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姐和小叔这事儿,村里人谁不知道啊?前几天,大姐挎着个蓝色塑料袋,在村口超市买了两条中华烟。老板娘小声问她:“你不是不抽烟吗?”大姐笑了笑,说是给小叔子送的。
许是城里人不懂,我们农村这边的亲戚关系,比城里人复杂得多。
大姐和小叔这事儿,村里人谁不知道啊?前几天,大姐挎着个蓝色塑料袋,在村口超市买了两条中华烟。老板娘小声问她:“你不是不抽烟吗?”大姐笑了笑,说是给小叔子送的。
那条小路我熟,弯弯绕绕通向村尾的小叔家。小叔家门前种着几棵歪脖子枣树,树下放着个掉了漆的红色塑料凳子,小叔总坐在那儿摇蒲扇,宛如一尊雕像。
去年八月的时候,村里赶上了一场大雨,电闪雷鸣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响。那天,大姐晕倒在地里,脸色煞白。
“谁家有车?快,送医院去!”
几个男人七手八脚抬着大姐,她那条红色的工装裤蹭了一身的泥。在诊室外头,医生拿着单子对大姐女婿说:“要做个全面检查。”
“多少钱?”女婿问。
“起码得一万多。”
女婿攥着单子没吭声。
大姐家境不好,老公早些年打工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落下了残疾。两个孩子还在上学,家里就靠大姐种地维持。我记得她手上总有厚厚的茧子,指甲里嵌着洗不干净的泥巴。
女婿最后只得给小叔打了电话。
村里人都知道,大姐和小叔的过节,得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候,小叔刚从技校毕业,想去县里开个修车铺,缺启动资金。他爹,就是老支书,让大姐家先拿点钱出来,毕竟都是一家人。大姐死活不同意,硬是把老支书的提议给顶了回去。
“一家人?家里那点地都分了,哪来的一家人!”大姐当时这么说。
老支书气得胡子直翘,拍桌子说:“你个外来的媳妇,懂个屁!”
从那以后,大姐和小叔家就没了来往。倒也不是明着闹,就是逢年过节,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村里办红白喜事,两家人见了面,眼神飘得跟秋天的树叶似的。
小叔后来去了南方,听说做了点小生意,混得还行。隔三差五寄钱回来,把老宅子修整了一下,又给他爹买了个按摩椅,那玩意儿放在堂屋里,格外扎眼。老支书过世后,小叔回来奔丧,穿着件褪了色的黑夹克,眼圈红红的。大姐站在人群外头,手里攥着块白布,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抬大姐去医院那天,女婿给小叔打完电话后,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抽烟。他抽的是红梅,一包七块钱,一根接一根地点。走廊尽头有个洗手间,门口贴着”小心地滑”的牌子,但早就歪了。
“多大点事儿,还非得做检查?”这是大姐的声音,虚弱却犟。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小叔不到两个小时就赶到了医院。他穿着件深蓝色T恤,倒是干净,但明显是睡醒匆忙套上的,领子还翻着。进了诊室,小叔二话不说,先掏出一沓钱,直接拍在桌上。
“做检查。”小叔说,声音不大,却很笃定。
大姐眼圈红了。她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但终究没出声。
检查结果出来得很快,医生叫了小叔进去。我们都在外头等着,病房的风扇吱呀呀地转着,墙上的电视在播一档选秀节目,声音开得很小,几乎听不见。
“肾病。”小叔走出来,只说了这两个字。
后来的事情像是被按了快进键。大姐住进了县医院,小叔跑前跑后张罗。他在医院旁边租了间小房子,里面只有张床和一把椅子。椅子上总是放着他的背包,拉链坏了,用个别针别着。
“多少钱啊?”村里人忍不住问他。
小叔摆摆手,从不正面回答。但有人说,看到小叔在ATM机前站了好久,屏幕上显示”余额不足”。
“听说小叔把南方的店都卖了。”村口理发店的老板这么说,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风吹到别处去。
大姐住院那段时间,小叔瘦了一大圈。他总是穿着那件深蓝色T恤,后来洗得都有点发白了。每天早上六点,他骑着辆老式自行车去医院,车后座绑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他熬的粥。自行车的链条有点松,骑起来哗啦哗啦响。
“你欠我的,我还你的。”据说小叔是这么对大姐说的。这话传到村里人耳朵里,大家都愣了半天。欠什么了?谁欠谁的?
大姐的治疗持续了大半年。期间,村里闹了次洪水,正赶上收小麦的季节。洪水把小叔自行车冲走了,他就穿着雨靴,踩着泥水步行去医院。那天下午,有人看见他站在医院门口,把裤脚卷起来,掸掉上面的泥巴。
去年冬天,大姐出院了。那天雪很大,医院门口的石狮子头上积了厚厚一层。小叔推着轮椅,大姐坐在上面,裹着条灰色的毯子。
“真冷啊。”大姐说,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变成白雾。
小叔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大姐回村后,小叔就回了南方。送他的那天,大姐准备了一桌饭菜,但小叔说赶时间,只草草吃了两口就走了。饭桌上有碗红烧肉,是小叔最爱吃的,结果一块都没动。
“他说要还钱给我,可我欠他多少啊…”大姐坐在院子里,跟左邻右舍说起这事儿,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村里人这才知道,小叔为了给大姐治病,卖了南方的店,花光了所有积蓄,还借了不少外债。
“得有四十多万吧。”村支书的儿子这么猜测。
大姐在家调养了两个月,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她开始张罗着做点小生意,先是在家门口摆了个小摊,卖些自家种的蔬菜。后来,又跟几个妇女商量,承包了村后面的荒地,种上了草莓。
“这草莓,城里人爱吃,价钱好。”大姐边摘草莓边跟我说,手上的动作利索得很,一点看不出是个病愈的人。
春去秋来,大姐的生意越做越大。她请了两个帮工,又买了辆三轮车,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县里的批发市场。她精明得很,哪个季节种什么、卖什么,心里门儿清。
夏天的时候,村里人偶尔会看到大姐坐在屋后的石板上,对着手机算账。老花镜的镜腿断了一根,用铁丝绑着。有时算着算着,她会突然发呆,望着远处的田野,不知在想些什么。
去年底,大姐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听说学费是大姐一个人张罗的,没让女婿操心。
“孩子争气,不能耽误了。”大姐总这么说。
今年春天,村里人发现大姐把自家的猪圈拆了,换成了两间新平房。水泥地面,白瓷砖墙,看起来挺气派的。
“听说大姐要还钱给小叔了。”村口超市的老板这么跟我说。
没人知道大姐攒了多少钱。但那天她挎着蓝塑料袋买的两条中华烟,就是为了去小叔家的。
小叔前不久回来了,据说在南方又重新开了家小店,只是规模比以前小多了。他住在老宅子里,每天早上起来,坐在门前的红塑料凳子上晒太阳。那凳子虽旧,但被擦得干干净净。
大姐拎着烟去小叔家那天,我正好路过。看见她站在小叔家门口,手里拿着个信封,厚厚的。
“给你。”大姐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
小叔坐在凳子上没动,手里的蒲扇停了一下,又摇了起来。“不用了。”他说。
“这是欠条,我写了的。”大姐把信封往前递了递,“一共五十万,多了十万,算是利息。”
一阵风吹过,门前的柿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小叔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穿着件褪色的格子衬衫,袖口有点磨损。
“我说了不用。”小叔的声音有点哑。
大姐不依不饶:“你受了那么多苦,我怎么能不还?”
小叔抬起头,眼睛直视着大姐:“当年我爹让你们出钱给我开店,你拒绝了,是为什么?”
大姐愣了一下:“那时候…我家里困难…”
“假的。”小叔打断她,“我知道你当时有钱,我爹找你借的那五千块,对你们来说不算什么。”
大姐的手微微发抖,信封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是怕我败家,对吧?”小叔继续说,“你怕我把钱赔光了,又来找你们要。”
大姐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那时候才二十出头,整天嘻嘻哈哈的,谁都觉得我不靠谱。”小叔的声音平静下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大姐抹了把眼泪,想说什么,却被小叔阻止了。
“这些年,我在南方也吃了不少苦,但学会了做生意,学会了怎么做人。”小叔站起身,把大姐手中的信封推了回去,“这钱,我不要。就当是我还你当年对我的一片苦心。”
大姐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她哭得像个孩子,肩膀一耸一耸的。小叔站在旁边,也红了眼眶。
村里经过的人都停下来看,却没人上前打扰。那一刻,仿佛时间也静止了。
最后,大姐把信封塞进小叔怀里:“拿着,这是你应得的。以后…以后咱们就是亲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小叔终于接过信封,轻轻点了点头。
“进来喝杯茶吧,”小叔说,“刚从南方带回来的,铁观音。”
大姐跟着小叔进了屋。屋里很简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墙上挂着老支书的照片,照片下面是个小香炉,里面插着三根香,已经燃尽了,只剩下几截灰。
桌上放着个塑料水壶,旁边是两个缺了口的茶杯。小叔倒了茶,递给大姐。
“闻,这茶香不香?”
大姐接过茶杯,小心翼翼地闻了闻:“香是挺香的,就是我不懂这个。”
两人相视一笑。
不知道他们后来又聊了些什么。只知道那天晚上,村里人看见小叔送大姐回家,两人走得很慢,一路说说笑笑的。小叔走路一向快,那天却放慢了脚步,跟在大姐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月亮从东边升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影子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回村的路上,我遇到了正在遛弯的村支书。他问我刚才去哪了,我就把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村支书抽了口烟,若有所思:“这两人啊,都是犟脾气,二十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就问:“大姐真的欠小叔钱吗?”
村支书笑了:“谁欠谁的,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这世上的账,有些是算不清的。”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发现小叔又回南方去了。听说临走前,他把大姐给的信封放在了老支书的牌位前,然后磕了三个头。
大姐后来把那片草莓地扩大了一倍,又添置了个大棚。村里人都说她有生意头脑,瞧着比以前红光满面的。
前几天,我在县城超市门口碰到大姐,她推着辆小推车,里面装满了水果和蔬菜。
“这是送去哪啊?”我问。
大姐笑了笑:“寄南方去。小叔那边的水果不如咱们这的新鲜。”
我这才注意到,推车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苹果和梨上面,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尝尝家乡的味道。”
还是那条通向村尾的小路,还是小叔家门前的那些歪脖子枣树。变化的是,树下多了几个花盆,里面种着些不知名的花,开得挺旺。听说是大姐拿去的,每个月都会去浇水。
村口的超市换了新招牌,红底金字,特别醒目。老板娘说生意好了,多亏了大姐经常介绍城里的客户过来买东西。
“大姐这人吧,心眼好。”老板娘感叹道。
我忽然想起小叔说的那句话:“这钱,我不要。就当是我还你当年对我的一片苦心。”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些账是算不清的。就像村支书说的那样,谁欠谁的,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大姐和小叔,终于和解了。那些过去的恩怨,随着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渐渐化开,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情。
今年中秋,听说小叔又要回来。大姐已经在准备了,腌了他爱吃的咸菜,还预订了两条上好的鱼。这一次,她说什么也不会让小叔草草吃两口就走。
有时候我在想,人这一辈子,到底什么最重要?是房子车子票子,还是那些道不明说不清的亲情?
大姐和小叔的故事,或许能给我们一些答案。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