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九五年的春天,风里还带着寒意。我骑着那辆陪伴了我十多年的二八自行车,车筐里放着简单的行李,来到城西一处老旧的单元楼。
"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家当保姆,"我整理着行囊,对老伴说,"谁让咱们都下岗了呢。"
一九九五年的春天,风里还带着寒意。我骑着那辆陪伴了我十多年的二八自行车,车筐里放着简单的行李,来到城西一处老旧的单元楼。
这是建于七十年代的教育工作者家属院,红砖外墙已经被岁月洗刷得有些斑驳。院子里几棵老槐树默默守候,树下摆着几把经年不换的竹椅,还有晾衣绳上飘动的蓝白条纹床单。
我要去的是三零二室,钱教授夫妇家。心里不免忐忑,毕竟我周淑芬以前是纺织厂的工人,哪里伺候过这等有文化的人家?
钱师母开的门,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身上穿着一件褪色的碎花衫。她笑着把我让进屋里,那一刻,我闻到了墨水和旧书的气味。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听到钱教授的叹息。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坐在书桌前翻看一本发黄的相册,轻声对老伴说:"咱们辛辛苦苦大半辈子,供孩子上学,培养出来的儿女,却一个也没出息。"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子,砸在我心里,久久荡漾着涟漪。
我今年五十三岁,在国棉七厂干了二十多年后下了岗。那段日子,车间里的姐妹们都红了眼眶,我们曾以为那个厂会撑着我们到老。
人到中年,再找工作难上加难。我们那一代人,赶上了九十年代初的国企改革大潮,不少人被卷进了生活的漩涡里,有的卖起了地摊,有的去做清洁工,还有的像我一样,做起了保姆。
钱教授夫妇都是退休多年的老师,家里的书多得能堆到天花板,有些摞在地上,有些塞在床底下。墙上贴着几张发黄的奖状,书柜上摆着几个小奖杯,都是他们年轻时的荣誉。
钱教授教物理,曾是省重点中学的教研组长;钱师母教语文,桌上常放着一沓学生作文。他们有一儿一女,据说儿子在外地一家国企当工人,女儿嫁给了邻省一个小公务员,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我住进小房间的第三天,开始正式干活。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样样都得干。我手笨嘴拙,心里直打鼓——这饭烧得合不合他们的口味?
"淑芬,你帮我把这些信整理一下。"一天,钱师母递给我一叠信封,上面的邮戳有远有近。
我一边整理,一边不小心瞥见了信中的只言片语。
"爸,这个月工资又没发齐,厂里说再缓缓......"
"妈,孩子上学的学费还差三百,您看能不能......"
"爸妈,我们这边要买房了,您看能不能支援点,下个月一定还......"
我看到钱教授拿着老花镜,在一本线装的账本上一笔一笔地记账。那是他们每月寄给儿女的钱,数目不小,几乎是他们退休金的大部分。
"唉,又要填窟窿咯。"钱教授叹气,语气里却带着一丝自豪,"孩子们不容易,咱们能帮就帮吧。"
钱师母点点头:"可不是嘛,小军工厂不景气,小兰那边又要给孩子补课......"
晚上,收音机里播着评弹,钱教授斜靠在竹躺椅上,手里拿着一份《参考消息》,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闲聊。
"周师傅,你有孩子吗?"钱师母突然问我。
"有两个,儿子在汽车修理厂当学徒,闺女在百货商店当售货员。"我笑了笑,"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作,不像人家孩子有出息。"
"其实,平凡也没什么不好。"钱师母的眼神有些恍惚,"要是能常回来看看,那就更好了。"
话虽这么说,可每当钱教授提起邻居家的孩子——那些考上重点大学、进了研究所、当了领导的孩子时,眼中总有掩不住的羡慕和一丝遗憾。
"你看人家李主任家的小子,北大毕业,现在都是处长了。王老师家闺女,考上了研究生,听说分到了化工部。"钱教授说这话时,总是不自觉地叹气。
在这样的家庭里,我渐渐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钱教授夫妇虽然对我很客气,但谈起儿女时,那种骄傲中又夹杂着失落的表情,让我想起了许多同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
那天晚上,我正要睡下,听见钱教授房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我悄悄起身,隔着虚掩的门缝,看见钱师母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张汇款单,肩膀微微颤抖。
"老钱,这是咱们这个月的退休金,全都寄给了小军,你说......"钱师母的声音哽咽了,"他们总说下个月就还,可从来没还过啊。"
钱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抚摸着老伴的背:"没事,咱们又不是活不下去。孩子们在外面不容易,能帮就帮吧。"
我心里一惊。他们把全部退休金都寄给了儿子?那自己怎么生活?我默默退回了房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第二天,我帮钱教授整理书柜时,从一本《物理学原理》里掉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他站在一台车床旁边,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照片背面写着:"爸妈,我在车间当选了先进工作者,工厂要表彰我了!祝您们教师节快乐!——小军 一九八八年九月"
我仔细端详着照片,那上面的笑容是那么真诚,那么纯粹。
"这是钱教授的小儿子吧?"我轻声问。
钱教授接过照片,看了一会儿,语气复杂:"是啊,他是个好孩子,就是没什么出息。本来我们还指望他考个大学,结果高考差了十分,只能去当工人。"
"可是,能当上先进工作者,也很不容易吧?"我小心翼翼地说。
钱教授摇摇头:"那算什么呢?你看人家王老师的儿子,都已经是总工程师了。"
我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继续整理书柜。在那些泛黄的书页间,我又发现了几张照片:小军穿着蓝色工装的全家福;小军和工友们在厂门口的合影;小军抱着孩子的生日照……
每一张照片背后,都写着简单的问候和思念。可这些照片,却被夹在厚厚的书本里,很少有人再去翻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熟悉了钱家的生活节奏。每天早上六点半,钱教授准时起床,听广播,看报纸;钱师母泡一壶茶,在阳台上侍弄她那几盆吊兰和文竹。
我发现,他们很少提起小儿子小军,更多谈论的是远在邻省的女儿小兰,以及那个在省城工作的大儿子大军。墙上挂着大军的大学毕业照,柜子上摆着小兰的结婚照,却唯独没有小军的近照。
每逢节假日,钱教授夫妇都会坐在电话机旁,等待远方儿女的电话。电话常常很短,那边似乎总是很忙,没几句就匆匆挂断了。每次通话后,钱师母的眼圈都会红红的。
"他们工作忙,能理解。"钱教授总是这样安慰老伴,可声音里的落寞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那个冬天特别冷,寒流一波接着一波。家家户户的窗户上结了厚厚的冰花,出门走路都要踩着"咯吱咯吱"的冻土。
一天早上,钱教授起床时突然晕倒了。我和钱师母手忙脚乱地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肺炎,需要住院治疗。
钱师母急得团团转,连续打电话给远在外地的儿女,可他们都说工作走不开,只能过几天再回来。
"周师傅,你有没有小军的电话?就是那个......"钱师母欲言又止,眼中带着恳求。
我知道她要找的是钱教授的小儿子,那个在本地工厂当工人的儿子。
"有,前几天您让我整理通讯录时,我记下来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拨通了电话。
"喂,是小军吗?我是你爸妈家的保姆......"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我爸妈怎么了?"
我简单说明了情况,电话那头立刻回答:"我马上来!"
当天晚上,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中年人匆匆赶到医院。他额头上有几道皱纹,双手粗糙,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他就是钱小军,钱教授的小儿子。
"妈,爸怎么样了?"小军气喘吁吁地问道。
钱师母哽咽着摇摇头:"不太好,医生说要观察几天。"
小军点点头,轻轻推开病房门,走到病床前:"爸,我来了。"他轻声说,眼眶红红的。
钱教授虚弱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小军那张憔悴而熟悉的脸。
"你...你怎么来了?"钱教授的声音很弱,带着几分讶异。
"爸,我请了假,我来照顾您。"小军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您好好休息,有我在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军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他请了长假,每天早出晚归,穿梭于家和医院之间。他笨拙地学着护士的样子,给父亲翻身、喂水、按摩,生怕有半点闪失。
我帮着钱师母照顾家里,有时也去医院替换一下。有一天晚上,我去医院时,看见小军趴在父亲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张化验单。病房的日光灯惨白,照在他微微秃顶的头顶上,我突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
钱教授慢慢好转了。有一天,当小军端着稀饭喂他时,我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小军,你工厂的工作......"钱教授欲言又止。
"没事,爸,我请了假。"小军笑了笑,"您就安心养病吧。"
"工资......"
"工资照发,您别担心。"小军的语气很轻松,但我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忧虑。
后来我才知道,小军的工厂早已不景气,他请假期间是没有工资的。不仅如此,他还借了钱给父亲买营养品和额外的药物。
"周师傅,我爸是不是挺麻烦的?"趁钱教授睡着了,小军轻声问我。
"不麻烦,钱教授和钱师母都是好人。"我由衷地说。
小军点点头,眼中有泪光闪烁:"我知道我爸妈心里有落差,他们供我上大学,可我却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他苦笑了一下,"可我也想让他们过好一点啊,只是......"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拍拍他的肩膀,心里却五味杂陈。
出院那天,小军推着轮椅,钱教授忽然握住了儿子的手。
"小军,爸爸对不起你。"钱教授的声音哽咽了,"这些年,爸爸......"
小军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爸,您说啥呢。都是我不孝顺,没能常回来看您和妈。"
那个瞬间,我看到钱教授眼中流下了泪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位倔强的老人落泪。
回家后的日子,钱教授的态度明显变了。他常常找出那本老相册,翻到小军获奖的那张照片,一遍遍地看。
有一天,小军来看望父母,带来了自己腌的咸菜和几瓶自酿的米酒。钱教授破天荒地喝了两杯,脸色泛红,拉着小军的手说了许多往事。
"记得你小时候,总喜欢拆收音机,把零件洒得满地都是。"钱教授笑着说,"那时候我还批评你来着,说你不务正业。"
小军也笑了:"是啊,结果现在我在厂里就负责修理机器,那些经验还真派上用场了。"
"你修得好吗?"钱教授问。
"厂里的老师傅都说我手巧。"小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上个月,我还拿了个技术革新奖呢。"
钱教授愣住了,随即眼中放出光彩:"真的?那可真是......"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晚饭后,小军告辞时,钱教授送他到楼下。我在窗边看见钱教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动作有些生疏,却满含深情。
"淑芬,我一直以为孩子们要有出息,才对得起我们的教育。"那天晚上,钱教授忽然对我说,"可现在我才明白,平凡的孩子,往往是最懂得孝顺的。"
钱师母在一旁擦着眼泪,点了点头:"是啊,我们太看重名利了,却忘了亲情才是最重要的。"
听着这话,我想起了自己的儿女。他们没有光鲜的职业,没有显赫的地位,可每个周末都会回家看我和他们爸,带着自家种的菜,或是街边买的小点心。
儿子常说:"妈,你们供我上学不容易,我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我一定会好好孝顺你们的。"
女儿也会贴心地说:"妈,您别总是惦记我们,自己也要保重身体啊。"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钱教授的感悟。什么是真正的出息?是赚多少钱,还是有多大的官?还是那颗始终不忘回家的心?
"钱教授,我想辞职了。"一周后,我对钱教授说。
"怎么了?是工资不满意吗?"钱师母关切地问。
"不是,我想回家陪陪我的儿女了。"我笑着回答,"他们平平凡凡的,但他们是我的骄傲。"
钱教授理解地点点头:"去吧,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离开钱教授家的那天,阳光明媚。我看见小军又来了,他带着自己的孩子,陪两位老人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晒太阳。他的孩子活泼可爱,在奶奶身边撒娇。钱教授的手搭在小军的肩膀上,脸上有我从未见过的安详。
路过时,钱教授叫住了我:"周师傅,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不客气,是我该谢谢你们。"我真诚地说。
"哦?为什么?"钱教授有些疑惑。
"因为你们让我明白了,平凡也是一种福气。"
钱教授笑了,那笑容比春天的阳光还要温暖。
回到家,儿子正在修一台旧电视机,女儿在厨房里忙活着。桌上摆着他们带来的家常菜——青椒炒肉、醋溜白菜、一碗热腾腾的紫菜蛋汤。
"妈,您回来啦!"女儿惊喜地迎上来,接过我的包,"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啊。"
"妈,这电视机我给您修好了,保证清清楚楚的。"儿子从地上爬起来,手上还沾着灰尘。
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富足。儿子给我倒了杯热水,女儿把菜端上桌,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着家常,笑声不断。
窗外,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半边天。
一阵风吹过,带来槐花的香气。我想起了钱教授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想起了钱教授最后那句话:"平凡的孩子,往往是最懂得孝顺的。"
是啊,平庸的儿女,也是一种福气。不是吗?
拥有不图回报的爱,和能够回家的路,或许就是这一生最大的幸福。
来源:悸末花开尽守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