂小说的钉子。”固然小说家言不能当做历史来读,但在武侠江湖里,不时遇见那些历史伟人出场做配角,也是一件颇有趣味的事。金庸在小说中巧妙地融入历史背景,不仅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和厚重感,还通过历史事件和人物命运交织,展现了时代洪流中的个人选择和命运。有网友详细考证了金庸武侠小说的历史背景,贯穿了宋元明清。其实,还有一部没有明言时代的小说《笑傲江湖》,笔触却是处处针对当时的社会的。
关于文学,金庸有一个观点:“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么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我们以往的艺术观,往往是强调小说(以及其它门类的艺术)的认识价值,强调小说反映现实。这是“形式主义”创作论。在特定社会环境下,小说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比如1980年代初期,社会舆论还很不发达,一篇文艺作品往往带来直接的、现实的冲击,那个时候的小说家,获得了与小说家完全不匹配的崇高社会地位。
随着社会的正常化,人们的政治需求有了更为提倡的发泄渠道,小说家的光环很快褪去,有些人还颇为失落。但其实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真的不需要小说家承担“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的作用。
通俗小说,就如今天泛滥的网文,就是给人解闷的故事。单就情节而论,很多小说可以做得比金庸小说更离奇曲折,但它们与文学不沾边。因为真正严肃的“纯文学”,就是要创造人物形象,满足人们美感的需求。
就这一点来说,在我眼里,金庸的武侠已经超出一般武侠的范畴,是可以进入文学殿堂的。
来源:万卷经典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