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天原是七叔蒙圣恩,点了吏部考功司的员外郎,阖家庆贺一番。婆母突然想起大姑娘来,说缺了她并不算团圆。世子爷也曾分辨,却又不巧,圣上有要事召进宫去了。」
我的女儿刚一出生,就被永昌侯府的陆老夫人抢走了。
原因无他,只因我是永宁城名动一时的花魁娘子,永昌侯世子爷的外室。
我是个肮脏下贱的妓女,没有资格抚育永昌侯府金尊玉贵的大小姐。
即使她是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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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侯府的下人把我女儿抱走时,世子夫人许京娘正握着我冰凉的双手,歉疚地看着我。
她说今天侯府家宴,老夫人高兴,指派她把孩子抱去看看。
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一看,就是有去无回。
孩子刚满三个月,玉雪可爱,白白胖胖,正是喜人的时候。
在老夫人眼中,我下贱如地底泥,但是我生下的孩子是侯府血脉,不能被烂泥玷污。
满月后,她几次派人意图抱走孩子,都因世子怜我生产艰难、元气大伤挡了。
今天世子因公事入了宫,她才终于得偿所愿。
我的眼泪如晶莹露珠,簌簌而下。
许京娘愧疚地扶着我,用湖色绣富贵平安纹样的香云纱手帕给我擦眼泪。
「今天原是七叔蒙圣恩,点了吏部考功司的员外郎,阖家庆贺一番。婆母突然想起大姑娘来,说缺了她并不算团圆。世子爷也曾分辨,却又不巧,圣上有要事召进宫去了。」
她温声软语,面目恬静秀美,一派大家闺秀风范。
「苏苏姑娘,你无须太过伤心。婆母只说抱孩子过去看看,即使……这孩子长在侯府当家主母身边,怎么也不会受了委屈,前途必不可限量。」
话说得委婉,但我清楚她的意思。
我,刘苏苏,父母双亡,自小便被亲族卖给永宁最大的春楼「燕纷飞」刘嬷嬷,十五岁做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十六岁已成为艳名远播的花魁娘子。永昌侯府世子爷郑兰辞风流不羁,以千金之资包我初夜,后又怜我身世,为我赎身。因身份低贱进不了侯府大门,遂在远离侯府的靖安胡同买了个两进的小宅院,安置了我。
世子并非贪恋美色的凡夫,与世子夫人感情也甚好,一个月也来不了我处三两次。世子夫人也不是善妒之人,置下这外宅后,从未登门为难我。
本来以为日子可以这样慢慢过,我省吃俭用攒些钱,又学些绣花手艺,待到年老色衰,或是世子不想再照拂,还能自食其力,不至于无处谋生。
谁知一年后,我却有了身孕。
世子十分高兴。因我脱离烟花之地日久,且本分度日从无半点逾矩,他丝毫没有质疑这孩子的血脉,还私下与我说,待我生产后,母凭子贵,他便为我争一争入府的机缘。
可我却与外室女的想法不同。
我不想入侯府。
诚然,进了侯府,相当于终身有靠。哪怕当不了姨娘,只做个通房,此生也能不愁吃穿。但一入侯门深似海,以我微贱至极的出身,终此一生,只能在后院角落里蜷缩着,仰人鼻息。侯府软红万丈,又何尝与我有半分关系。
我想堂堂正正做个人。
当今圣明,四海承平,天下富庶,对女子的约束也不多。我想攒点小钱,学门手艺,立个女户,远远走到没人知道我身世的地方去,平平静静过日子。遇上了好人,他不嫌弃,我就嫁;遇不上,也能挺直腰杆自力更生。
这些隐秘的心思当然不能说与世子听。我只能装得欢欣喜悦,暗里寻觅流产的法子。谁知侯府众人恬然不来打扰,身边婆子丫鬟又多,且照顾得无微不至,竟让我寻不到机会。怀胎十月,剧痛中生下一个白胖丫头。
02
永昌侯府人丁兴旺,到了世子这一辈,共有堂兄弟九人,世子行三。兄弟中七八九三位尚未婚配,已婚的六位爷又分别有子嗣十二人,均为男丁,无一女子。
世子和夫人育有三子,最小的已经开蒙。我的女儿如果托生在夫人肚子里,将是多么尊贵的大家闺秀,阖府期盼的掌上明珠大小姐。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为什么会成为我的女儿!
我心知肚明,这孩子在我身边养不长久。于是从未喂过她一口奶,也很少抱她,更没有给她起个乖巧的乳名时时呼唤。
我不爱她,自有很多人爱她。我若不顾一切地爱她,只会把她拉入万丈深渊。
但母女亲情源自天性,分离之时,我依然痛断肝肠。
那日许京娘将孩子抱走后果然没有再送回来。
我懒怠梳妆,素着脸在床上躺了三天。
世子来了。
他脸上的焦急和愧悔不似作伪,几步迈到床前。
「苏苏,你还好吗?」
我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柔柔道:
「让世子挂心了,妾吹了风有点头疼,过几天便好了。」
我知道自己此时有多惹人怜爱,下颌尖尖,脸色雪白,弱柳扶风,眼睛里点点哀愁,唇边带着娇怯怯的笑容,正是痛不欲生却强撑着懂事明理的模样。
世子的眼神迅速柔软下来。
他拥着我,看下人们流水般将好东西端上来,衣料、首饰、玩器、点心、香料……应有尽有,将小小的屋子映得珠光宝气。
「苏苏,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柔声说,「你要放宽心。孩子跟着她祖母,只有享福的命,绝不会受半点委屈。
「母亲已经做主,将她记入京娘名下,从此便是侯府嫡出的大小姐了。
「给取了名字,叫元瑛,乳名叫元元。
「待一切稳妥了,我让京娘找机会把孩子抱出来给你看。」
我泪如雨下,双手痉挛着抓住被角。
我怀胎十月、九死一生生下来的孩子,跟我血脉相连的孩子。
就这么轻轻松松,成了别人的骨肉。
她尚懵懂时,我还有机会偷偷看一眼。
她懂事后,侯府必不会再让我们母女见面。
怨谁呢?怨老夫人?
她虽轻贱我,强迫我们母女分离,但看重喜爱我的女儿,给她优渥的生活和高贵的身份,让她无忧无虑地生活,她何错之有。
怨世子?
他救我于风尘,锦衣玉食地供养我,让我免于「一双玉臂千人枕」的悲惨命运。他相貌堂堂,颇有担当,是我终身之靠,他何错之有。
怨夫人?
她出身世家,人品贵重,性格温柔,于我没有半分嫉恨逼迫,好心接纳我的女儿,要是怨她,我又有何面目做人。
只怨命!怨命!怨我孤苦无依沦落风尘的薄命!
我靠在世子怀里,无声地流着泪。
「妾不怨。元元得老夫人青眼,又蒙夫人大恩记作亲生女儿,是她的造化。
「难道让她跟着妾,在这个院子里长大吗?
「有妾这个身份的母亲,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将来也说不到好亲。
「妾虽痛不欲生,但并不是不识大体的妇人。只要是对元元好,妾……妾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世子的眼角也沁出泪花。
「苏苏,你要如何才能排解失女之痛?尽管提出来,我一定做到。」
「那就请世子,为妾请一个师傅,绣艺也罢,厨艺也罢。长日漫漫,妾想学些技艺打发时日,缓一缓思女之痛。」
世子办事很利落,几日后,丫鬟引着一个衣着简朴干净的婆子进了内室。
一番交谈,我知这婆子姓王,乃是淑太嫔小厨房的掌事嬷嬷,擅点心和各色粥饭。前些日子淑太嫔宾天,遣散了一批宫人,便被世子寻了来。王嬷嬷无亲无故,毫无牵挂地住进了靖安胡同。
在王嬷嬷的悉心教导下,我的厨艺长进不少。昔日在燕纷飞,我熟习琴棋书画,一笔梅花小篆写得极好。出来后方知,这些风雅技艺于女子而言,只能在深闺自娱自乐,谋生是万万不能的。
夜深人静之际,每每想起元元,心痛难忍、辗转难眠,我便熬些清心滋补的汤水,派人送到世子办公事的所在;又制些素点,布施给城外香火鼎盛的松梅庵。我在庵堂里点了一盏无名的长明灯,为我的元元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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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来暑往,一转眼三年过去了。
三年来,侯府权当没我这个人,不闻不问。我虽不得见元元一面,但许京娘常遣人送来些孩子的小物件,有一支毛笔,乃是元元周岁胎发所制,我格外珍惜,常常睹物思人,以慰思念之情,心里更是对许京娘充满感激。
那一日,我拣了嫩荷叶,滤出汁子,和糯米粉、牛乳、红豆、红糖,做了满满两大盒翡翠荷香豆糕,由王嬷嬷陪着,到松梅庵布施。
刚迈过山门,便和一个奶娃娃撞成一团。
那女娃肌肤白嫩,精致漂亮,穿大红色绣百蝶的丝缎衣裙,脖子上挂着金灿灿的长命锁。
我望着她熟悉的眉眼,心中一紧,竟喘不上气来。
「元元,莫乱跑,仔细摔了。」
随着温柔的女声,许京娘出现在视线里。
她惊愕地看着我。元元已经扑到她怀里哭起来。
「娘,这女人撞我,好痛!」
「元元,不得无礼!」
许京娘肃着脸斥责道,又略感歉疚地看过来。
我深深伏下身去。
「妾身见过世子夫人。」
许京娘赶过来扶起我,又转头对元元说:
「元元,这位姨姨姓刘,是娘的友人,你过来给姨姨问个安。」
元元虽骄纵,但被教养得很好,听话便晃晃悠悠走过来,一本正经地朝我福了一福,奶声奶气地说:
「姨姨安好。」
我的眼眶发热,手心却冰凉一片,惭愧、怨恨、思念、欣慰……无数种复杂强烈的滋味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将我冲倒。
世上最残忍的便是母女相见不相亲。
我的女儿近在咫尺,我却不能抱抱她香香软软的小身体。
我忍着泪,从荷包里拈出一小块花生酥糖,隔着帕子递到元元手里。
「乖孩子,姨姨请你吃糖。但是只能吃一小块,否则牙齿要痛了。」
元元回头看向许京娘,待得到许可后方才行礼接过糖果,一尝之下,眼睛骤亮,绽放出花一样甜甜的笑容。
「娘!娘!姨姨的酥糖好吃,香甜!」
许京娘点她的小鼻子。
「馋丫头。」
我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突听见一个威严的老妇声音响起。
「京娘,你带着元元和外人纠缠什么?进屋去。」
我心中大震。这声音我虽从未听闻,但此刻响起,却如鼠遇猫、蛇逢鹰,直觉告诉我,危险来了!
一头华发、不怒自威的老夫人被丫鬟扶着从影壁后转过来。
京娘担忧地看了我一眼,牵着元元,匆匆到后面去了。
我低着头跪倒在地。
「刘姑娘,你好大的胆子。」
老夫人冷冰冰地说。
「妾并非有意撞见老夫人和夫人一行,实属巧合。」
「你既归于兰辞多年,当谨守本分,不可生事。你身份如此低贱,不可污了侯府血脉。若还有什么痴心妄想,当诛。」
丫鬟上前,训练有素地正反打了我两记耳光。
「小惩大诫,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便扶着丫鬟的手走了。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我一眼。
我跪坐在地上,抚着肿胀发热的脸颊,心中反而没有了任何情绪。
王嬷嬷一声不吭搀着我回了家。
入夜后,世子来了。
他收起了温和亲切的笑模样,严肃地看着我。
「听说你今天冲撞了母亲?」
我虽觉得心累,但也不得不为自己辩上几分。
「苏苏万万不敢。只是偶遇。妾去给松梅庵的师傅们送些糕点,没想到老夫人、夫人带着元元在庵里上香,这才……」
「事已至此,无须多言了。」
他打断了我,皱着眉,手指轻叩桌面,一副为难的样子。
「如若没有今天的事,哪怕你在靖安胡同锦衣玉食住一辈子,母亲都不会过问。但你见了元元,给了她吃食,让她留下了印象,就是隐患。
「有一就有二,京娘又是个面软心慈的,难保你存了再见孩子的心思,打扰元元的生活。母亲对你不再信任,苏苏。」
他果断地说:
「永宁你不能待了。」
离开永宁?
离开世子?
离开我的女儿?
我眼眶炙热,死死咬住嘴唇才控制住呜咽声,跪倒在地,哀哀地看着世子。
此刻,他如此高高在上,手掌翻覆间便能主宰我的命。
如蝼蚁一样,令人轻贱唾弃的命。
「妾知错,求世子高抬贵手,莫要逐妾出去!妾……妾此生再也不见元瑛小姐便是!」
世子长叹一声。
「母亲是何等人物,早就问出,是王嬷嬷向我的小厮打探她老人家Ţū́⁴带京娘和元元上香的行踪。苏苏,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他无奈地看着我。
「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母亲只是让我把你送出永宁,已是看在元元份上,不愿手上沾了她生母的血。
「我已命人收拾细软,另有两千两银票,你贴身收好,莫要露了财招祸端。我在江州尚有一处宅院,你可去那里安身。王嬷嬷自愿和你一起走,我再拨两个身强力壮的随从护送你们。母亲严令,不叫你看到永宁的太阳,你们一行,趁着夜深,走吧。」
世子事母至孝,能在老夫人威压之下为我筹谋至此,我心知此事已绝无回缓的余地。只恨自己愚蠢至极,只因思女心切,竟敢在侯府掌事人面前班门弄斧耍弄心计,最终落得如此境地!
我伏下身去,深深磕了头。
再抬起头来,脸上泪水已干。
「世子救妾于水火,如此深恩,今生无以为报。如今缘分已尽,无论身在何处,妾必将以残生行善事,为世子和元瑛小姐积福报。」
世子眼眶晶莹,嘴唇颤抖了几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掩面挥手,叫我退下。
我,王嬷嬷,并着世子给的两个随从,趁着夜色出了城。
我离开了永宁。
04
不几日,我们一行人来到了河津渡口。
运河从南到北奔涌而至,气势恢宏。河津水深风静,正是天然良港、交通枢纽,南来北往船只如梭,河面分外繁忙。
我们要从这里坐船南下,去永昌侯府在江州的别业安身。
当天夜里,王嬷嬷亲自下厨,整治了四色美味小菜,并河津渡有名的龙泉酒,慰劳两位随从大哥。
一色虾油豆腐,取陈虾油将豆腐炒至金黄酥松,加葱、椒、香蕈、木耳再煨透。
一色空心肉圆,将细嫩猪肉剁碎成团,用冻猪油一小团作馅放在团内蒸,猪油受热渗入肉馅中,团子便空心。
一色家常煎鱼,胜在现捕河鲜,肉质新鲜弹嫩,煎至外壳黄脆,最适合下酒。
一色黄芽菜炒鸡,起油锅将鸡块生炒,加酒滚一回,加秋油滚一回,芽菜鲜嫩,鸡肉脱骨。
不愧是宫里嬷嬷的手艺,虽是暂住,各色调料用具不全,所做菜肴依然色香味俱全,吃得两位大哥停不下来。王嬷嬷在旁频频劝酒,不一会儿,两人便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当夜,我和嬷嬷便登上客船,向北而行。
半个月后,船在丰城靠岸。我们稍加休整,又走陆路,向极北的苦寒之地——宁古塔出发。
我没有按照世子筹划的路线前往江州,而是走了一条截然相反的路。
一路向北,把温软旖旎、繁花似锦的江南抛诸脑后,奔向偏远苦寒的塞北。
因为我又有了身孕。
这一回,我要拼尽全力,保住我的孩子。
生下元元后,我伤了元气,世子曾私下延请御医为我把脉,各家大夫均断定我再也无法生育。
是以老夫人没有阻止世子继续到靖安胡同来,也没有对我下狠手以绝后患。
她只是不想我继续混淆侯府高贵的血脉,并不想要我的命。
我不能再生,对侯府,对世子,对元元,对我自己,都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谁知世事难料,元元三岁生辰前,我竟又有了身孕!
我深知这个孩子到来对我只有凶险,毫无裨益,打算想个法子悄悄落了胎。谁知却被王嬷嬷看出端倪,她粗通医理,直言若是强行落了这一胎,必然一尸两命、母子俱亡。
我若生下这个孩子,最好的结果,就是如元元一样,老夫人抱走孩子,给他找一个新的,体面的母亲。
可是她不会再放纵我。
孩子生下来的时刻,就是我生命的尽头。
我不想死。
我得离开永宁,摆脱侯府的掣肘。
世子公事繁忙,来得不勤,完全没有察觉我身体的变化。
我让王嬷嬷故意去跟他的随从搭讪,知道了老夫人和京娘要带着元元去松梅庵的消息。
我在那里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女儿。
我的元元。
她那么漂亮,那么精美,被教养得那么好,举手投足间活脱脱是一个小号的京娘。
她没有吃过我的一口奶,我们的血肉联系在剪断脐带那一刻就已经断绝了,她是许京娘和郑兰辞的女儿。
能再看她一眼,我的人生已经没有遗憾。
哪怕当时老夫人打杀了我,我也瞑目了。
老夫人又一次放过了我。
我对这位老人,心中充满矛盾的情绪。
一方面,恨她囿于门第之见、目无下尘,迫使我骨肉分离,一方面,又敬重她心地仁慈,不肯草菅人命。
还有京娘。她从未视我为敌,反怜我贫弱,真心看待我的女儿,离开永宁的那夜,她派人悄悄送来三千两银票,并一块翡翠观音坠子。
坠子是她娘家之物,她的亲哥哥镇守江州府,若有难事,她叫我拿着信物求上门去,必受荫庇。
如果世间有观音,想来应与京娘一般无二。
命运虽无情,谁又能说不曾怜惜我分毫。
我必须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
05
我和王嬷嬷私下商量去处。天下虽大,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有何处是归途。
嬷嬷道:「姑娘如果不怕冷,就去我的家乡吧。」
嬷嬷的家在宁古塔,那里是我朝的边关极北之地,也是流放犯人之地。虽夏日短暂,气候寒冷,但四季分明,景色极美。虽与永宁交通不便,但边贸发达,异国人往来甚众,极是热闹。当年嬷嬷作为陪嫁侍女,跟着还是总兵家小姐的淑太嫔,一路风雪赶到永宁,进了宫。
嬷嬷擦着眼泪:「我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回家乡了,没想到……感谢姑娘成全。」
因我身怀有孕,我们一路走走停停,三个多月后到达宁古塔。从永宁出发时尚是暮春,如今已是深秋。天气清凉,天蓝似洗,树叶一片金黄橙红,正是永宁看不到的绝美景色。
嬷嬷的亲人早已散去,我们便称作母女,去官府立了女户,又赁了一间二进的小宅院,就此安居下来。
跟嬷嬷记忆中一样,宁古塔虽远离朝廷、传讯艰难、交通闭塞,但边境贸易如火如荼,每逢初一十五互市,许多金发蓝眼的胡人便拿出牛奶、牛肉、毛皮来换我朝的布匹、粮食、瓷器等。
我和嬷嬷便在集市上卖些吃食。宁古塔盛产土豆,个大绵软,粉质细腻,入口香甜,我们将土豆捣成泥,加入新鲜碎肉,油煎至两面黄脆,再刷上嬷嬷秘制的酱料,香飘十里。土豆肉饼美味可口,吃起来方便又便宜,很是受欢迎,每次出摊便排起长队,供不应求。
宁古塔境内有一大河,河水明澈见底,清甜透骨,所产鱼虾长于冷水,肉质紧致弹嫩,当地人多以红烧、酱焖烹饪。嬷嬷将鱼虾剁成茸,佐以各色香料煮汤,搓成玲珑肉丸。鱼丸雪白,虾丸粉红,葱叶碧绿,在乳白汤锅中浮浮沉沉,格外引人垂涎。食客用一根木签穿起三个,边吃边走,极是香美可口。
天气渐冷,我身子沉重,便歇了生意,和嬷嬷关起门来安静度日。
下第一场大雪的时节,我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依然是个女儿,我给她取名叫「元雪」。
想是北地山水的浸润,元雪生下来便健康红润、身体强壮,性格又爽朗,极是爱笑。我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连带着元瑛那份无法付出的母爱,只愿她平安喜乐地长大。
我和元瑛,今生母女缘分如此之浅,但愿下辈子,我能生在富户,长于良家,我的元瑛,再来托生成我的孩子吧。
生活总是要继续的。我和嬷嬷商量下来,用世子和京娘给的银子盘下一个店面,置办了调料厨具,又雇了工人若干,正式开起饭馆来。
宁古塔地靠极北,一年倒有半年寒冷气候。我们便做了热腾腾锅子来卖,紫铜打造的锅子传热快而均匀,将猪骨熬白的浓汤倒入其中,几息便滚;将冰河产的冷水鱼、当地农户粮食喂养的皮薄肉嫩香猪、漫山散放的走地鸡、野鸡野兔肉统统切成晶莹薄片,佐以酸脆的腌白菜、粉糯的土豆、冻成蜂窝状的豆腐、嬷嬷秘制的鱼虾丸等,在汤中一涮便起,肉片粉红洁白,古书中此菜名为「拨霞供」。
拨霞供一推出便大受欢迎,互市一开,邻国胡人们尤其喜欢,从早晨便在门前排起长龙,每每不到未时所有食材便已卖空。
胡人来的多了,我们便依合他们的口味,煮了浓浓的牛肉汤,加蕃柿调弄出殷红酸甜的汤汁来,涮肉涮菜别具风味。
又把胡人互市上卖的牛奶或是凝结成冻,或是掺入面粉、蜂糖、松子、芝麻等,做成各色点心,款款松软甜香。
到了夏季,山珍水产更是数不胜数。北地口味偏好咸鲜,我们投其所好,加之嬷嬷的高超厨艺,小馆生意十分火爆,在当地也算闯出些名头。又置些土地,雇了农户耕种,除了供应小馆食材,也按年收些租子。青黄不接之时,或是减免地租,或是施些粥米。慢慢地,人皆称道刘家娘子至善厚德,可敬可佩。
我终于成了我。
06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转眼间,我与元雪、嬷嬷在宁古塔生活已满十二年。
如今,刘家小馆已成刘家庄园,既有饭馆,也有客栈,院落宽大,曲径通幽,冬有暖阁,夏有水榭,方圆几百里举凡官场宴请、异国互市、阖家聚会,刘家饭庄必是首选之地。
我亦置下百亩良田,七八十户佃户,生活虽不如侯府奢靡,但富足安稳更甚。
嬷嬷年迈,但身体仍然康健,不时研制些新鲜菜品,广受食客欢迎。
元雪习了字,又习武艺。跟大多北地女儿一样,她不善女红,勉强也就缝个扣子。我也不拘着她什么,像个鲜艳明媚的小太阳,天天疯跑,欢喜得很。
我则养成了风风火火的爽利性子,杂事太多,顾不上其他。也很有几个人向我示好,我统统一笑置之。
于男女之情上,我是有些冷漠的。当年世子待我如此之好,我也只是感恩,并无半点动情。
小时候在燕纷飞,我见多了男人求欢的丑陋嘴脸,也见多了姑娘动情后凄惨的下场。
如今我有钱,有名,有女儿,有嬷嬷,实在不需要再多一个男人来分享。
这一年,元雪十二岁生辰,恰逢大雪。
我着人在园子里堆了雪雕,挂满彩灯为她庆生。
嬷嬷亲自下厨,为她整治了十二道色香味俱全的精美小菜。因她爱吃酸甜,特别治一道琉璃酥肉,选嫩里脊切薄片,裹浆后炸至金黄酥脆,形似黄色琉璃瓦,再用米醋、糖浆勾酸甜薄芡浇之,味极香美。
又拣选又圆又大的新鲜红果,去核嵌豆沙、松子、葵花仁、榛子碎,裹上冰糖浆,用竹签子串起来一百来串,俱插在院里雪雕上晾凉,凡是来人便送一串吃,又新鲜又有趣,逗得小丫头们乐哈哈的。
不一会儿天气放晴,天空湛蓝,金灿阳光照着白雪红果,仿佛晶莹剔透琉璃世界,极是好看。
掌柜有事来报,说南边来了一批流放的犯人,府衙住不下,着人来庄子里借几间柴房安置。
我让掌柜自去安排。他嘟囔着要走:「唉,都是些老弱妇孺,冻饿得只剩一口气啦,看着也是可怜,听说之前都是侯府的夫人小姐,娇滴滴的,走这么远。」
我心弦一动,忙把他叫回来:「什么侯府?」
「听府衙来人说,这批犯人来头不小,是永宁那边侯府里的。爷们儿犯了事砍了头,女眷和孩子都发配到咱们这啦。」
我双手发凉,心如擂鼓,一点苦味从舌根蔓延上来。一时猜疑是永昌侯府出了事,一时又觉得是自己杞人忧天关心则乱,慌忙催掌柜去打听实情。
不一会儿掌柜回转,把打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向我道来。
侯爷死了。
世子死了。
永昌侯府倒了。
07
我仔细地听着掌柜打听来的侯府近况。
说近也不近,都是半年前的事了,只是宁古塔实在遥远,流放的女眷都走到了,我才知道。
当今圣上虽是有道明君,但春秋日高,却迟迟不立太子,三个皇子人大心大,时不时分争起来。
吏部尚书英楚平是惠妃娘娘的父亲,大皇子的外祖。
事情就坏在这个老匹夫身上。
为了笼络人心,为大皇子捞足政治资本,英尚书在吏部每年一度的官员政绩考核中徇了私,给清官定了差等,贪官定了优等。
清官含冤抱屈而死,其家眷敲了登闻鼓,对圣上尽述冤情后,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血溅五步。
圣上震怒,着刑部彻查此案。拔出萝卜带出泥,英尚书、惠妃娘娘、大皇子统统没躲过。
侯府的七爷在吏部考功司负责政绩考核,又恰巧当过大皇子的伴读,被视为惠妃一党,统判了斩立决。
抄检时又翻出侯爷与英楚平来往的信函,圣上杀红了眼,着侯爷、世子自裁,七爷已处决,侯府其余男丁发往岭南服苦役,女眷发配宁古塔,家产俱充公。
眨眼间,偌大一个侯府作鸟兽散,散得干干净净。
金尊玉贵的侯夫人陆氏、世子夫人许京娘、大小姐郑元瑛并本家其他女眷二十余人,在官兵驱使下,一路吃尽了苦头,到达宁古塔时,病死了十余人,其余人也奄奄一息,凭一口气吊着命。
叨天之幸,陆老夫人、京娘和元瑛都还活着。
我死死攥住拳头,拼命提醒自己,不能哭,不能哭。
我的元瑛还活着,这就是天下最好的事。
我命由我不由天,只要人活着,灾厄终能化解。
我登上阁楼眺望后院,手下人正收拾几间柴房。十几个衣衫破烂的女子脸色蜡黄、神情麻木,在兵士的看守下站在一旁等候。
我一眼就认出了京娘。
她满面风霜、憔悴已极,双手紧紧搀扶着一个老妇说话,神色温柔从容。那老妇蓬乱的白发在风中舞动,拄着一根树枝,半倚在她身上,应该是侯府的陆老夫人了。
一个脸抹得黑黑的瘦弱少女从另一边扶着老妇。
寒风凛冽,老夫人摇摇欲坠。京娘向兵士施了一礼,哀求道:
「我婆母已经撑不住了,求军爷赏口热水,赏条薄被御寒。」
一个看似头领的胖兵士一脚将京娘连着老妇踹倒在地,啐道:
「晦气东西!一路上病病歪歪,走得忒慢,非等天寒地冻了才走到。说死又不死,说不死又没股子活气。要不是上头交代了祸不及官眷,军爷我早就撒丫子溜了,跟着你们吃这许多苦楚!」
瘦弱少女哭喊着「祖母、娘」扑过去,京娘忙把她的头紧紧按在怀里。那兵士犹不解气,朝她身上重重踢了几脚。
那是元瑛!!
我的女儿!!
天可怜见,自从她三岁时在松梅庵一见,我们母女已经足足十三年不曾再相见!
当年的娇娇儿,如今已长成亭亭少女;当年的金枝玉叶,却被父族牵累,沦落成为发配边疆的犯人!
我的心刺痛得喘不上气来,指甲死死扣进掌心。
我多想冲上去保护我的孩子,但若贸然出现,万一京娘认出我来,稍露行迹,我便自身难保,更别提护佑她们。
肝肠寸断之际,嬷嬷匆匆走来,热情招呼:「军爷一路辛苦了,快随我到上房歇歇脚。今天灶上有现包的饺子,牛肉大葱的、羊肉冬瓜的、猪肉酸菜的,油足肉多,沾上腊八醋,好吃着呢!又有烀得稀烂的火腿炖肘子、互市来的罗刹酒,又醇又香,让我们大掌柜陪各位军爷喝几杯驱寒。」
又说:「这几个女眷成什么气候,军爷放心交给我们,准保一个不丢。」
几个兵士口水都要流下来,哪还管什么男眷女眷,自去喝酒吃肉。
08
嬷嬷赶忙将一干人引到养花的暖厅里。暖厅宽敞明亮,门口有百纳的棉隔扇挡风,阳光照进来十分暖和,众人从冰天雪地乍一走进这温暖的房间,都不由得舒了口气。
小丫头们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鸡汤小米粥分给大家。粥汤金黄,香气扑鼻,冻饿了许久,热粥一落肚,众女眷方似活转过来一样,一口接一口,不歇气地喝起粥来。一时间满室寂静,只余此起彼伏的吞咽声。
京娘揽着老夫人坐在地上,元瑛端了两碗粥过来,说道:「娘,你喝点粥吧。我来伺候祖母。」
京娘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方要开口说话,旁边一个十几岁穿蓝色破烂袄子的少女酸道:
「都这会儿了装什么母慈子孝,一个野种,摆什么孝女的款。」
元瑛登时大怒:「你胡说什么?!」
蓝袄子不顾母亲阻拦,提高了嗓门:「阖家长辈,谁不知道大小姐是外头野女人生的私生女,只是老夫人不让提罢了!天天在姐妹堆里摆大姐的派头,我母亲什么都让我跟你学,学你爹通贼么?学得全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我爹还不知道活着没有!」
说到伤心处大哭起来。
一向温柔的京娘厉声道:「闭嘴!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侯爷世子支撑门户,没有老夫人严谨治家,你哪来十几年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过!还在这里编排起长辈和姐妹的不是了!」
蓝袄子少女的母亲紧紧捂住她的嘴,一迭声向京娘致歉,旁人也围上来劝。
老夫人气息微弱,语气却依然带着杀伐果断的霸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抄家灭族,是我郑家命该如此。我是不成了,你们姐妹妯娌要团结亲爱,努力活下去才是,莫要相信那些风言风语,寒了亲人的心。」
元瑛脸色雪白,没有再说话。蓝袄子少女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把身子扭过去。
看来侯府败落后,老夫人再也无法控制流言蜚语,元瑛的身世还是为她带来很多困扰。只是不知道京娘如何劝慰,才能打消她的疑虑。我眼看着元瑛受辱,一时间控制不住流下泪来。
元雪靠过来,悄声问道:「娘亲,你怎么了?那几个女奴惹你生气了?」
一把揽过元雪,我心中无限酸楚。元雪,那个可怜的女奴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为娘该怎么做才能救赎我的女儿于水火呢!元瑛元雪,明明同父同母,命运怎么总是截然不同。一个享福,另一个就吃苦,做母亲的一颗心仿如油煎,充满无法言说的苦楚。
午饭后,府衙很快就派了兵士来接管众女,在后院划了区域严加看管,非专人不得出入。待众女都有了买家,才能分别提走。
一般来说,发配的官奴到了宁古塔,便由府衙组织发卖。所幸北地民风朴实,没有妓馆青楼等烟花处所,女奴们不至于沦落风尘。
但官奴是死契,除非本家翻了案,否则到死也不能赎买。运气好的,遇上善心的主家,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运气差的,被主人打死的、打残的,被强占了身子沦为玩物的也不是没有。像老夫人这种又老又病的,根本没人买,只管扔在哪里,不给食水,几天也就没气了。
我要想办法买下她们。
发卖前,我的人无法再近身接触京娘等人,只得在吃穿上不动声色地花些心思。棉衣棉被里多垫几两好棉花,大太阳下晒得温暖松软。
野山参最是补元气,和老母鸡一同文火煮,加黄芪、枸杞,炖一锅鲜甜的人参鸡汤。用这汤蒸米饭、做面条,不打眼却能强身健体。
只几天,女眷们气色便舒展开,连老夫人都硬朗了几分,元瑛等少女正当妙龄,两颊更是明显圆润起来。
我不能一气买下所有人,那样太打眼了,势必要将自己送入舆论漩涡。只跟府衙买了京娘、元瑛,老夫人算个添头,便宜卖给了我。
蓝袄少女被本地大户买去做了贱籍妾。被提走那天大哭大闹,拉着她母亲不松手,闻者无不落泪。只愿她到了主家后收敛脾气,好好生活吧。
女眷们陆续被提走。元瑛和京娘得知卖给我家,又惊又喜,搀着老夫人来给我这个主人磕头。
我端坐在堂中,身下是暖热的火炕,面前一台黑漆彩绘百鸟朝凤的屏风,隔开了两个世界。
09
下人将老夫人、京娘和元瑛祖孙三人引入室内,隔着屏风向我磕头谢恩。
我坐在高高的炕上,看着老夫人花白的发顶,不由得想起当年在松梅庵,我跪在地上聆听她的教训,她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只使丫鬟来打我耳光,让我安守本分,不要污了侯府血脉。
而如今,永昌侯府已散。如若当初我安心做世子的外室,想必早已如马蹄下的烂泥一样被人践踏致死。可见,人还是不要太安守本分才好。
京娘挨着老夫人,跪得笔直。我和她从来不是情敌,世子于我,是依仗,是靠山。曾经,我像丝藤绕树一样,仰仗他的施舍才能生存。而京娘则是和世子并肩而立的两棵树,坚韧而强大。我真替元瑛庆幸,能有一位人品贵重的养母庇护。
至于元瑛,当务之急是想法子助她摆脱奴籍,至于要不要与她相认,看缘分吧。
我的心中五味杂陈,轻声说道:「请起吧。不必拘束。」
此话一出,京娘猛地仰起头向我看来。一望之下,她浑身剧震,张口疾呼:「刘!」
元瑛扶住她,低声疑道:「娘亲,你怎么了?」
老夫人见状,疑惑地看了看京娘,又看了看我,一脸雾水。当年她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想必早就将我的容貌忘诸脑后。
我再也按捺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京娘身边扶起了她,将一个翡翠观音坠子放在她手里,含泪道:「眷顾之恩,从无一日忘怀。」
京娘热泪盈眶,不敢置信地望着我,神情又是惊诧,又是欢喜:「我以为你……你早就不在了!原来,原来……过得这般好了……」
元瑛喜道:「娘亲原来与夫人是旧识吗?」
老夫人仿佛想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神陡然射出两道利光。正要开口说话,元雪从外面跑了进来。
「娘,我养的小哈巴狗生了小狗崽,你和我一起去看呀。」
老夫人的眼神便凝在她的脸上。
元瑛元雪姐妹俩,元瑛容貌似母,元雪则肖父,她骨架高挑,脸型圆润,五官英气俊美,越长越像世子。
老夫人许是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早逝的儿子的影子,张口结舌了半天,颤颤巍巍地低声问我:「你是?你是?」
我含笑点头:「正是。」
她的脸瞬间红透,连脖子都红了,又看着元雪,期期艾艾地问:「她是?」
我又微笑:「正是。」
她又是欢喜,又是羞惭,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干涸的眼眶里流出来。
京娘看着元雪,也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元瑛元雪被我们猜谜似的问答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便笑着对元雪说:
「大人们说些闲话,你听不懂便出去玩吧。这位姐姐叫元瑛,与你年岁相仿,你们姐妹一起去看小狗吧。」
元雪答应一声,来携元瑛的手,姐妹俩欢欢喜喜出去了。
我看着她们的背影,这是十几年来我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画面,如今也算梦想成真了。
孩子们出去后,老夫人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我的衣袖:「你是兰辞的人?你没死!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兰辞的女儿吗?」
我从她手中抽出衣袖,笑道:「老夫人,好久不见。
「我便是元瑛的生母,刘苏苏。
「那个孩子正是世子的女儿,叫刘元雪。
「我当年便是有了她,才出走的。」
老夫人颤声问道:「为什么?」
我答:「自然是不想让你再把元雪抢走。」
她惨笑道:「果真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让你躲过灾祸,拿着兰辞的钱,创下这好大一份家业!如今你高高在上,看着侯府败落、侯爷和兰辞身死,我们落魄为奴,想必心中畅快至极!」
我冷笑一声,正待反驳,却听得京娘激动道:
「娘不可如此偏执!
「当年您不许苏苏入府,后又强行抱走元瑛,致使她们母女分离十六年,已是极其过分。若不是您铁面无情、罔顾人伦,她怎么会怀着胎儿冒险出走?
「永宁到宁古塔,这一路凶险,您亲身经历过。咱们有官兵押送,尚且九死一生,多少人命都丢在了路上,她一个弱女子,逃到此地,又要生养孩子,又要开店营生,其间有多少艰难未可知!
「若不是苏苏家业丰厚,赎买下咱们祖孙三人,这会儿可能早就……您想想二丫头,好好的孩子被拉去当了老头子的贱妾……若是没有苏苏,元瑛说不定也……」
老夫人的脸先是涨得通红,转眼又褪成灰白。她的骄傲在现实面前已不堪一击。
我握住京娘的手,朝她一笑。正色对老夫人说道:「我从不曾怨恨过你。
「为人父母者,当为子女计深远。侯府何等身份,世子何等人才,我刘苏苏区区一个低贱的倡优,本不该自不量力跟着世子。只是人活一世,没有谁一辈子只能水深火热的道理。世子为我赎身脱籍,我若是假清高推拒了,才是真的傻子。没有世子,我便活不到今日。
「跟了世子,我只是安守本分、循规蹈矩,即使生了元瑛,也从无半点非分之想。你疼爱元瑛,愿意接纳她,我感激不尽,哪怕从此母女分离,也从不曾生出半分怨怼。
「只是……我也是个人啊……」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骨肉分离之痛,我决不能承受第二次。是以意外怀上元雪后,我便故意激怒你,如愿离开永宁,这才能守着我的孩子,安居乐业。
「老夫人,你看那溪水潺潺,流经山川便是天河,流经地底便是暗河,于清洁处自清洁,于不洁处难以独善其身,可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水罢了。」
老夫人脸色煞白,眼神矍铄,挺直了腰板。
我平静地看着她:「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们之间,恩也好,怨也好,都算了吧。」
京娘急道:「那元瑛呢?」
「元瑛是你的孩子。」我含泪微笑,「上一辈扯不清的烂账,不该由孩子们承担。京娘,你身边只有元瑛,你把她养育得这么好,我没有资格把她抢走。」
「好一个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老夫人忽地断喝,「好一个义薄云天、自强不息的刘苏苏!」
她紧紧盯着我,轻推开京娘的手,慢慢跪了下去。
「刘姑娘,是我老婆子错了。我刚愎自用,目无下尘,害你母女相离十六年。
「我痴长你几十岁,为人处世,不如你万分之一。」
我和京娘同时扶起她,又相视而笑。
我想,我今夜能睡一个香甜的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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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奴无法脱籍。我虽买下了老夫人、京娘和元瑛的卖身契,却无法放归她们良人的身份。那日后,我在庄子不远处置了一个绣庄,交由京娘管理,纺些棉布来卖。她把老夫人带了去照顾,元瑛依然留在庄子里,做了元雪的伴读。
我心知她想让姐妹俩多相处培养感情,便也不打扰。元瑛端庄大气,元雪宽厚豪爽,两人没几天就亲热得形影不离。
元瑛进退有度,经营上也颇有天分;元雪虽小,却善于与异族打交道,不知道打哪学来一口流利的胡语,叫她在互市上做成了几笔买卖,我和嬷嬷便常常将她们带在身边教导。
日子又回归平静,如流水一般过去。
三年后,圣上宾天,太子即位,大赦天下,永昌侯府也在赦免之列。放归官奴的文书一发下来,我便把祖孙三人的卖身契给京娘送了过去。
京娘和元瑛攥着身契又是哭又是笑,老夫人却颇为平静。当天夜里,她在睡梦中含笑而逝。
这位坚强的老人,守了一辈子侯府尊荣,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终于得到解脱,可以安眠了。
又过了一年,新科榜眼拒婚得罪了永宁的大人物,被打发到宁古塔任府尹,他与元瑛一见钟情,订下了终身大事。
远在天边的岭南也传来讯息,京娘的三个儿子也熬过了苦役,小儿子更是参加科考中了进士,分配在京娘的娘家江州任职,要接了母亲去共享天伦。
永昌侯府的枯枝上,终于发出了一点嫩芽。
京娘走的那天,我带着元瑛元雪去送行。
元瑛哭成一团,二十年来,她从未和京娘分别过。此一去,天南海北,咫尺天涯,终生再难见面。母女情,摧心肝。
京娘泪如雨下,她不舍地抚摸着元瑛的头发,柔声说:「乖孩子,不哭了。娘在江州安置下来,得空便接你和妹妹去玩。」
元瑛哭得说不出话,直点头。
京娘握住我的手:「苏苏,我这辈子做过很多好事,最好的事就是交了你这个朋友。」
「我把元瑛交给你了,姑爷若是对她不好,」她哽咽了下,「你记得接她回家。」
「好。」我流着泪,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元瑛是咱们的女儿,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京娘依依不舍地上了车,走出一段又掀开车帘大喊:「元瑛,记得娘说的话!」
「娘!娘!」看着马车走远,元瑛哭倒在我的怀里。
京娘走后,元瑛很长一段时间都郁郁寡欢。元雪急得团团转,跟胡人买了一头可爱的雪狼崽讨她喜欢。嬷嬷也挖空心思,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哄她开心。
后来,元瑛和府尹大人完了婚,转年春天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我便像模像样地当起外祖母来,照看孩子,照顾产妇,里里外外忙得ƭù₋不可开交。
孩子满月那天,府里办了热闹的宴,人来人往,吵吵嚷嚷的,我便陪着元瑛在卧房里躲清静。
我拿出赤金镶红宝石的长命锁给孩子戴上,笑道:「生经十月苦,骨开十指难。当娘的受尽苦难把你带到世上,但愿我们宝儿平安喜乐,一世顺遂,将来有出息,孝顺爹娘。」
元瑛笑眯眯地看着我,轻声说:「苏姨,你真好,像我娘一样。」
我笑着摆手:「我可比你娘差远啦,她可是大家闺秀,我一个开饭庄子的,哪比得了她。」又问她,「你饿不饿?元雪带了胡地产的牛奶酥酪,那味道又浓郁又清甜,真不知道怎么做的,我去找她送来与你吃点。」
元瑛笑道:「我最爱吃的却是花生酥糖。记得小时候曾经吃过一块,香酥至极,天下再没有那么好吃的酥糖了。」。
莫非她还记得三岁时我在松梅庵给她一块酥糖的事?我狐疑地回过头去,只见元瑛一边逗弄着孩子,一边看似不经意地说:「生下宝儿之后,我方知什么是母子连心。如若宝儿被人抢走了,我一定哭也哭瞎了。」
她圆圆的脸上笑意甜甜:「苏姨,我能叫你娘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茫然,又有些让人激动的预感。
「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叫起娘来?我……我倒是欢喜的。只是……」
元瑛还是笑,眼中却流下泪来:「我娘临走前,把什么都告诉Ṱů₂我了。娘,你真笨,你都不照照镜子,看我生得有多像你。」
我怔怔地看着她,喉咙被哽咽堵得死死的,心里有一箩筐的话却说不出来。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我的女儿,终于承认了我是她的母亲。
我想大叫,想大哭,想冲出去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邀请宁古塔所有父老乡亲们来吃席,来庆祝。
我却只能呆呆地站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门一响,元雪欢欢喜喜地冲了进来,大呼小叫:「娘亲、姐姐,我来啦。小外甥醒了吗?」
她伸出温热的手揽住了我,又去牵元瑛的手,我们母女三只手接触的瞬间,我仿佛听到血脉接通时血液流过的「汩汩」声。
于是我也伸手揽住了她们。
春天来了,真好。
我想。
来源:东坡肘子酱猪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