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德 ▏试论《金瓶梅》的谐谑艺术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4-15 22:00 2

摘要:《金瓶梅》是一部全面反映当时社会生活的「世情书」’举凡笑话、院本、调笑、自嘲等,构成了古今「笑」的艺术宝库。每杂解颐之言,常含讽世之意;刻露而尽相,幽伏而含识。

摘 要

《金瓶梅》是一部全面反映当时社会生活的「世情书」’举凡笑话、院本、调笑、自嘲等,构成了古今「笑」的艺术宝库。每杂解颐之言,常含讽世之意;刻露而尽相,幽伏而含识。

作者复善谐剧,对社会百态进行戏谑调侃,以实现针眨时弊、讽论现实的创作目的。戏谑手法多爲语意双关、谐音比附、笑话识嘲等,且其讽刺揶揄则取当时时事,寓庄于谐,贴近现实,切合语境,令人会心,引人发笑;消愁解忧,风趣幽默,有很强的谐功能与喜效果。而「笑笑生」与「欣欣子」的题署,也昭示着笑乐谐谑正是《金瓶梅》的显著特色。

《金瓶梅》深深植根于世俗文化之中,对明代社会万象和人生百态作真实映摄,是一部全面反映当时社会生活的「世情书」。仅就娱乐文化而言,即有歌舞妓乐、杂要百戏、笑乐院本、笑话俳谐等,包罗宏富,些微毕具,构成《金瓶梅》古今「笑」之艺术大全。举凡王公大臣、贩夫走卒,无不刻露而尽相,幽伏而含讥。而「笑笑生」与「欣欣子」的题署,无疑也昭示着笑乐谐谑正是《金瓶梅》的显著特色。这为我们观察当时社会生活和市井民俗提供了一个独特视觉。

一、笑话解颐

笑话,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诗经》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的名言,先秦寓言「郑人买履」、「拔苗助长」、「刻舟求剑」等皆为笑话。

汉魏时期出现了邯郸淳的《笑林》专书、刘义庆《世说新语)列有「排调」类、刘勰《文心驩龙·谐隐》专论笑话文体;此后著名的笑话专书有隋侯白《启韵录)、唐朱揆《酷噱录》、宋天和子《善谑集》等:此外,还有大量的从秦汉到未元的滑稽「优语」。

明代的笑话最爲繁盛,笑话专集如《笑林)、《笑府》、《笑赞》、《笑海千金》、《时尚笑谈》、《谐史》、《雅谑)等近40种。

在小说中点缀笑话是众多作家的惯常做法,但《金瓶梅》在叙事中插入的15则笑话,主要是帮闲清客等在妓院与酒筵等场合所说,语多俳谐,用作歌楼酒会、茶饭后的谈资。

其一,讥讽妓家贪财:

《金瓶梅》第12回谢希大讲的笑话 :「有一个泥水匠」,因老鸨招待不周,他便用砖将阴沟堵上,「积的满院子都是水,后来,妓家用好酒饭款待,并多给钱,他就将砖拿出,「把水登时出的罄尽」。老鸨间:「此是那裹的病?」泥水匠答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1】

这实是讽刺妓院「鸨儿爱钞」,「流」与「留」,谐音双关,达到谐谑效果。第52回妓家生日,吴月娘李桂姐:

「原来你院中人家,一日害两样病,做三偶生日。日里害思钱病,夜里思子的病;早晨是妈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的生日,晚夕是自家生日。怎的都在一块儿?趁着姐夫有钱,撺掇着都生日了!」(第645页)

这正如《海神记》戏文所唱:「今朝是小姨满月,明日是老鸨生辰」「他(她)三年只好添一岁,半载常逢两度生。是这等,乔作弄」【2】。

时人《嘲妓》亦曰:「一年做了几个生,十年添不得一岁。」【3】第15回应伯爵「说个笑话儿」给鸨母李三妈听,亦是「快取笑」妓家:

一位嫖客假装贫子,衣衫褴褛,老鸨不予理睬,要吃饭没米,要洗脸没水。当他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慌的老鸨没口子道:「姐夫吃了脸洗饭?洗了饭吃脸?」

李三妈的回答是:「自古有恁说,没这事。」(第170)

第21回应伯爵讲的「笑话」:田鸡与螃蟹赌谁先跳过水沟去,谁就是大哥。田鸡先跳过去了,而螃蟹却被汲水的两个女子用草绳缠住,无法脱身。应伯的以此讥嘲妓女的纠缠与勒掯。(第249页)

此则笑话,又见《笑林广记》卷7《世讳部》【4】。这充分说明,讽刺妓家的笑话是自古或当时就在民间广泛流传的,并非《金瓶梅》作者的个人独创。

《笑林广记》影印本

其二,讽刺吃白食者:

第12回妓女李桂姐回击帮闲者,讲了一则笑话:

孙真人摆好筵席,却教老虎去请客,老虎在路上把客人一个个都吃了回来。真人问道:「你请的客人都往那裹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就是一能。」(第126页),此则笑话见于冯梦龙的《广笑府)卷5《口腹》【5】;又见于明佚名《华筵趣乐谈笑酒令》卷 4《谈笑门》。

第35回西门庆在酒席上讲了一个「吃榧心痛」的笑话:

一个人到果子铺脱是买榧子,一边察看’一边不住的往嘴里放。卖果子的说:「你不买,如何只吃?」那人道:「我图他润肺」。那卖的说:「你便润了肺,我却心疼!」以此讽刺应伯爵的贪食荸荠(第429页)。

此见于《笑林广记》卷9《贪吝部》,石成金《笑得好》「吃核桃心疼」【6】

其三,嘲讽荤食素食者:

第21回王姑子爲吴月娘等人讲「老虎不吃素」的笑话:

一人行路,遇上老虎要吃他。那人说 :「望你饶我一命,家中上有八十岁的老母,无人养活。家中有一猪,与你罢。」老虎随他到家,母亲舍不得那猪,对儿子说 :「把几块豆腐与它吃罢。」儿子说:「娘,你不知!他平日是不吃素的。」(第249页),此则笑话又见《笑林广记》卷9《贪吝部》,是夫妻之间,而非母子之间的对话。

第54回应伯爵讽刺妓女韩金钏因想吃荤而不得,只好假装「吃素」:

当初有一个人,吃了一辈子素,死去见王,要讨一个好人身。阎王道 :「怎知你吃不吃素,且割开肚子验一验。」

割开时,只见一肚子涎唾,原来平日见人吃荤,咽在那裹的。(第679页)此笑话又见于《笑林广记》卷9《贪吝部》。

其四,以生理与性事嘲噱:

第19回西门庆讲了太医蒋竹山给女客看病的一个笑话,即「问有猫(毛)」的故事。(第213页),此笑话又见于《笑林广记》卷4《形体部》;第52回应伯爵讲:

一个惯尿床的人,娘死守孝,又将被褥尿湿了,人问 :「怎的来?」他没的回答,只说:「你不知,我夜间眼涙打肚裹流出来了」(第647页)。以此打趣妓女李桂姐,因私交王三官,说不出口,只好背地哭罢了。

此外,第21回王姑子讲的「公公像外郎」的笑话,第35回贲四所说的「补刑(行)房」笑话(第430页)与应伯爵所讲的道士骂徒弟「没屁股」的笑话(第430页);以及第51回西门庆转述应伯爵的笑话「驴大行货」(第629页)。

又见《笑林广记》卷4《形体部》等,皆为涉性的荤笑话。

《金瓶梅》中的笑话不仅数量众多,而且适时应景,特点显著:不以纵谈帷屋之事爲耻,其市民化因素与娱乐俳谐功能均较强;雅俗兼陈,董秦杂烩。

明清笑话由于受时风浸染,同时又是对传统的承袭,有大量的荤笑话进入通俗小说或笑话专书中,显得非常醒目。

《金瓶梅》中不仅身为秀才的温必古说:「自古言不亵不笑」(第881页);而且宦家妇女潘金莲也说 :「俺们只好荤笑话儿,素的休要打发出来。」(第250页)已到了非涉性难餍听众之心的程度。

《金瓶梅词话》影印本

二、调侃舆打趣

《金瓶梅》一书,「谐谑」无处不在。不仅人名、地名随笔点染,风趣天成,而且喜笑怒骂,皆成俳谐之文。

如人名寓意:应伯爵、常时节、白来创、吴典恩、云离守、卜志道、花子虚、韩道国、阴骘、贾仁清、伊面慈、白汝谎、温必古、臧不息、范网、孙纪、妙凤、石伯才等,皆语含双关,言近旨远,妙趣横生。

而《金瓶梅》中插科打诨、调笑逗乐的场面描写更是俯拾皆是,只能略举一二以示例。

先是玉箫问道:「六娘,你家老公公,当初在皇城那衙门来?」

李瓶儿道:「先在惜薪司掌厂,御前班值,后升广南镇守。」

玉箫笑道:「 嗔道你老人家挨的好柴!」

小玉又道:「去年城外涝乡,许多里长老人好不寻你,教你往东京去。」

妇人说道:「他寻我怎的?」

小玉笑道:「他说你老人家会告的好水災!」

……小玉说道:「朝廷昨日差了四个夜不收,请你老人家往口外和番,端的有这话麽?」

李瓶儿道:「我不知道。」

小玉笑道 :「说你老人家会叫的好达达」(第229页)

因李瓶儿再嫁蒋竹山,西门庆大怒,打妻熬妇,李瓶儿真情哀诉,夫妇和好、驾被同宿。所以,众人取笑她昨晚与西门庆,从恼怒到欢合的整个过程:「挨的好柴」、「告的好水災」、「叫的好达达」。

此段写一问一答,颇似相声艺术的逗哏、捧哏,幽默风趣。

第67回西门庆取笑应伯爵「号南坡」:

温秀才因问:「老翁尊号?」伯爵道:「在下号南坡。」

西门庆戏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家孤老多,到晚夕掇出屎来,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骂,教丫头直掇到大南首县仓墙底下那里泼去。因起犹叫做『南泼』」

温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泼』字乃是点水边之『发』,这『坡』字却是『土』字旁边著个『皮』字。」

西门庆道:「老先儿倒猜的着,他娘子镇日着皮子缠着哩!」(第881页)

因「泼」与「坡」谐音,西门庆有意误读「南坡」爲「南泼」,调侃他家似妓院,「孤老多」,「他娘子镇日着皮子着」。 此是用「误读」, 以达嘲讽目的,制造谐谑效果。

此外,第23回平安取笑宋惠莲与西门庆私通「劈的好腿儿」,「咂的好舌头」(第269页);第76回孟玉楼以「娘」的身份,「牵着」潘金莲给吴月娘赔礼道歉,互相调笑打趣,化解了妻妾之间的一场纷争(第1048页);应伯爵等帮闲与妓女之间的调笑斗嘴的事例更多,不赘。

戴敦邦绘 · 应伯爵

其二,急口令打趣:

第60回应伯爵在筵席上行的「手斗狗」急口令:

一个急急脚脚的老小,左手拿着一个黄豆巴斗,右手拿着一条绵花叉口,望前只管跑走。撞着一个黄白花狗,咬着那绵花叉口。那急急脚脚的老小,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黄豆巴斗,走向前去打那黄白花狗。不知手斗过那狗,狗斗过那手?

西门庆笑骂:「你道贼诌断了肠子的天杀的,谁家一个手去斗狗来!一口不被那狗咬了?」应伯爵反唇相讥 :「我如今抄花子不见了拐棒儿,受狗的气了!」接着是谢希大的「破瓦骡马」急口令:

墙上一片破瓦,墙下一匹骡马,落下破瓦,打着骡马。不知是那破瓦打伤骡马,不知是那骡马踏碎了破瓦?(第771页)

应伯爵立即接话,调侃打趣谢希大:「你家娘子刘大姐就是个骡马,我就是个破瓦,俺两个破磨对瘸骤。」

急口令即绕口令,因多用音同、音近的字词组合而成,语速急快,又拗口缠绕,易混难分。需要口才便捷,伶牙俐齿,方能奏效。

现在的绕口令多与相声艺术相融合,成爲一种民间讲说技艺。它并不追求合情入理,只要熟耳美听即可。

西门庆的苛责,只是爲了打趣逗乐。急口令本身就是「笑」的艺术,再辅以调笑逗乐,更增强了它的谐谑功能。

其三,象形意会:

第49回,描写赠春药给西门庆之游方和尚的外形异相:

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项下髭须乱作,头上有一溜光落。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

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鼻口中流下玉箸来……胡僧道:「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固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下来的胡僧,云逰至此,施药救人。」

而招待胡僧的汤饭是:

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筋浪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

西门庆让胡僧吃了,教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溢阴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盅内,递与胡僧。(第605页)

这两段播写,以胡的异形和独特的食物,隐寓阳物与男女性事。不仅「火性独眼龙」是托物赋形,荤话素说;而且「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腰州」等,也是据物附会,以成戏谑。

第92回杨光彦有说话捕风捉影,诈财如探囊取物的本事:

杨光彦绰号铁指甲·专一粜风卖雨·架谎凿空,挝着人家木钱就使·他祖贯系没州脱空县拐带村无底乡人氏,他父亲叫做杨不来,母亲白氏,他兄弟叫杨二风。

他师傅是崆峒山拖不洞火龙庵精光道人·那襄学的谎·他浑家是没惊着小姐,生生吃拔唬死了(第1266页)

此中的人名如「杨不来」、「精光道人」、「没惊着小姐」,地名如「脱空」、「拐带」、「拖不洞」等,皆即兴发挥,以成妙文。

小说将说谎诈骗者的本质特征描写得淋漓尽致、栩栩如生,既形象而深刻,又风趣而幽默。调笑打趣,自娱娱人,是日常生活中习见的现象,古今告皆然。

《金瓶梅》爲我们提供了一幅幅鲜活的明代世俗风情画,有很强的认识价值和艺术价值,值得珍视与探究。

《金瓶梅》插图 · 胡僧

三、笑乐与自嘲

《金瓶梅》中多次提到「笑乐院本」的表演,如20回、31回、58 回皆言「做了个笑乐院本」, 只有第31回的「王勃院本」【7】,对表演过程有具体而详细的描述:「教坊司俳官跪呈上大红纸手本,下边簇拥一段笑乐的院本」。

主要上场演员有3个:外扮节级、副未扮吏役、净扮秀才;因节级要亲见「唐朝身不满三尺的王勃殿试」,而「从唐至今,何止千百余年」。

秀才戏称是唐朝「作滕王阁诗」的王勃,但身材太高,只好蹲着装「身不满三尺」的矮子,所以多次问:「小板凳在那裹?」最后:

[净急了,说道]你家爷好,你家妈好,你家姐和妹子一家儿都好?

[外云]都好!

[浄云]狗日娘的,你既一家大小都好,也教我直直腰儿着!(第372页)

宋金杂剧、院本「其实一也」,都是「全用故事,务为滑稽」。有元一代,院本与杂剧「始厘而二之」;院本多科调笑、杂剧则偏重曲唱,判然有别而不相混。

也就是说,滑稽是院本固有的本质特微,院本前加与不加「笑乐」修饰语,其实质并无不同。

如元代郑德辉《虎牢关三战吕布》「楔子」含有「骂阵」院本,净扮孙坚命三军「先摆个胡同阵」,「中间留一条大路,若我输了好跑」:

(孙坚云)你来者何人?

(吕布云)你听着,吕奉先,是你爹爹!

(孙坚应科,云)哦,风大不见。

(吕布云)我是你爹爹!

(孙坚云)哦,你怎生是我爹爹?

(吕布)呔,你来者何人?

(卒子云)元帅,他骂阵哩!你还他大着些。

(孙坚云)某乃长沙太守孙坚,是你孙子哩!

(卒子云)你怎麽不做大,怎麽舆他做孩子?

(孙坚云)你那里知道,常赢了是好;若翰了呵,拿住要杀,他便饶了,道:「是我孙子哩!」【8】

这段Г骂阵」文字,还见于《飞刀对剑》「楔子」中张士贵与摩支利对阵时的自贬式调侃。可见,此是留文是戏剧套式。

而《金瓶梅》小说中频频出现「笑乐院本」、插演《王勃院本》的目的是增强喜笑娱乐、滑稽戏谑的气氛。故此第42回云 :「惊人的百戏其实妙」、「笑人的院本其寳俏」(第512页)。

《金瓶梅》受戏曲表现手法的影警,书中还多次出现戏谑自嘲式告白,如第30回「我做老娘姓蔡,两只脚儿能快」、「横生就用刀割,难产须将拳揣」·「活时来洗三朝,死了走的偏快。因此主顾偏多,请的时常不在」(第355页)。

第44回「我做裁缝姓赵,月主顾来叫」、「不论上矩下长,那管襟扭领拗」,「问你有甚高强,只是一味靠落」(第492页)。

第61回「治病无能」、「全凭嘴调」的赵捣鬼;「我做太医姓赵,门前常有人叫」、「头疼须用绳箍,害眼全凭艾醮。心疼定数刀剜,耳聋宜将针掏」、「寻我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无笑」(第793-794页)

龚自《宝剑记》第28出等;这些自我表白,自我调侃,颇似元代关汉卿杂剧《窦娥冤》第1折赛卢医的自白:「行医有斟酌,下药依《本草》;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

元刘唐卿杂剧《蔡顺奉母》第2折《双门医》院本中的太医宋了人自白:「我做太医最胎孩,深知方脉广文才;人家请我去看病,着他准备棺材往外抬。」【9】

《幽闲记》第25出翁太医自嘲:

我做郎中真久惯,下药且是不懒慢。热病舆他柴胡汤,冷病与他五灵散。医得东边才出丧,医得西边已入敛,南边(刚去)买棺材,北边打点又气断。祖宗三代做郎中,十个医死九个半,你若有病请我医,想你也是该死汉。

(净)他犯着产后惊风。

(旦)不是。

(净)莫不是月数不通。

(旦)这太医胡说。(末)他是男子汉,怎麽倒说了女人的病症。

王瑞兰请翁太医给书生蒋世隆诊病,太医竟说男子患的是妇科病,十分搞笑。

同《金瓶梅》一样,均以谐谑手法,辛辣讽刺庸医害人。再如第90回「山东夜叉」李贵自嘲「我做教师世罕有,江湖远近闻名久」:

分明是个铁嘴钉,自家本事何曾有?少林棍,只好打田维;董家拳,只好吓小狗。撞对头不敢喊一声,没人处专会跨大口。

骗得铜钱放不牢,一心要折章台柳……多亏了此人未得酬,来世做只看家狗,若有贼来掘壁洞,把他阴囊咬一口。问君何故咬他囊?动不的手来只动口。(第1244页)

现抄元剧《摩利支飞刀对剑》第2折「卒子家门斗」《针儿线》院本中的一段,以示比对:

(净扮张士贵上,云)自小从来为军健,四大神州都走遍;当日个将军和我奈相持,不曾打话就征战。我使的是方天画杆戟,那厮使的是双刀剑。两个不曾交过马,把我左臂厢砍了一大片。

着我慌忙下的马,荷包里取出针和线。我使双线缝个住,上的马去又征战……我两个不曾交过马,把我连人带马劈两半。着我慌忙跳下马,我荷包里又取出针和线。

着我双线缝个住,上的马去又征战。那里战到数十合,把我浑身上下都缝遍。那个将军不喝彩,那个把我不谈羡;说我厮杀全不济,嗨!道我使的一把好针线。【11】

从中可见,《金瓶梅》与院本自嘲的戏谐手法同一旨趣。

此外,第93回陈经济唱的「粉蝶儿」:「我也曾在西门家做女婿,调风月将丈母淫」,「嘴头馋不离酒肉,没揽计拆卖坟茔」(第1281页)

诸如此类,亦是自嘲性质的告白,此乃戏曲代言体而非小说讲述体,所以使人感觉别扭与异样。【12】

戏曲自嘲的引入,无疑增强了小悦的诙谐性,更具戏剧效果。作者时常以笑乐自嘲的方式,对各类人物进行戏谐调侃,以实现针贬时弊、讽刺现实的创作目的。同时,这也脱明《金瓶梅》深受戏剧文学和说唱文学的影响,于此可见一斑。

《古代戏剧赏介词典 · 元曲卷》 王志武

四、诗文俳踏

《金瓶梅》小说中常常以诗文形式调笑俳谐,如第4回双关「詠瓢」、第18回双关「詠蚊」、 第86回双关「詠鼠」等,皆是以诗词形式咏物,语意双关,风趣幽默。

以散文体戏谐的,如第42回祝日念帮王三官写给许不与先生的借据:

立借契人王寀,系招宣府舍人。(休说因为要钱使用,只说)要线使用,凭中见人孙天化、祝日念作保,借到许不与先生名下,(不要说白银)软斯金三百两,每月(休说利钱,只说)出纳梅儿五百文。

(约至次年交选。别要题次年,只说)约至三限交还。

(那三限?)头一限:风吹辘轴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鱼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得烂。 这三限交还他。平白写了垓子点头那一年才还他。

我便说,垓子点头,倘忽遇着一年地动,怎了?教我改了两句,说道)如借债人东西不在,代保人门面南北躲闪。恐后无凭,立此文契不用。(到后又批了两个字)后空。(第511页)

这张「借据」,如虚花飘风、一无所用,现实中不可能有此。若然,债主「许不与」应作「定不与」。 遇此「骗钱者」,谁敢把钱借出?这乃是一篇讽刺世俗「骗财赖债者」的滑稽搞笑文,令人忍俊不禁,诙谐而幽默。

再如第56回水秀才的《别头巾诗》与《哀头巾文》:

一戴头巾心欢喜,岂知今日误儒冠。别人戴你三五载,偏恋我头三十年。

要戴乌纱求阁下,做篇诗句别尊前。此番非是我情薄,白发临期太不堪。

……嗟乎哀哉,哀此头巾!看他形状,其实可怜:后直前横,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真是祸根。呜呼!

冲霄鸟兮未垂翅,化能鱼兮已失鳞。岂不闻久不飞兮一飞登云;久不鸣兮一鸣惊人。早求你脱胎换骨,非是我弃旧怜新。

斯文名器,想是通神。从此长别,方感洪恩。词短薄奠,庶其来欢。理极数穷,不胜具恳。就此拜别,早早请行!(第711页)

这一诗一文,描画出做了30年的穷秀才「囊内无财莫论才」,命运坎坷,终老场屋,新盼早日「脱去蓝衫换紫服」的急切心情,倾诉了书生白发临头、不得发迹的辛酸与情。

以戏谐的手法,抒写悲情,一倍增其哀凄。此与明传奇《五桂记》之「万俟傅祭头巾」,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80回应伯爵求水秀才为西门庆之死写的祭文:

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逢药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围腰库里收藏。

有八角而不用挠掴,逢虱虮而骚痒难当。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豁脑,久战熬场。

胡有一疾,不起之殃!……撇的人垂头跌脚,闪的人囊温郎当!(第I136页)

这也是以阳物与性事来比附隐喻西门庆的Г奸女霸妇」、帮闲应伯爵等人的帮嫖贴食。小说以调笑戏谐的笔调揭示他们的卑劣行径,喜笑怒骂皆成绝炒文章,令人会心,引人笑。

以曲唱来讽嘲的,如第70回俳优在朱太尉筵席上所唱[正官 · 端正好」套曲:

[你有秦赵高指鹿心,屠岸贾从犬机。待学王莽不臣之意,欺君的董卓燃脐」,[你只知盗卖江山结外夷」,「祸到临头后悔迟。南山竹罄难书罪,东海波乾臭未遗。万古流传,教人唾骂你」(第939页)

此是引用《宝剑记》的曲唱,对权奸误国者的嘲谑与调侃。

第82回陈经济开库房拿药材香料,并与潘金奸通,有生药名「水仙子]一曲:

当归丰夏紫红石,可意槟榔招做女婿。浪荡根插入蓖麻内。母丁香左右偎,大麻花一阵昏迷。白水银撲簇簇下,红娘子心内喜。快活杀两片陈皮(第1157页)

同回,还有「红绣鞋」一曲「假认做女婿亲厚,往来和丈母歪偷」等,皆是取笑调侃陈经济与潘金莲乱伦的无耻行爲。

此外,第12回应伯爵等帮闲们「人人动嘴,个个低头」的饕餮吃态、第58回温必古「虽抱不羁之才,惯游是非之地」的寡廉鲜耻,小说都有绘形绘色的刻画与戏谐。

《金瓶梅》连环画

五、幽默讽刺

《金瓶梅》不仅洞达世情,而且复善谐谑,对当时人情时态多有讽刺。如第33回韩道国刚到西门庆家做伙计,就小人得志,摇摆起来。遇到往日朋友「把脸扬着,手中摇着扇子」说道:

(西门大官人)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也成不得。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彼此通家,再无忌惮。

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第396页)

他正吹嘘得意时,一人来报;他妻子王六儿与小叔子韩二通奸,被邻里当场抓获,「明早解县见官去」。最后,韩道国通过应伯爵向西门庆求情,方了结此事。

前后对照,适成绝妙反讽。第38回韩道国送女儿入京,回到家「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

韩道国对老婆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第460页)

韩道围贪财,竟然教唆并鼓励自己的老婆与西门度通奸,廉耻丧尽。这是他前面表白的「行止端庄,立心不苟」的幽默讽刺,富有喜剧效果。

《金瓶梅》「独罪财色」,如前述韩道国的卖妇求财;再如第76回宋御史已受西门庆贿托,吩咐其手下书吏要时常提醒。

西门庆又「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他,那书吏如同印版刻在心上」(第1049页);第92回西门大姐不堪丈夫陈经济的虐待而自缢身亡,知县霍大立见原告吴月娘「是个命官娘子」,立刻拘提陈经济到案,责打20大板,问陈经济夫殴妻至死者绞罪」;陈经济慌了、命家人「凑了一百两银子暗暗送与知县」,果然「钱到公事辨」,一夜之间就翻了案:「准徙五年,运灰赎罪。」(第1277页)

这都是对官贪吏虐、顺了人情公道亏」之黑暗现实的幽默嘲讽。

第57回吴月娘劝丈夫「少干贪财好色的事体」, 西门庆却说: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灭我泼天富责。(第720页)

佛主、阎王、西王母皆嗜财贪贿、只要用钱买通,干什么坏事都可以免责。这是对人欲横流、金钱万能之污龊现实的无情揭露与辛辣讽刺。

第69回描叙王招宣府:

迎门朱红匾上书「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门山。」(第915页)

「世代簪缨人家,根基非浅」的王府孀妇林太太不甘寂寞:「四海纳贤」、「只送外卖」(第903页),是个暗娼。

文嫂说她「虽是干这营生,好不干的细密」,就是在这富丽堂皇的「节义堂」中,林太太与西门庆多次奸通。儿子王三官也是个「不肖子孙」,经常盗卖祖遗、典当妻子衣物,供其在妓院中狭妓嫖宿。

第72回林太太让儿子拜奸夫西门庆为干爹,西门庆辞谢「不敢」。林氏道:「好大人,怎生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一个父亲?」(第969页)

以「职级大小」来决定能否「做父」的标准,滑稽而幽默,王三官趋炎附势、认贼作父、「饶贴亲娘还磕头」。 林氏母子诚然是「有傀当时节义堂」,可谓「节操全无,廉耻丧尽」,毫无「节义」可言。

门上高悬的「节义堂」牌匾与主人的言行恰成为一种绝妙的反讽,诙谐而幽默。

此外,第32回陶扒灰见有叔嫂通奸者,说道:「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当即有人问他:「像这小叔养嫂子的便是绞罪,若是公公养媳妇的却论什么罪?」(第396页)

第49回西门庆派两个妓女侍候蔡御史,蔡惊喜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第599页)

第86回陈经济脱裤选打(第1201页)等,皆是幽默的讽刺,不具述。

另有第93回陈经济为晏公庙道士,众师徒出外,哄他说后院养的鸡是凤凰,酒是毒药汁。陈经济看家,宰了一只肥鸡,饮酒吃鸡,师傅回来,见他脸红,审问他,陈经济道:「后边那凤凰不知怎的飞了去一只。教我慌了,上房寻了半日,没有。怕师傅来家打」、「把师傅缸内的毒药汁,舀了两碗来吃了」。师傅便问 :「你吃下去觉怎样的?」经济道:「吃下去半日不死不活的,倒像醉了一般。」师徒们都笑了,说:「还是他老实。」(第1288页)

这则笑谈,不合人物性格:陈经济年巳24岁,聪明伶俐、久经世事。道士们与之相处既久,不可能相信他老实到「鸡与凤凰」。「酒与毒药」不分的程度。这是作者贪于调笑俳谐,夸张而失实。

总之,《金瓶梅》一书,每杂解颐之言,常含讽世之意,举凡笑话、院本、调笑、自嘲等等,构成古今「笑」的艺术宝库。戏谐手法多为语意双关、谐音比附、讥嘲讽刺等,且其讽刺揶揄则取当时时事,贴近现实,切合语境,令人会心,引人发笑;消愁解忧,风趣幽默,有很强的谐谑功能与喜剧效果。

可见「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13】

《金瓶梅文化研究》 王 平 李志刚 张廷兴 编

注释:

1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酮话》(香港梦梅馆,1993年),页125。引文凡据此书,不另出注。

2 胡文燠《群音类选》(中华书局,1980年),页2495。

3 王同轨《耳谈类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18页。

4 游戏主人《笑林广记》(齐鲁书社,2002年),第 137页。

5冯梦龙《广笑府》(珠海出版社·2002年)·第60页

6 石成金《笑得好》(珠海出版社·2002年),第202页

7 冯沅君《古剧说棠》(商务印书馆·1947年),第179页。

8 王季思《全元曲》卷4(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419页。

9 王季思《全元戏曲》卷2(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577页。

10 毛晋《六十种曲·幽阖记》第3册(中华书局·1996年),第70页。

11 王季思《全元戏曲》卷6(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859页、

12 韩南《韩南中国小说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51页。

1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26页。

文章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金瓶梅文化研究》(王平、李志刚、张廷兴编),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转发请注明出处。

来源:金学与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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