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知多少:所有这些,因为会死,才活在我心里丨周末读诗

360影视 日韩动漫 2025-04-12 10:37 1

摘要:母亲发来视频给我看樱桃花。视频中,家门口的樱桃树开花了,繁花似雪,密密濛濛,辉映树下柴堆、旁边木门和水泥路面都变得鲜洁。晃动的镜头中,我还看见村巷风日闲静,一个人也没有,春阳潋滟像有声音。

所有这些,在我心里,都是死亡和世界的悲伤

所有这些,因为会死,才活在我心里。

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费尔南多·佩索阿《我下了火车》节选

夜来风雨声

清 恽寿平《落花游鱼图》

《春晓》

(唐)孟浩然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凡事到了发生的时候,总是很突然,我们从来都没有准备好,而其结束,也同样突然。无论什么,一旦发生,便开始远去。

春天亦然,花事烂漫而草草,糊涂无知而又空阔光明。春风春水长养百花,终却是花与风水两无情,但是无情还比有情好,有一种相忘的洒然。

母亲发来视频给我看樱桃花。视频中,家门口的樱桃树开花了,繁花似雪,密密濛濛,辉映树下柴堆、旁边木门和水泥路面都变得鲜洁。晃动的镜头中,我还看见村巷风日闲静,一个人也没有,春阳潋滟像有声音。

樱花旋开旋落,又一年,被我眼睁睁错过。隔着数千里路,我的惜花之意变得茫漠,好像是某种解脱,花落为了结果,这正是花想要的。南国的春天与北方不同,但也是一番忙碌,风花飞坠鸟鸣呼,光阴流转马不停蹄。

犹记三月时,早晨醒来,听见窗外鸟鸣参差,空气新鲜叫人想要做件大事。春风才几日,倏尔众芳芜。南唐后主李煜深慨:“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后主自是痛惜,以重笔起,至下片伤别,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收束,沉哀入骨。

孟浩然的《春晓》,诗虽短小,却如天籁,无迹可寻,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话虽是陆游所说,意思可是早已存在了的,而陆游自己的诗也未能如此天成。古今经典佳作,佳处皆在人人心中有,人人口中无,唯天才诗人道得出,如李白的许多诗,如浩然这首诗。

先看诗题“春晓”,单念这两个字,就感觉新鲜明亮。“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春夜酣眠,醒来天已大亮,耳畔都是鸟叫。诗即发生在此际,深睡乍醒,尚未有思想和感情,直接与眼前景物相遇,目击道存,略带惊讶。

“处处”一词,极寻常,极准确,我们都知道,春晓的鸟叫正是处处。春天就是被鸟鸣叫响,所以古人云“以鸟鸣春”。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写她跟祖父学诗,总是念得很大声,若一首诗开头不好听,她就不学,祖父教她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首诗她很喜欢,念到第二句“处处闻啼鸟”,她更加高兴起来,觉得实在是好,真好听,“处处”该有多好听。独特的感知力是优秀作家与生俱来的,而诗更需要听觉的敏锐,诗的声音首先要被听见。

我们再稍微停留一会儿,听听啼鸟。描写鸟叫有不同的词,“叫”和“鸣”都是通称,具体而微更有例如燕子呢喃,小鸟啁啾或叽喳,雀噪,莺啼,乌啼等等。“啼”带有哭的意味,暮春时节,鸟鸣如啼。浩然听到的便是啼鸟。这个词很关键,决定整首诗的质感,理解不同,感受不同。

试看《春晓》众多英译版,韵散各异之外,一个重要的差别便在于对“啼”的翻译,有的译成“sing”,有的译成“call”,或唱或叫,还有译成“chirping”,叽叽喳喳,这些词各得其一,未能传“啼”之神。许渊冲先生译为“crying”,有叫且哭的意思,窃以为最贴合原诗,另外,其译文的“till birds are crying”与上句的“in bed I'm lying”,语感天然,韵律流利。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鸟啼声中,诗人忆起夜来风雨声,构此幻境,诗如参禅,花落知多少,正是不可说不可说。惜花乃惜韶光也,真景实情,高兴妙语,笔法奇幻,有一种在伟大作品中都能感觉到的决定性恍惚。

相比之下,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稼轩的惜春之情未免细琐,有儿女沾巾之态。四时之序,功成者退,诗人纵痴,亦当如浩然的悠忽一叹,岂能悲悲切切缠缚牵挽?

应是绿肥红瘦

清 佚名《海棠白头图》

《如梦令》

(宋)李清照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词的发生,与孟浩然的《春晓》相似,都是在春日清晨乍醒之际,都是蓦然忆起昨夜风雨。

易安有丈夫气,不仅词压群雄,而且会饮酒。“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还有“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她爱饮酒,但并不溺情,她与酒与诗,如君子之交,淡淡的,各有自身清好。

春天的夜晚,她饮得稍多,沉沉好睡,晨醒宿酒犹残。“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她醒来就想到昨夜,睡梦中依稀听见雨疏风骤,醉意未消,一时莫辨风雨是梦是真。

“试问卷帘人”,“试问”一词,调情得而词情见,怯怯然,明知其非梦,又唯恐其非梦。试问什么,词里没有说,问题在回答中:“却道海棠依旧”。卷帘人即侍女,她答海棠花还在。

“知否,知否”,叠此一句,惋惜之情如在目前。侍女也许天性迟钝,没有觉察到春色将阑,也许她是担心小姐伤感,故意答说海棠依旧。无论如何,“应是绿肥红瘦”,“应是”的嗟叹语气,与浩然的“花落知多少”相类,且都是人在室内,回想昨夜风雨,尚未出门已知春的消逝。

夜雨后,绿叶肥硕,红花凋疏,“绿肥红瘦”,似乎是很自然的表述,但被李清照先说了出来,这是她在唐人基础上,对诗歌语言的独创。英国诗人拜伦的名句“她优美地走着,就像夜色。”博尔赫斯在谈诗的比喻时曾说,如今我们读到这个句子,感觉它天经地义,似乎谁想写都能写出,但只有拜伦写出来了。

宋代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对李清照的评价颇不友好,其中自有时代的道德局限,也有他作为男性的傲慢与偏见,但对于易安的诗才,他却不能不承认,想要嫉妒都难。他在此笔记丛话中说:“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小词云‘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此语甚新。”

易安年轻时,其才华已为缙绅所重,每有佳作,汴京文士莫不传诵,至如“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及此“绿肥红瘦”之句,莫不击节称赏,自愧不如。

每个大诗人都必须发明自己的母语,而母语也呼唤大诗人来更新自己。易安词传世虽仅五六十首,却无一首不工,我想这首先归因于她有自己独创的语言。她的语言究竟如何独创,一言以蔽之,即她把口语用出了清新的高度。

诗歌语言必须创造出生活的清新和生动感,李清照做到了。即便晚年流亡金华道上,她作词也从不沉闷,词中萧萧两鬓华的妇人也是年轻的,灵魂没有年龄,她过的日子仍是“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真正的诗人,无论在怎样的现实处境,他们都会活在语言的热情和喜悦中,被无处不在的美环绕。

《如梦令》两首小词,李清照在世时已是名篇,天下称之,传至今日,仍与我们同在。“常记溪亭日暮”天真烂漫,元气淋漓。这首“昨夜雨疏风骤”,则如一分钟年华老去的短片,有人物,有对白,有场景,剪接变幻跌宕凄婉,意境却又浑然天成。

有人曾问孟浩然的《春晓》,为何不把“夜来风雨声”放在前面,李清照就是从昨夜风雨写起的。回答这个问题,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每首诗都是不同的,哪怕写的是相同的主题,甚至相同的题材,每首诗都是新奇的体验。浩然的诗题为“春晓”,开口便明媚,啼鸟亦是春晓,由此恍然想到昨夜,笔法不定,心绪悸动使人惊。

一觉醒来,鸟啼声里,夜来风雨如梦中之梦,海棠花谢无可挽回。当我们寻思昨夜,那些明灭的细节,那些窸窣的风雨,春天已如柯达镜头般遥远。

撰文/三书

编辑/宫子 张进

校对/赵琳

来源:上上默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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