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手指向人群外,那个上一世我死后,一步一叩首,爬了九千长生阶,替我求来生的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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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生在成亲当天。
一如上一世,还未拜堂,江时镜的外室便大闹江家。
她跪下求我,让我给她个名分,要给我敬主母茶。
我没接,只悠然开口。
「退婚吧。」
然后在江时镜震惊错愕的目光中。
我手指向人群外,那个上一世我死后,一步一叩首,爬了九千长生阶,替我求来生的萧郁。
「我想嫁你,你娶我吗?」
1
程姝闯进喜堂的时候,我有一阵恍惚。
等思绪回笼,意识到自己当真重生了的时候,她已经跪下了。
她声泪俱下地哭诉。
「将军怜我,将我养在庄子上,我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将军。可哪怕是为奴为婢,也求将军和夫人怜我,给我个正经的名分。」
说着,又慌忙端起桌上的茶水,朝我递来。
「夫人,求您。」
我盖头还没揭,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看不清江时镜的。
只能听见江时镜在大声命人:「将这个疯言疯语的女人拖下去。」
满座的宾客鸦雀无声。
只有侍从架着程姝往外走,和程姝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上一世,他也是这般,慌忙命人将人带走。
之后草草同我解释,他不过是救过这女子一次,便被缠上了。
那时,我心中有他,稀里糊涂信了。
后来才发现,他骗了我。
因为,这个闯来大闹喜堂的女人,同他日后极尽宠爱的妾室,都有一个相同的地方。
——她们的容貌,同江时镜藏在心里的那个女人,有几分相似。
思及此,我轻嗤一声,径直掀了盖头。
在满座宾客倒吸凉气的声音中,出声呵止。????
「等等。」
我回头看了一眼表情慌乱震惊的江时镜,将目光露在哭得梨花带雨的程姝身上。
然后,缓缓勾了勾唇角,问她。
「说吧,你想要什么名分?」
2
江时镜大约没料到,我会这么问。
他瞪大眼睛,轻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宋黎」。
他小声问我:「你要做什么?」
我却没有看他,只望着表情错愕的程姝,问:
「你想要名分,江小将军却说你疯言疯语,你若没有证据,证明你是江小将军的外室,可是会丢了性命的。」
这一句话,看似威胁,实际是提醒。
毕竟上一世,我第二次见她,她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那时,我从未细想过她的死因。
直至江时镜的妾室进门,见识到他那些手段之后。
在妾室的提醒下,才渐渐起了疑心。
如今的他,才晋升副将不久。
他在我祖父麾下,要仰仗我祖父,自然不愿意让程姝坏了他的名声,让我祖父心生龃龉。
于他来说,这些女子虽都像他心中的那人。
但毕竟都不是她,是随时都可以弃的。
可我怎么会让他如愿?
看着微微愣怔,还未回神的程姝,我又一次提醒。
「你说不出证据?难不成是在撒谎?」
程姝闻言,立即摇头否认。
「我没有,将军的胸前有一道箭伤……」
她顿了顿,咬牙继续道:「还有他臀、臀上,有一个墨点大小的红痣!」
3
她的话一出,满座哗然。
毕竟,胸前的箭伤,稍微打听或许能打听到。
但臀上这等隐蔽的位置,可不是谁都能瞧见的。
江时镜的表情很难看。
他的脸色,在喜服的映衬下,显得异常青黑。
他咬牙看着我,胸膛剧烈起伏着。
好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宋黎,府上还有客,此事下来再说。」
我却不听。
只将程姝签回喜堂中央,将她的手放入江时镜的手中。
「既如此,我便做主,让江小将军,给你个名分。不过……」
我顿了顿,望向面色沉得可以滴出水来的江时镜,缓缓笑道:「不过,我大约是不能嫁给你了。」
「江时镜,我们退婚吧。」
江时镜的呼吸猛地一顿。
「宋黎,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看上去有些好笑。
也对,在他看来,今日之前,一直都是我在追着他的。
的确,我与他年少相识,少年时便心仪他。
听闻他喜欢习武,我曾在祖父屋外跪了整整一夜,求祖父教他宋家枪。
知道战场无情,容易受伤,我便无论刮风下雨,都要穿越大半个凉州城,去城中最有名的郎中那儿,学医制药。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一连弃我两次。
第一次,在我与表妹苏绛被贼匪所俘的时候,他带走了苏绛。
第二次,相似的场景。我和他的妾室被羌军挟持。
利箭同时飞来,他一剑替那妾室劈开。
却任由我胸口正中一箭,被人划伤脸,最终丢了性命。
他弃我如敝屣。
重活一世,我怎么可能还会要他?
看了一眼表情震惊错愕的江时镜,我平静地挪开目光,视线在人群中搜寻。
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就在人群后头,找到那个微微红着眼睛,隐忍着磅礴情绪的身影。
我摘下头上的发冠,扔在地上,然后毫不犹豫,穿过人群走过去,在他身前站定。
「萧郁,今日我悔婚嫁你,你可愿意娶?」
4
萧郁似乎也没料到,我会突然问他。
他微睁着眼睛,表情有些怔怔的,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你……你说什么?」
他这个表情,我倒也不意外。
毕竟,我和他虽然认识,但实际上并不熟悉。
甚至相识多年,在今日之前,说过的话都未超过二十句。
其中,有三句还是昨夜,我趁着夜色出府纳凉,瞧见醉酒在宋府大门口的他时说的。
那是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他说:「宋黎,你往后一定要幸福。」
我回他:「谢谢。」
然后,他又打着酒嗝,呢喃着重复了一次。
「一定要幸福……」
上一世,我没能听懂他话中的情愫。
直至死后三年,魂魄飘在他身旁。
看着他割皮剜肉,替生死不明的我修补容颜。
看着他拥着我的尸身入眠。
看着他一步一叩首,爬过九千长生阶,替我求来生。
我才渐渐明白他的心意。
他明明心仪我许多年,却藏得结结实实,半分不曾让我知晓。
就连现在,我主动询问。
他也只是微微涨红了脸,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他不答,我也不急。
在宾客们议论的哄闹声中,我又一次问:「你可愿意娶我?」
他薄唇微张。
这一次,应该是要回答的。
但他还未出声,我的胳膊便被人掐住了。
剧痛袭来,我的眉狠狠一拧。
一回头,就对上江时镜阴鸷的眼神。
他说:「宋黎,我才是娶你进门,刚刚和你拜过堂的夫君!」
5
江时镜少年副将,面如冠玉,生得也俊朗。
他向来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
即便是上一世,我也从没见过他如此阴沉的脸色。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明明眼神凶狠至极,却又不得不软下语气,说:
「宋黎,嫁娶一事并非儿戏。今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你收回这句话,我们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他这番话,让我觉得有些好笑。
若是让不知内情的人听见,还当真会以为,他有多紧张我似的。
若是上一世,没有经历过往后种种。
我大约还会被他这副情深的模样骗了去。
可事到如今,我怎么会信?
我心中轻嗤,正想回应。
却见他捏着我的那只手腕,突然被人捉住了。
萧郁上前一步,挡在我与江时镜中间。
他的力气极大。我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明明方才他还不敢看我,这会儿对上江时镜,却半点不见势弱。
他背对着我,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却能听见他平静,且不容置喙的声音。
「松手!」
「宋黎说,她选我。」
6
萧郁会有这个反应,我丝毫不意外。
毕竟,他从来都不是含蓄性子。
相反,他心思重,行事不按常理。
只有隐藏心意这件事,他做得很好,从未让我困扰。
看着他身姿挺拔的背影,我心中微动。
江时镜质问他:「就算你是王爷,也没有强抢臣妻的道理。」
我终于没忍住,挣脱他的手。
「江时镜。」
我轻声唤,往前一步,对上他的视线。
「不算强抢,是我不要你了。」
江时镜的表情猛地一怔。
他下意识地又想上前捉我,却被我退后一步躲过了。
隔着萧郁,他的声音有些急切。
「是因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吗?宋黎,我可以解释的……」
我微微挑眉。
「来历不明?解释什么?
「是解释你和她之间没什么?解释你身上那些隐秘的位置,都是她瞎编的?
「还是解释,她与我表妹苏绛容貌相似,只是一个意外呢?」
我缓缓勾唇,轻笑。
「江时镜,你骗得了自己,可骗不了我。」
「若她往后出了什么意外,我可就当你心虚了。」
7
祖父闻讯赶来的时候,江府的宾客已经散了。
他来之前,大约已经听说缘由。
到了之后,瞧见容貌与苏绛有几分相似的程姝,也什么都明白了。
他冷冷看了江时镜一眼,将江时镜和萧郁唤进书房,聊了半个时辰。
出来便告诉我,让我放心,成婚一事暂且作罢。
我是随祖父的车架回去的。
离开之前,江时镜大约是不甘心,还想跟上来唤我。
但却被萧郁上前一步,挡住了。
我回头,只瞧见他隐忍不甘、欲言又止的眼神。
直到随祖父上了马车,都能感觉到,他落在我背后,灼热的视线。
说起来,今日程姝闹上婚宴,若不是我刻意闹,应当会像上一世那般,悄无声息被摁下。
祖父应当也知道,但他却并未苛责我。
他对我向来溺爱。
父亲战亡之后,他更是不愿我受半分委屈。
就连这一次,我任性退婚,于筵席之上光明正大另择郎婿,他也并未责备。
只是问我:「你想好了?当真要嫁给祈王?」
我没有立即回答,只将自己缩进祖父的怀里,轻轻闭上眼,任由祖父像儿时一般,轻哄着拍我的肩背。
方才,在江家闹出那么大动静,我都半点不怯。
可这会儿,再一次听见祖父强有力的心跳,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暖,我却忍不住鼻尖一阵酸涩,有些想哭。
上一世,羌国突袭,兰玉关被困。
苏绛被人设计假传圣旨,令祖父与祈王萧郁无诏调兵,犯了死罪。
然后祖父被斩,苏绛也被赐了一壶鸩酒。
从那之后,世上再无亲人。
上一世我满心满眼只有江时镜,错过了许多温情。
自那以后,我孤独了许久,也后悔了许久。
直到此刻感受着温热的怀抱。
听祖父明明心中欢喜,哄着拍我肩背的手不停,却要板着声音,装作严肃地斥责:「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撒娇?」
我的心中才渐渐踏实。
我小声嘟囔:「还没成亲,不算大姑娘。」
半晌,他似乎才轻笑了一声。
「行,咱们宋家的小姑娘,江家那小子也好,祈王也好,想嫁谁都行。」
8
祖父嘴上虽然说,我想嫁谁都行。这凉州城中,不敢有人看我的笑话。
但我的名声历来不太好。
第二天,「大婚之日,正妻被外室逼得退婚」的闹剧,还是传遍了整个凉州城。
传闻上午开始。
下午,程姝便跪在了宋府门口。
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跪了许久了。身边陆陆续续围拢了好些瞧热闹的百姓。
也不知道昨晚我走后,发生了什么。
仅仅一夜之间,她便改了说辞,伏在地上声泪俱下。
「昨日是我诬陷江小将军,毁了姑娘和小将军的婚事。我自知有大错,不求姑娘您原谅,只求您莫要与小将军离心。」
我眉毛微挑。
当下便明白过来,这是替江时镜说情来了。
昨夜闹成那样,整个凉州城的百姓都看着。
我料想江时镜就算不动她,也不会再纳她。
祖父勒令他近日不准见我。
他会让程姝改说辞,来替他解释,倒也不算意外。
至于如何让一个胆大到闯进婚宴,大闹着要名分的外室改说辞。
瞧程姝的神情,我猜,大约是威逼了。
不过威逼也好,利诱也好。
如今同我已无半分关系。
思及此,我将目光放在跪在地上的程姝身上,淡淡道:
「若我记得没错,今日一早,我祖父便命人将婚书和聘礼退回去了,我与江小将军已无瓜葛,同我谈离心,岂不是悔我声誉?」
9
程姝大约没料到我会这样说,她的表情有片刻的愣怔。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喃喃问我:「可是,可你和江小将军明明……」
她应该是想说「明明心意想通,互相爱慕。」
但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突然顿住了。
我猜,她大约也想到了。
江时镜若是心仪我,怎么可能在外头养外室?
她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我出声打断。???
「不管江时镜要你来说什么,做什么,回去告诉他,若他再来纠缠,别怪我不留情面。」
我以为,我话说得如此直白,她应当能明白才是。
若她再聪明些,就算此时被江时镜威胁,进退两难。她也能替自己谋一个好出路。
毕竟,她长着一张,同江时镜心上人相似的脸。
可她闻言,表情却猛地一怔,突然笑了。
脸上明明还挂着眼泪,却笑得癫狂。瞧上去异常瘆人。
她一直重复呢喃着:「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明明不是这样说的!他骗我!」?
然后面色一沉,恶狠狠地盯着我,语气发狠。
「就这么回去也是死,不如也让他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说完,竟从衣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直直朝我撞来。
10
我没料到,程姝想杀我。
更没料到,她会在我宋家大门口突然行凶。
变故来得突然,我几乎下意识地,抬腿重重一踢,将程姝踹倒在地。
宋家世代从军,我虽是女儿身,但也是习过几年武的。
提刀上阵虽说要掂量掂量,但应付程姝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是绰绰有余。
程姝摔倒在地,似乎不甘心,还想去捡地上的匕首。
却被我踩住手掌,疼得一声惊唤。
我微微眯了眯眼睛。
「我以为,我腾出位置,让江时镜给你名分,你会感激我。」
她闻言,突然朝我啐了一口唾沫。
「感激你?呸!你和他早就串通好了!就是利用我悔婚另嫁!」
「说什么腾出位置给我名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龌龊心思,你们就是想要我死!」
她似乎笃定,我和她口中的「他」串通,情绪异常激动,甚至用尽全力推开我,想要起身掐我的脖子。
我自然不可能让她近身。
正准备抬手擒住她,却见她的身形猛地一顿。
然后失去意识,晕倒在地。
露出背后,不知何时来的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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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还在疑心,程姝口中的「他」是谁。
看着面无表情,吩咐人将程姝送回江时镜府上的萧郁。
倒是福临心至一般,突然明白过来。
也对,若无人授意。
凭程姝一个无权无势,浣衣出生的女子,就算得了江时镜的盛宠,怎么也不可能胆大包天到,在江时镜大婚当日,擅闯他府上替自己求名分。
只能是有人授意。
授意的那人,还得是身份地位,比江时镜更高,更有信服力的。
而整个凉州城中,这样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我祖父。
一个就是祈王萧郁。
难怪,她会说「串通」。
若是我,见了昨日退婚另选的那一幕,怕也会下意识这么认为。
我是没打算问的。毕竟问与不问,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他却没打算瞒着,目光坦荡地望着我。
「对不起,昨日,是我让她去江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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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意外。萧郁会主动坦白,是我没想到的。
现在想来,上一世,他应当也是这般授意程姝,想要提醒我的。
只不过,那时我不仅被盖头挡住了视线,还被江时镜的谎言,蒙蔽了眼睛。
现在,看着他紧捏拳头,明明忐忑,却还要故作镇定地解释。
「这个外室,江时镜养了好些年,他脏了,配不上你。」
我心中便微痒。
我知道,他的性子实际上并不是此刻表现出来的乖巧纯良。
否则,就不会授意程姝大闹喜宴。
上一世,也不会在我死后。
不顾旁人的劝阻,将我的尸身封在冰棺中,夜夜抱着入眠。
更不要命似的,一步步将江时镜逼入绝境。
上一世,我见识的,都是他的疯癫执拗。
此刻瞧他紧张忐忑,竟感觉有些新鲜。
我有心想多瞧一会儿,并不着急答话。
倒是他沉不住气,豁出去了似的,三两步上前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今日来,就是想问,你说嫁我一事,还作数吗?」
13
萧郁是被我祖父撵走的。
他刚问完,连我「自然作数」的回答都没听到,便被闻讯从校场赶回来的祖父撵走了。
祖父昨夜虽然说,我想嫁谁都行。
但他是何等的人精?
我能猜到的东西,他自然也能猜到。
原本他便因为江时镜,对我身边的男人都起了戒心。
回来的路上,大约又听闻宋府门口的动静,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便连原本青睐有加的萧郁,也不待见了。
甚至借口「皇室姻亲无法轻易定下,需日后再议。」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了。
直到拉我回府,关上大门,他都还在叮嘱:
「男人的话,不可轻信。」
似乎忘了,昨夜在江府上,是我指着萧郁,扬言想嫁他,问人家愿不愿意娶的。
我知道,祖父只是疼我。
他担心我又一次遇人不淑,想多替我试探萧郁,便顺着他的话,乖乖待在府上。
我原本想,等祖父气消,明日一早再给萧郁送去回信。
可还没等到第二天一早。
当天夜里,江时镜便来了。
14
江时境是翻墙进来的。
以往有几年,每每我生辰前一个时辰,他都要带着酒,翻墙来替我庆生。
因此,看见他突然出现在我院子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少意外。
只是,我没料到,他竟然二话不说,便将我打晕。
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应当已经黑了。
陌生的房间里,灯火跳跃着。
角落里,江时镜的表情看不真切。
我缓了好一会儿,思绪才渐渐回笼,起身坐起。
见我醒了,江时镜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他三两步跨上前来,想牵我的手。
见我躲开,他微微一愣。
手还停在半空,眸中已然情绪翻涌。
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我才是那个负心人呢。
上一世,我心仪他,便觉得他万般好。
但此时,瞧他这副模样,只觉得有些好笑。
我轻嗤一声。
「江小将军,你来我宋府公然绑人,可真厉害。」
他喉头微动,神情落寞,缓缓收回手。
「宋黎,从前无论我做什么,你至少会听我解释。」
「我不信你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你是不是,也想起什么了?」
江时镜的话来得突兀,令我心头微微一怔。
我猜不透他这句话是何含义,不敢贸然接话。
好在,他虽然是问,也并不是真正要我回答。
他苦笑着,轻叹一声,自顾自地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那个梦里,我们成亲了,可我后来还是把你弄丢了。」
「我找了你很久,才在萧郁那儿找到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
听在我耳中,却犹如惊雷一般。
我的胸口处「咚咚」狂跳,思绪翩飞,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时,脑海中竟飞速升起一个念头。
「难道他也重生了?」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又听他继续道:「我看见萧郁为你搜罗珍宝,看见你和萧郁相拥而眠。」
他伸出一只手掐住我的下巴。
「他是不是碰过你了?他碰你哪儿了?这里?还是这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另一只手从我的脸颊一路轻抚到肩胛。
我的呼吸一窒,猛地用力将他推开。
但即便退开了,他嘴上也没停下,甚至瞪大眼睛,神色渐渐癫狂。
「宋黎,是不是因为,上一世你被萧郁带走后,爱上他了?」
「所以,你才悔婚,选择他?」
他口口声声说我变心,却决口不提他的所作所为。
我终于没能忍住怒气,脱口而出:
「是你一连弃我两次,现在又来装什么深情?江时镜,你现在这副模样,可真让我恶心。」
他闻言,表情猛地一顿,继而苦笑一声。
「果然,你也重生了……」
15
我的胸口处「咚咚」狂跳。
他说「果然」「你也」,几乎坐实了我的猜测。
我大约能猜到,我会重生是因为萧郁求的那九千长生阶。
但江时镜又是为什么?
我的心中一阵心悸,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听他祈求似的问:
「宋黎,这一世和上一世不一样,那些事还没发生,我们可不可以重新来过?」
他问「可不可以重新来过」,让我有些想笑。
上一世,我确实心仪他。
我原以为,他也是心仪我的。
因为,他会偷偷带我溜出城,瞧城外的戈壁风光,也会宠溺地,摸着我的头唤我「小姑娘。」
可后来,我与苏绛出城时,被悍匪擒住。????
明明只要稍微撑一撑,他就可以将我一起救走。
但他却只带走了苏绛,将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匪窝中。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可即便我拼死保住清白,我的名声还是坏了。
他出于愧疚,承诺娶我,也当真娶了我。
可上一世大婚当日,外室闹来府上。
夜里,他也于新房中枯坐,喝了整整一夜的闷酒。之后也一次不曾碰我。
上一世,若我掀开盖头,就能发现他的心思,及时止损的。
可当时我被盖头蒙住了眼,也被他的谎言蒙蔽了心。
直到苏绛假传圣旨,宋家蒙难,苏绛被赐死。
不过几个月后,他又带回来一个,同苏绛容貌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
他将他抬为妾室,日日宿在她房中,夜夜笙歌。
就连他调任兰玉关,我与那妾室同时被俘,利箭同时射来,他飞身上前,也只劈开了射向妾室的那一支。
一如第一次他弃我一般。
那一次,他也毫不犹豫弃了我。
任由我胸口正中一剑,被羌军首领泄愤似的划破脸,最终丢了性命。
明明这些都真实发生过,明明他也记得,却还妄想重新来过。
我觉得当真有些好笑。
也实在没忍住,讽笑出了声。
「江时镜,你做梦!」
16
我的话似乎惹恼了他。
话音刚落,就见他眸色一沉。
他像是发了疯一般,忽然用力将我拉进怀里。
猝不及防俯下身来,狠狠咬在我唇上。
直到我口中尝到锈味,他才松开些许,恶狠狠地道:
「果然,你就是对萧郁动心了。」
「可是宋黎,你别忘了,我才是你夫君!你放心,等我杀了他们,我们就能……」
他应当是想说,「我们就能回到从前。」
但他话音还未落,就被门外突然射来的一只利箭打断。
门外的厮杀声骤起,兵戈相撞声不绝于耳。
有人来报:「祁王带人闯进来了!」
几乎是那人话音落下的瞬间,萧郁便持剑冲了进来。
看见萧郁,江时镜的表情猛地一变。
他微眯着眸子,声音如冬日寒霜。
「祈王殿下,就算你是王爷,也不能擅闯民宅吧?」
萧郁却没有立即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似乎瞧见了我唇角的血,呼吸猛地一窒,额头青筋突然暴起。
「我奉宋将军之命,寻被歹人掳走的宋娘子,这里不是民宅,是匪窝!」
说着,持剑向江时镜刺来。
江时镜从架子上抽出长刀去迎。
两人从屋内一路缠斗到屋外。
他们两人同样师出我祖父,实力不相上下。
一时间竟也分不出胜负。
我从屋中出来,趁无人注意,捡起地掉落在地上的剑,在手上掂了掂。
然后绕到江时境背后。
利剑刺进江时镜肩头的瞬间,他猛地回头。
「宋黎,你要杀我?」
我力气不减,又将剑往里推进一分。
「对,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早就想让他尝尝,利箭加身的滋味。
也想想让尝尝,感觉生命一点一点消逝的恐惧。
我的回答,应该在他的意料之外。
只见他身体猛地一怔,又突然软下语气:「宋黎,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我却嗤笑。
「程姝应该告诉你了,若让我再见到你,别怪我不留情面。」
说完,又凑近他,用只有我和他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
「还想重新来过?知道我上一世是怎么死的吗?
「我是被胸口那一箭,活活疼死的啊……」
17
江时镜的表情很精彩。
他瞪大眼睛,似不敢置信,又似懊悔。
半晌,才似癫狂一般,喃喃道:「对不起……你放心,我会替你报仇的,只要我替你报仇了,我们就能回去从前,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
直到他被人护着离开,我才控制不住,双手颤抖。
刀落下的时候,我并没有犹豫。
可我怕血。
自从第一次杀人之后,就开始怕。
那猩红的颜色,曾经每天夜里,都要出现在我的梦里,将我裹得喘不上气。
而此刻沾满江时镜鲜血的手,更是像被滚油烫过一般,灼得骇人。
我在衣裳上胡乱擦拭着,想要擦干净,却越擦越脏。
正焦急慌乱,手却被人捉住。
一回神,就撞进萧郁深不可测的眼底。
他说:「姐姐,别怕。」
明明只是稀疏平常的几个字,却仿佛有什么魔力般,竟当真让我慢慢平静下来。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看似平静的眼底,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一寸寸地打量,最终落在我的唇上。
然后忽然伸出手来,在我唇角轻轻一按。
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我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凉气。
还未回过神来,他已经俯身吻下来了。
18
上一世,萧郁也吻过我。
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快死了。
只能魂魄飘在半空,像个旁观者一般静静看着。
看着他几近虔诚地捧着我的脸,隐忍着滔天的情绪,在我的唇角轻轻落下一吻。
一触即分。
同现在完全不一样。
此时的他,似乎是想要抹掉江时镜留下的印记,又像是迫切地要证实什么似的。
动作既生涩又急躁。
直到听见我吃痛的闷哼,他才猛地一僵。
半晌,如梦初醒一般,将我搂紧怀里,轻声道:「对不起……」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头埋在我的肩上。
我能感觉到,他呼吸喷洒在我肩头。一阵濡湿温热。
明明是我劫后余生,该怕的是我,他的身体却比我抖得更厉害。
同样是被吻,此时,我却没有被江时镜触碰时的厌恶感,相反,心底一阵发软。
竟不自觉轻叹一声,伸出手来轻拍他的脊背。
大约是被这个动作安抚,他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许久才松开我。
只不过,他的眸底仍旧一片赤红,语气也有些发狠。
他说:「果然,我还是应该一剑杀了他。」
又蛊惑似的问:「我去杀了他,好不好?」
19
萧郁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嘶哑至极。
明明是发狠的话,可我竟听出了些委屈。
记忆里,似乎上一世,他刚将我从战场上救回去的时候,也十指相扣,把玩着我的手,用这种语气问过我。
「为什么不是我呢?姐姐,你为什么不选我呢?」
那时候,我已经无法回答他了。
只能听他絮叨。
「若是我,才不会像他那样负你,可偏偏你不喜欢我……」
「若你喜欢的人是我,该多好……」
那是我第一次瞧见他的真实情绪。
当时除了震惊,再无其他。
可现在听来,胸口处却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似的,一阵酥痒。
我知道,他说「杀了江时境」的话,并不是玩笑。
因为上一世我死后,他当真发了疯似的追杀江时镜。
那时,他已经被褫夺了封号,被幽禁在云州。
却不顾禁令,独自一人去兰玉关。
那一战,他没能杀了江时镜,他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
后来,还拖着那身伤,去千佛山的长生阶,一步一叩首替我求往生。
我光是看着,都觉得疼。
如今,他虽然是王爷。
可江时镜是朝廷封的副将。
滥杀百姓尚且是重罪,何况朝臣?
我不想他涉险,便摇头:「我与江时镜的事,我自己解决。」
他闻言,表情微愣,紧紧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揣摩我这句话的含义。
半晌,才忽然笑开。
「行,姐姐你决定就行。」
20
虽然我对萧郁说自己解决,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对策。
和江时境认识多年,我对他一点都不了解。
甚至连他说的「替我报仇」,报什么仇,都不大清楚。
我心中忧虑,担心他还会再找来。回府后,便让人留心着江府的动静。
然而,那夜他逃离之后,并没有回凉州城。
一连半个多月,都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
直到半个月后,突然传来他同羌军勾结,欲攻破兰玉关,举兵上京的军报。
江时境会与羌军勾结,谁都没有想到。
不仅凉州城中的百姓,就连我祖父都很诧异。
不过现在想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重生。
这一世的情形,确实同上一世有些不一样。
上一世,我与江时镜大婚前,朝中便发生了动乱。
雍王萧珏赈灾途中,被刺杀遇害。
之后不久,羌国大皇子便在兰玉关突然发动奇袭。
然后,兰玉关被困。
表妹苏绛被人设计,带着那封命祖父和萧郁调兵的假圣旨来了。
整件事情与江时镜毫无干系。
可这一世,朝中并没与多少动静。
雍王不过病了数月。
表妹苏绛也并没有同上一世那般,嫁给淮王,而是嫁给了六皇子萧瞬。
倒是淮王,与羌军勾结的事被揭发,被褫夺了封号。
而羌军突袭的原因,竟也变成了江时镜叛敌。
虽然两世的情形不大相同,但我祖父却同上一世一样,即便无诏,也要调兵前去增援。
只不过这一次,他刚点完兵将,还未启程,便被萧郁绑了。
21
听说,萧郁下令,战事未停,不准给我祖父松绑。
还听说,祖父从被绑,便开始骂。
他骂萧郁「公报私仇」,无视军令。
甚至扬言,等日后一定要「揍死」那个臭小子。
而他口中的「臭小子」,早就独自带兵,往兰玉关去了。
萧郁走得突然,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只让人给我送来一幅画。
那幅画,已经有些年头了,画纸微微泛着黄。
画中,是一个在杏花林中纵马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穿着翠衣罗裙,笑得灿烂。
落款写着四个小字——「初见宋黎」。
看见画的瞬间,我的心跳蓦地漏掉半拍。
因为,我明明记得,当年杏林中,我遇见的人是江时境。
而和萧郁第一次见,是在我祖父宴请好友的宴席上。
我还记得,那年我十一岁。
祖父的昔日好友携家眷途径凉州。
我祖父作为东道主,于家中宴请过他们一回。
我就是在那次宴席上,见到萧郁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皇子。
他的性子也和现在不大一样,有些不爱说话,腼腆内敛。
就连他外祖引他唤我「姐姐」,他也只是红着脸,不曾开口。
那几日,我因在杏林中跑马摔了磕着头,眼睛短暂失明心情不佳,仅在宴上短短露了一面,便匆忙回了房,连他的模样都不曾知晓。
直到第二年秋天,他从京城来凉州,入了我祖父麾下,才渐渐熟悉起来。
说是熟悉,其实也并不然,只是见面的次数多了些。
后来,我年岁渐长,因男女有别,见面的次数也少了。
上一世,我死前对他印象最深的记忆。
还是我和江时镜成亲前一日,他醉酒礼貌克制地唤我。叮嘱我一定幸福。
明明我的记忆没有错。
可看着这幅画,我心中却升起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
——萧郁才是那个在杏林中救了我,将我背回城的人,而非江时镜。
22
猜测既起,便像是洪水猛兽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愿再等,当天下午,便牵了一匹快马,往兰玉关追去。
凉州离兰玉关近,途中我遇见逃难的百姓也越多。
踏入兰玉关地界,甚至随处都能看见,被鲜血染红的土地,和躺在地上的尸体。
我见过战场,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
但即便知道,再一次看,还是会忍不住心生寒意。
还未行至战场,远远便能听见刀剑碰撞的厮杀声。
我心中慌乱,策马飞奔上前。
不敢离得太近,只敢在战场外,远远逡巡。
寻了许久,才发现正在对峙的萧郁和江时镜。
此时的萧郁浑身是血。
江时镜凑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然后,手中的长枪狠狠一刺,突然贯穿萧郁的肩头。
天空明明艳阳高照,可我却听见了轰隆的雷声。
看着萧郁缓缓倒下的身体,我几乎下意识地挽弓抽箭,对准江时境。
我的箭法向来不准,但这一次,箭却精准地射在他身上。
只是离得太远,他伤得并不重,甚至反手就将箭拔了,回头朝我望来。
他目光凶狠。
看见是我,满脸的不敢置信。
然后一枪挑开朝他刺去的士兵,便飞奔过来,咬牙厉声质问:
「你就那么恨我?」
「就因为萧郁,你就想让我死?」
此刻的他,浑身浴血,宛如修罗鬼煞。
仅仅一眼,便让人心生惧意。
「自然想!」
我再次搭箭挽弓。
但这一箭因为情绪激动,我没能命中,被他提枪挑开。
他上前一步钳住我的下颌,逼迫我看向他,恶狠狠地问:
「你可知,上一世我们调任兰玉关,途中为何会遭遇敌袭?为何我前脚被羌军逼退,萧郁后脚就将你带走了?」
「那是因为,当年兰玉关一战,是他为了得到你一手策划的!」
我咬牙不语。
又听他继续道:
「还有,上一世苏绛假传圣旨,致使你宋家蒙难,也是淮王萧允为了扳倒他设计所为。」
「宋黎,他萧郁和萧家,才是害你至此的罪魁祸首,杀了他我就能替你报仇!」
的确,上一世自假传圣旨一案后,祖父被斩,萧郁被贬,淮王萧允不久后便被晋为太子,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他的话并非无迹可寻。
但这些,祖父和萧郁早就猜到了。
可他们是在明知道,前方是死路的情况下,依然选择调兵的。
因为朝廷等得,百姓等不得。
多等一日,就要死许多无辜百姓。
上一世,祖父临死前曾言,作为宋家人,调兵这一决定,他不悔。
他心系大俞百姓,志在大俞安宁。
萧郁更是承其志,不曾改过初心。
所以这一世,才再一次选择无诏调兵。
江时镜想挑拨离间,竟连借口都不会寻。
思及此,我忍不住轻嗤一声。
「江时镜,这就是你通敌叛国的理由?」
「如果真是这样,我倒希望,今日死在这里的人,是你!」
23
像是被我的话惹恼了似的,江时镜的表情忽然变得阴鸷。
「我通敌?你以为我想?这都是萧郁逼的!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就这么维护他?」
说完,又忽然软下语气,祈求似的道: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宋黎,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他如今这副模样,我只觉得好笑。
「为了我,所以我和苏绛被贼匪捉住时,你故意不救我?」
「所以上一世,我和你的妾室被俘,你放弃我?」
江时镜的表情,在我一声声的质问中,越来越僵。
我却视而不见,死死望着他的眼睛。
「江时镜,我问你,当年,我在杏花林中落马,当真是你接住我的吗?」
他闻言,猛地一怔。
明明方才只是微僵的脸色,此刻「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瞪大眼睛,表情颓然,半晌,才喃喃道:「你知道了……」
他这副模样,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24
我一直以为,当年我在杏花林坠马,是江时镜救的我。
那年我十一岁。
因我爹未兑现承诺陪我放纸鸢,便赌气,独自骑马去了城郊的杏花林。
那一次出城,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原本想躲起来,让我爹能放下战事,心中也紧张我一回。
但不想,到了杏花林,马却被蜜蜂蜇了,受了惊。
那时候我力气小,缰绳根本拉不住。
被甩出去的那一刻,我以为我要死了。
可我没死。
慌乱中,有个人飞身上前抱住了我,一连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
身后有人垫着,我的身上没受什么伤。
但翻滚的时候,头还不小心磕在石头上,短暂失去意识。
我醒的时候,已经在那人背上了。
大约是头上被磕的那一下伤了筋脉,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虽然看不见,但我却能感觉到,背我的人身量并不高,应当是年纪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
少年很沉默,路上一直一言不发。
而我因为害怕,一直哭闹,也无心其他。
只隐约记得,碰到少年的右肩时,摸到一片濡湿,也听见他隐忍的抽气声。
我猜,他是因为救我受了伤。
但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发一言。
那一日,他将我放在宋府大门口,便悄然离去,连姓名都不曾留下。
我以为,我再也寻不到救我的恩人。
但一年后,我却偶然瞧见江时镜肩头的伤疤。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认错人。
因为我问过江时镜,他并未否认。
他不否认,我才纵容自己动情,纵容自己沦陷的。
没想到,从一开始就错了。
25
此时,江时镜的面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的声音沙哑,似乎是在解释。
「宋黎,对不起,一开始,我想过否认。可我那时候对你动心,存着私欲。等回神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知道吗?每次看你望着我,你眼中的炽热和深情,总能提醒我,你喜欢的是别人。
「你越是表现出喜欢我,我就越感觉痛苦。偶尔我也想,如果我像你这样,心里装了别人,你会不会像我一样……」
可我却半分不想听了。
这一次,我半分没有卸力。
藏在袖中的匕首,稳稳插入了他的胸口。
他的话未说完,猛地一怔,口中忽然涌出一大口鲜血。
直到倒地前,仍在喃喃着:「我是真的后悔了,那条长生阶,我也求过的……」
我附在他耳边,轻声道:
「江时镜,我也后悔了,后悔自己心仪过你。」
说完,不再看他。
捡起掉在地上的长枪,毅然踏进战场。
26
我没有打过仗。
两世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杀人,还是被困匪寨中那次。
但这一次,和上一次的情形不一样。
那一次,我满心只有绝望害怕。
可此时此刻,我只想快些击退羌军,去萧郁那里。
我以为,以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应该撑不到走去他身边。
但没想到,援军来得很快。
就在我下场迎敌的时候,苏绛和六皇子便带着调任凉州军的诏书和援军来了。
这场仗,赢得没有任何悬念。
不消一个时辰,羌军便被击溃,被迫退了兵。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我踉跄着跑到萧郁身边。
直到感觉到鼻尖的温热,确认他还活着,才终于放下一直悬着的心。
萧郁伤得很重,除了肩头的窟窿,他背后还有一道长长的,从肩胛延伸至腰腹的伤。
我学过医,从前江时镜战场负伤,也多是由我照料。
因此,熬药喂药、处理起伤口来,也算得上得心应手。
饶是这样,褪下他衣裳的瞬间,还没忍住,心中狠狠一紧。
不仅因为那一道,从左肩划到右腹的伤。
还因为,他满背的伤疤中,腰腹处那一块完整无瑕的皮肤。
27
上一世,江时镜救走他的妾室后,羌军为了泄愤,削掉了我一块脸皮。
萧郁找到我的时候,我的意识已经不大清醒了。
甚至魂魄离体,眼瞧着自己的身体,陷入毫无意识的沉睡。
大夫说,我需要静养。
脸若是要治,就只有换上一块,新鲜的人皮。
那个大夫就是个假冒的江湖大夫。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快死了。
可他却还忽悠萧郁砸钱。
偏生萧郁还信了。
几乎想都没想,便让人剜了他背上最后这一块完好的皮。
那时,我就想。
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傻子?
明明他疼得连眼睛都红了,却仍旧咬牙,没有喊停。
我还想,我都快死了。欠他的那些情义,要如何才能还清?
好在上天垂怜,让我重活一世,不辜负他的深情。
28
萧郁伤得太重,一连几日都不曾醒。
我担心他高热惊厥,也一连数日都守在他床边,不敢离开。
直到第七日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从榻上换到了床上。
而昏迷了数日的萧郁,正趴在床边,手上勾着我的一缕发丝把玩。
见我醒了,他朝我微微勾唇,笑弯了眼睛。
「姐姐醒了?」
这声「姐姐」,他唤得很顺口。
一如上一世,他每每将我搂在怀中呢喃的那般。
其实,我应该早就猜到的。
从他第一次唤我「姐姐」。
从他将我祖父绑了,选择独自带兵前去应援。
甚至,从他问是不是真的选他的时候。
我就应该猜到,他也重生了。
可我被接二连三的事情乱了分寸,竟从未往那方面想。
思及此,我忍不住一声轻叹。
正要问他「伤口还疼吗」,却忽然听他说了声「对不起。」
这声道歉来得突兀。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又听他道:
「兰玉关这一战,是淮……萧允同羌国勾结所为,江时境没有通敌造反,是我伪造了羌国大皇子的书信,引江时境去兰玉关的。」
他丝毫没有隐瞒,将如何设计引诱江时镜去兰玉关的,又是如何假造军令的,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甚至毫不掩饰,对江时境的杀心。
大约以为我会生气。
他说这些的时候,目光落在床幔的络子上,根本不敢看我。
甚至紧捏着拳头,连呼吸都轻了。
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我的心中便一阵发软。
29
前几日,从苏绛那儿听说,曾经的淮王萧允从大理寺逃狱,与羌国勾结谋反。
那时,联想到江时镜临死前说的话,我便大约猜到一切是萧郁设计的。
他本就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温良无害。
相反,他心思深沉。
他算准了萧允会勾结羌军叛乱。
算准了江时镜想颠覆萧氏王朝,同羌军联手。
算准了,有人会带着调令和援军来。
甚至连我会生气都算准了。
所以,他主动坦白,故意示弱一般,爬上床榻来。
像头狼崽子圈领地似的,伸手将我环住,头埋进我的肩窝。
他轻声呢喃:「姐姐,我伤口好疼啊,你抱抱我吧……」
一如上一世,他削皮剜肉后,疼得厉害的时候,在我耳边呢喃过的那般。
令我眼眶忍不住一阵酸涩。
我轻叹一声坐起,将那缕头发从他手中拽出,居高临下,直直望着他的眼睛。
他似乎有些不满我的动作,却也只是微微皱眉,不敢动作。
「萧郁。」
我轻声唤他,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看我。
他眸光微动,薄唇紧抿,半晌,才轻应一声:「嗯。」
我想同他说,上一世我死后,魂魄曾陪他身边好些年。
想同他说,我大约同他一样,也重生了。
还想问,当年杏花林中,救我的那个少年是不是他。
想问当年,他为什么要一言不发?让我错认许多年。
可千言万语汇到嘴边,只剩一句。
「你上次不是问我,想嫁你一事是否作数?」
他闻言,神情微怔,眸中情绪翻涌,满含希冀地望着我,小心翼翼问:
「作数吗?」
我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然后抬头,在他错愕惊喜的目光中,缓缓勾唇。
「作数的。」
「我们成亲吧,萧郁。」
番外
1
苏绛拎着酒来的时候,萧郁才歇下。
她这一世的夫君,就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瞧着。
苏绛却当没看见,将其中一壶酒递给我。
自己又拿着另一壶,仰头喝了一口,才问:
「听说,祈王殿下也去求过千佛山的长生阶。」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微微瞥向一旁的六皇子萧瞬。
仅仅一个眼神。
那位容貌昳丽的六皇子,便眸眼亮晶晶,笑得没心没肺。
苏绛也瞧见了。
她缓缓勾了勾唇角。
眼角眉心,俱是宠溺。
同上一世,她带着那封假圣旨来时,满面愁容的模样完全不同。
一个「也」字,我便全明白了。
看来,萧家这几个兄弟,虽然性情不一。
可「痴傻」这一点,却惊人地相似。
我收回目光,忍不住一声轻叹。
「是啊,他也求过。」
这个回答,苏绛也不意外。
只是闻言,忽然皱了皱眉,轻声道:「姐姐,那九千长生阶,是求不来重生的。」
我微愣。
下一刻,又见她目光落在六皇子身上,眸中一片柔软。
「佛不渡众生,只渡因果,正缘孽缘,都只是因果的一部分而已。」
她说着,忽然转头看向我。
明明她是我们宋家,性情最洒脱的女子。
可说这话的时候,唇角还是隐隐染着一丝凄凉。
她说:「重生或许只是我们以为的,眼前这一切,或许也只是虚妄的,缘起成因果,缘尽皆成空,镜花水月而已。」
她的话不无道理。
可我却不想再去计较。
我轻叹一声,举起酒壶,邀她同饮。
「重生也好,镜花水月也好,真也好,假也好,有什么重要。」
「此刻,我手中的酒是真的,眼前的人是真的,心中的情谊也是真的,那便够了……」
2
萧郁提亲那天,阵仗闹得很大。
一百八十抬聘礼,足足比江时镜下聘时,多了近一半。????
他昭告天下一般,抬着聘礼,绕了大半个凉州城。
几乎不用刻意散播,「祈王求娶宋家女」的传闻,便传遍整个凉州城。
婚期定得很急。
那时,我心中有他,稀里糊涂信了。
「□(」可他却早有准备似的。
提亲那日,连同太子盖了印玺的赐婚诏书,都一同带来了。
成亲那日,十里红妆。
我并没等太久,他便裹着一身酒气,回了新房。
揭开盖头的瞬间,我看见他微微愣怔的神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他连眼角都微微泛着红。
目光灼灼,紧紧盯着我好半晌,才如梦初醒一般。
一句话似问似叹:「姐姐,我这一生,好像做梦一样……」
我没说话,只踮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一触即分。
「现在呢?还是做梦吗?」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神也倏地炽热。
下一刻,伸手将我搂进怀中,俯身下来。
耳边温热,是他渐渐粗重的气息。
「是不是梦,明日便知道了。」
是啊,是梦与否,明日便知。
红烛帐暖,这一夜很长。
这一生,也还很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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