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周家的炉子早上烧起来,烟囱冒出袅袅白烟,在灰蒙蒙的天里格外显眼。街坊们都知道,这是老周要开始他的”补课班”了。
春节刚过,县城的天还冷得厉害。
老周家的炉子早上烧起来,烟囱冒出袅袅白烟,在灰蒙蒙的天里格外显眼。街坊们都知道,这是老周要开始他的”补课班”了。
周老师今年73岁,原是镇上第一中学的语文老师,退休已有十三年。但在镇上,提起”周老师”,从六岁到六十岁的人都能给你指路,告诉你他家住在镇东头那条老街,青砖灰瓦,门前种了一棵歪脖子的石榴树。
我是去年夏天搬到这个镇子上的,租了老周家隔壁的房子。那房子大半年没人住,进去时墙角的蜘蛛网都结了几层。搬家那天,热得像蒸笼,我满头大汗地搬东西,突然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朗朗读书声,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领着一群不整齐的童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我探头一看,就认识了老周。
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格子衬衫,袖口磨得发白,坐在院子里的一张旧书桌前,桌边围着七八个孩子,有的坐在小板凳上,有的干脆蹲在地上,人手一本皱巴巴的诗集。桌子一角还放着个老式收音机,天线上挂着一个晾干的塑料袋。
“新来的?”老周注意到了我,抬头笑了笑,露出几颗泛黄的牙,“搬完了过来喝茶。”
就这样,我和老周熟络起来。慢慢地,我也知道了他的”补课班”。
老周的补课班不收钱,只收学生。具体说来,是那些在学校里被老师们头疼的”差生”。用老周的话说,“越皮的学生越有戏”。
“不听话的孩子,多半是有原因的。”有天傍晚,老周坐在他家那把缺了一角的太师椅上,一边用小刀修着铅笔,一边对我说,“你看那个小胖子王军,他爸妈在外地打工,奶奶又耳背,谁听他说话?他在我这儿一坐就是一下午,嘴上说着烦,其实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王军是老周现在带的”问题生”之一,初一,成绩倒数,上课睡觉,逃学打游戏,老师家长都拿他没办法。但在老周这儿,他会安安静静地听老周讲三国故事,还会帮忙劈柴。
“你就这样教了多少年了?”我问。
老周把修好的铅笔放进一个旧饼干盒,上面印着褪色的奥运五环。他想了想,“四十多年了吧,从1985年开始的,那会儿我刚到镇上教书,发现有些学生跟不上,就留他们下来补课。”
他笑了笑,“也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不能让一个也掉队。”
老周家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是他年轻时在讲台上的样子,高高瘦瘦,胸前挂着块怀表,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照片下方摆着一排奖状,最中间那张已经发黄,上面写着”优秀教师”四个字,落款是1990年。
“那时候没有什么表彰大会,就是校长把这张纸给我,还发了二十块钱奖金。”老周说这话时,眉毛微微上扬,显然是骄傲的,“我请全班学生吃了冰棍,那年夏天特别热。”
桌上还放着几本磨得起毛的教科书,最上面那本居然是我初中时用过的人教版语文,书脊裂了,用透明胶带一圈圈缠着。老周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版教材,删改得少,课文原汁原味。
旁边的收音机不知是哪一年的型号,每到下午四点,老周总会准时拧开开关,听新闻联播。“这个习惯改不了了,”他说,“以前学校没电视,我得听了才能第二天跟学生们讲时事政治。”
老周最得意的学生,是现在的省长李明远。
这事儿在镇上几乎成了传说。但老周从不主动提起,除了墙上挂着一张他和李明远的合影,还有李明远送他的一方砚台,上面刻着”春风化雨”四个字。
“他小时候可皮了,”一次喝了点小酒,老周才和我讲起这个学生,“打架,逃课,头发染成黄的,耳朵还打了眼,老师看见就头疼。”
那是1990年代初,李明远初三,眼看要中考,却整天和社会青年混在一起。有一次,他带头掀翻了教导主任的摩托车,差点被学校开除。
老周知道后,找到他家去。李家在镇南一个砖窑,父亲是烧砖的工人,常年累月一身粉尘回家,母亲在附近工厂做杂工,一月挣不了几个钱。房子是偏房,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
见老周找上门,李父腾地站起来,二话不说,抄起扫帚就往李明远身上招呼。老周赶紧拦下,说:“我不是来告状的,是来接他补课的。”
就这样,李明远被老周”拎”到了家里的补课班。刚开始他不情不愿,坐在角落里发呆,或者偷偷看漫画。老周也不强求,只是每次点到他名字的时候,都会等他回应。
有一次,老周讲《孔乙己》,突然问李明远:“你觉得孔乙己为什么穷?”
李明远哼了一声:“因为他废物呗,就知道读书。”
老周没生气,只是点点头:“有道理。那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李明远愣住了,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那天补课结束后,老周留下李明远,给了他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看看保尔,他为什么读书。”
一周后,李明远把书还给老周,眼睛有点红。从那以后,他开始认真听老周讲课。
后来的事,镇上人都知道。李明远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又考上了省会的大学,再后来考上了公务员,一步步升到现在的位置。
“其实不是我教得好,”老周总是这么说,“是他自己想通了。”
去年十一月的一天,镇政府的人突然找到老周,说李省长要回来看他,还要给他颁发”最美教师”的奖牌。
老周听了,只是摆摆手:“别闹了,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再说了,我退休这么多年,哪来的资格拿什么最美教师?”
但镇上已经忙活开了,给老周家修了院墙,刷了新漆,连那棵歪脖子石榴树都给修剪得圆溜溜的,就差挂上彩灯了。老周看着直摇头:“瞎折腾。”
李省长来的那天,镇上几乎所有人都出动了。街道两旁站满了人,学校的孩子们穿着校服列队欢迎。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王军,他居然穿了一件蓝色衬衫,头发也规规矩矩梳着,手里还拿着一本《三国演义》,大概是要让老周看到他这个”进步”。
李省长的车队开到老周家门口,镇上的领导迎了上去。李明远下车后,没理会上前迎接的人,径直走向站在院门口的老周,双手握住老周的手,深深鞠了一躬。
“周老师,我回来看您了。”
老周的眼睛湿了,但他很快强作镇定,拍拍李明远的肩膀:“好孩子,有出息了。”
李明远在老周家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我在旁边借着帮忙的名义,看见他俩在那张旧书桌前聊天,李明远不时拿出手机给老周看照片,老周则指着墙上的老照片说着什么,两人时而大笑,时而沉默。
桌上放着一壶茶,老周用的还是那个开了瓷的老茶壶,茶叶是我前几天送他的普洱,他平时舍不得喝,今天破例拿出来了。旁边的瓷盆里养着一尾金鱼,是王军去年送给老周的生日礼物,现在已经长得老大了,不时冒出几个水泡,像是也在听他们讲话。
后来镇政府在学校操场上举办了一个简单的颁奖仪式。老周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是十几年前退休时买的,现在穿在身上显得有点大了。衣服上别着一枚泛黄的语文教师徽章,那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之一。
李明远亲自为老周颁发了”最美教师”奖牌,还有一个装着十万元奖金的红包。老周收下奖牌,但把红包推了回去:“这个我不能要,你拿去给学校添些图书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李明远偷偷把钱放在了老周家的米缸里,用纸条压着,上面写着:“周老师,这是学生的一点心意,您收下吧。”
颁奖仪式过后的第三天,我去老周家串门,发现他的补课班学生更多了。院子里坐不下,连堂屋里都摆了小板凳。原来是李省长来这一趟,给老周的补课班打了广告,镇上甚至周边村里的家长都送孩子来了。
我看了半天,问老周:“您忙得过来吗?”
“怕什么,”老周笑着说,一边从那个饼干盒里拿出修好的铅笔分给孩子们,“多个人听我唠叨,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转眼又是一年春节过去。老周家门前的鞭炮红纸还没扫干净,他的补课班又开课了。但我发现他最近咳嗽得厉害,脸色也不太好。
“去医院看看吧,”我劝他,“孩子们可以等几天。”
老周却摇摇头:“拖一天,这些孩子就会落下一天。他们可等不得。”
就在上个月,王军考试居然及格了,还差一分就上70分。他兴冲冲地把试卷拿给老周看,老周高兴得当场给他煮了一碗鸡蛋面,面上飘着香葱,是老周自己种的。
吃完面,王军问老周:“周爷爷,您说我能考上高中吗?”
老周摸摸他的头:“只要你想,就一定能。”
王军的眼睛亮了:“那我可以像李省长那样吗?”
老周顿了顿,笑着说:“你不需要像任何人。你只要做自己,做最好的自己。”
今天早上,我正准备去县城办事,路过老周家时,发现他正在院子里晒书。那些陪伴他几十年的教材、诗集、小说,摊在石榴树下的竹席上,在冬日暖阳下泛着黄光。
“怎么想起来晒书了?”我问。
“霉气重,该晒晒了,”老周说,“你看这本《红楼梦》,是我刚参加工作时买的,当时花了我半个月工资。”
书的扉页上有一行小字,已经褪色得看不太清了。
“那是我父亲的字,”老周注意到我在看那行字,解释道,“他写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一辈子没出过这个县,希望我能走得更远。”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就直接问了:“老周,你补课这么多年,不收钱,图什么呢?”
老周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纹像树根一样在他脸上蔓延开来:“图什么啊…”
他想了想,从书堆里抽出一本泛黄的作文本,翻开给我看。里面是一篇篇学生的习作,字迹稚嫩,错别字不少,但每篇文章后面都有老周密密麻麻的批注,有的批注比作文还长。
“这是1993年李明远写的,”老周指着其中一篇,标题是《我的理想》,“他那时候写道,想当一名对社会有用的人。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做到了。”
老周合上作文本,轻轻拍了拍:“我图的,就是这个。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好自己的路,我就高兴。”
阳光下,老周的白发闪着光,像是戴了一顶银色的帽子。他的手指有些颤抖,但眼神依然明亮如初。
“人这辈子嘛,”他慢慢地说,“能做一件自己认定的事,坚持下去,就挺好的。”
晒完书,老周邀我进屋喝茶。他的茶几上放着一个信封,是李明远寄来的,邀请他五月份去省城参加一个教育研讨会,还说安排了最好的医院给他做个全面体检。
“你去吗?”我问。
老周摇摇头,又点点头:“再说吧,看补课班的进度。这帮孩子暑假前得把《滕王阁序》背下来,我答应他们的。”
他的收音机又响起来,四点整,新闻联播的音乐准时传来。老周熟练地调大音量,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时事要点。
“习惯了,”他笑着对我说,“总觉得得给孩子们讲讲外面的世界。”
窗外,几个学生已经来了,他们在院子里嬉闹,不时瞄一眼屋内,像是在等待什么。老周看了看表—那块怀表还是他父亲留下的,表盘有些模糊了,但走时依然准确。
“该上课了,”他起身,顺手把刚才的信封夹进了一本书里,“今天讲《永远的蝴蝶》,这篇课文不在教材里,但我觉得挺好的。”
他朝窗外的孩子们招招手,示意他们进来。然后他转身对我笑笑:“你也听听?”
阳光透过窗户,在老周的中山装背影上打下一片光斑,就像蝴蝶的翅膀。
我坐在最后一排,听老周用他那略带沙哑却依然洪亮的声音开始讲课:“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一篇新课文,《永远的蝴蝶》…”
教室里,外面,时间仿佛静止了。
只有老周的声音,穿过时光,如同四十年来的每一天。
来源:未来之星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