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九八三年的春天,我刚从县城缝纫厂领了工资,二十八块六毛钱,用红色票花纸包着,塞在内衣口袋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傻弟弟的金色心意》
"姐,这个亮闪闪的,你喜欢吗?"弟弟盯着玻璃柜里的金项链,眼里闪着光。
店员瞥了我们一眼,眼神里带着疑惑和一丝不屑,她穿着统一的蓝色制服,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柜台。
那是一九八三年的春天,我刚从县城缝纫厂领了工资,二十八块六毛钱,用红色票花纸包着,塞在内衣口袋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自从父母六年前在大雨天修屋顶时双双意外离世后,我和比我小六岁的弟弟柱子相依为命,那年我刚满十八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早早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柱子从小脑子不大灵光,县医院的李医生说是出生时缺氧导致的智力障碍,但他心地纯良,总是笑呵呵的,一张圆脸上的两个酒窝深深的,像是小土坑。
"姐姐,咱们买吧。"柱子总是这样,看到我喜欢的东西就想买,却不知道这金首饰要几百块钱,是我们半年的口粮钱。
"傻柱子,走吧,姐姐买不起。"我拉着他的手,手心里全是他的汗,他总是容易紧张,特别是在陌生的地方。
离开金店时,柱子的脖子扭得像麻花,直到金店的红色招牌在视线里消失,他才失落地垂下头,像霜打的茄子。
我们住在厂里分配的筒子楼里,两间半砖瓦房,一进门是三平方的小客厅,放着一张方桌和两把木椅,左边是我的卧室,右边是柱子的小间。
夏天这房子烤得像蒸笼,水泥地面都发烫,冬天冷得墙角结冰,炉子烧不热,我们就挤在一张床上,用两床棉被裹成蚕蛹。
隔壁是王婶子,整天絮絮叨叨,但心肠不坏,丈夫早逝,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如今儿子也分配到县城电影院工作,时常会送些电影票给我们。
王婶子常说:"林巧啊,你这辈子就栓死在柱子身上了,多不容易。"她说这话时手里总在搓麻绳,鼻尖上的汗珠摇摇欲坠。
那天我带柱子去金店,是因为工友高玲结婚,她婆家给的三金让厂里姑娘们羡慕不已,黄澄澄的金耳环、金戒指和金项链在太阳下闪着光,像是抓住了整个春天的光彩。
我知道自己这辈子怕是没这福气了,但看看总是好的,也让柱子见见世面,哪知道他竟然看呆了,像是见到了天上的星星。
"姐,人家为啥能有,你没有呢?"回家的路上,柱子突然问我,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因为姐姐没本事呗。"我故作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膀,"走,姐带你去吃冰棍。"
五分钱一根的冰棍,柱子总是吃得特别慢,像是要把这甜蜜的凉意延长到永远,嘴唇冻得青紫也不肯停下,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幸福的笑容。
缝纫厂的活越来越多,家家户户都想在过年时添几件新衣裳,我常常加班到深夜,眼睛熬得通红,手指上的针茧厚得能划火柴。
缝纫机踏板的声音和收音机里播放的《四郎探母》成了我生活的背景音,常常到半夜才回家,路过电影院,有时能看到露天场地里挂着的白布屏幕上的光影,三毛电影让围观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家里总是亮着灯,柱子怕黑,也怕我回来时撞到东西,就把屋里仅有的一盏二十五瓦的灯泡拧亮,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等我,不管多晚。
"姐,你回来啦?"每次看到我,他都像是看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语气里满是惊喜。
"嗯,吃饭了没?"我问他,虽然知道答案,他从不会自己先吃。
"等你一起。"柱子咧嘴一笑,赶紧去灶台上揭开盖着的碗,里面是他做的白菜豆腐汤和蒸的红薯,热气腾腾的。
"你看,我学会煮饭了。"柱子得意地说,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的星星。
虽然汤总是咸了点,红薯也常常夹生,但这是柱子的进步,我从不嫌弃,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夸他是个好厨子。
柱子虽然傻,但很勤快,每天负责打扫院子,有时还帮邻居拎水提煤,那时候自来水还没通,要去街头的水管处排队接水,大家都提着铁桶,一等就是半个钟头。
春天的风裹着煤灰,东北老铁厂的烟囱日夜不停吐着黑烟,柱子干活回来总是一脸黑,像是从煤窑里钻出来的。
我用粗布给他缝了口罩,剪了两条带子在后面绑着,他却老是忘记戴,说戴着闷得慌,嘴一张口罩就掉,没办法和人说话。
五月的一天,我发现柱子开始捡废品,先是报纸,后来是瓶子罐子,甚至废铁丝,布袋子里装得鼓鼓囊囊的,走路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我担心他会被人骗,这世道骗子多,特别是那些专门欺负老实人的,就叮嘱道:"柱子,别捡那些脏东西回来,容易生病。"
柱子点头如捣蒜,一个劲地说知道了,但第二天早晨,天还蒙蒙亮,他就背着麻袋出去了,袋子里还放了半个冷馒头,那是他的早饭。
傍晚回来时,他的手上划了几道口子,我心疼地给他擦药,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是不小心,眼神飘忽不定。
我那时正为厂里的竞选先进个人忙碌,每天加班加点,根本没时间追问他的行踪,只记得每天灶台上都有热饭,院子总是扫得干干净净的。
老牛是我们院唯一对柱子好的男孩,家住二楼,在自行车厂当学徒,比柱子大两岁,但从不欺负他,反而常和他一起玩,教他修自行车、搭积木。
有一天放工后,老牛悄悄拦住我,神神秘秘地说:"林姐,柱子最近总往工艺社跑,不知道在捣鼓啥,你知道不?"
工艺社在县城最东边,离我们住的地方有三站地,柱子从没有自己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心里一惊,担心他会迷路或被人欺负。
那天晚上他回来晚了,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王婶子也帮着问遍了附近的邻居,都说没见到柱子。
就在我准备去派出所报案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柱子低着头走进来,手上全是细小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的,衣服也脏兮兮的。
"你干啥去了?急死姐姐了!"我又心疼又生气,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引得邻居们探头张望。
"没,没啥。"柱子低着头,两只脚在地上画圈,手背在身后,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手上的伤怎么回事?给我看看。"我扯过他的手,发现手指上全是针扎一样的小洞,有些地方已经红肿发炎。
"没事,不疼。"柱子缩回手,眼睛躲闪着我的目光。
"以后不准乱跑,听到没?外面多危险啊,你要是走丢了,姐姐可怎么办?"我盯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担忧。
"知道了,姐。"柱子低声应着,但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第二天一早,我去上班前特意叮嘱王婶子帮忙照看柱子,王婶子爽快地答应了,说会经常到我家门口看看。
但接下来的日子,柱子竟然连着三天没回家,我请了假,跑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却找不到柱子的踪影,派出所的同志说如果找不到就去报案,但我不敢,怕柱子的情况会让他们把他送去福利院。
那三天,我几乎没合眼,县城虽小,但对于柱子来说太大了,他认不全路,辨不清方向,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街坊四邻议论纷纷,有人说柱子是不是嫌家里穷跑了,也有人说他可能是被人贩子盯上了,王婶子叹气道:"这孩子不会是被人骗走了吧?"
我拿着柱子穿过的旧毛衣四处询问,像失去理智一般,脸上的泪痕都没时间擦,嗓子叫哑了也不停歇。
第四天清晨,天蒙蒙亮,鸡刚打鸣,我正在灶台前熬稀粥,准备出去继续找人,突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然后是钥匙转动的声音。
柱子回来了,蓬头垢面,眼睛下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整个人瘦了一圈,但手里却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纸包,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我又气又喜,刚要发作,他就打开包裹,小心翼翼地掏出里面的东西:"姐,给你的。"
里面是几件粗糙的金首饰——一条小项链、一对耳坠和一个手镯,做工虽然不精细,还能看出些许锤打的痕迹,但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晨光中,它们泛着金子特有的温暖光泽。
"这...这是哪来的?"我惊得说不出话,脑子里全是可怕的想法,生怕柱子干了什么傻事。
"我做的,我做的。"柱子兴奋地说,眼里满是期待,"姐,你戴上看看。"
我的手颤抖着,不敢接,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金子是什么概念?那可是要好几百块钱才能买到的东西,柱子一个月的零花钱才五块,怎么可能有金子?
就在我惊疑不定之际,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我打开门,看到厂长陈大妮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老人。
陈大妮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留着齐耳短发,走路带风,说一不二,厂里人都怕她三分,但她对老弱妇孺格外关照,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困难户,常会多分配些活儿让我多赚些钱。
她进门就看到桌上的首饰,先是一愣,然后笑了:"林巧,你弟弟真是个有心人。"
原来,柱子这三个月来,每天早出晚归,不是去疯玩,而是在捡废品。
他把捡的废铁、废纸和酒瓶换了钱,每天省下买冰棍的钱,甚至连午饭有时都不吃,就为了积攒钱买点金线,然后跑到工艺社,求老师傅教他编织金饰。
陈大妮身后的老人是工艺社的张师傅,六十多岁,戴着老花镜,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镌刻着岁月的痕迹。
他说柱子用攒的钱买了细细的金线,又帮工艺社扫地、烧水、磨工具,就为了能跟他学手艺,开始他觉得柱子脑子不灵光,没当回事,谁知道这孩子天天来,风雨无阻。
过了几天,柱子学会了简单的编织,但手艺还是很粗糙,张师傅怕他弄坏金线,好几次想把他赶走,但柱子总站在门口不走,有时一站就是大半天,直到张师傅心软答应再教他一次。
那三天柱子日夜守在工艺社,就为了赶制这些首饰,手指都扎出血了也不肯停,身上带的干粮吃完了就饿着,渴了就喝凉水,晚上就睡在工艺社的角落里,半夜惊醒了就继续干活。
"为啥要做这个呀,柱子?"我声音哽咽,又是感动又是心疼,恨不得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这个傻弟弟身上。
"姐,你上次看金店里的东西,眼睛亮亮的。"柱子挠着头,憨厚地笑了,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我就想,姐姐天天辛苦,也应该有亮闪闪的东西。"
那一刻,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砸在那金手镯上,反射出碎裂的光。
我竟忘了,那年冬天,单位组织参观县展览馆,路过金店时,我看着橱窗里的金戒指感叹了一句:"真好看。"
许多人说过这样的话,转眼就忘了,可柱子记在了心里,藏在看似简单的脑袋里,变成了一个执着的念头。
张师傅告诉我:"你弟弟虽然慢,但他有双巧手。开始我真不想教他,怕他弄坏金子。"
老人粗糙的手指划过那些首饰,眼睛里有欣赏的神色,"可他天天来,说是要给姐姐做礼物,这孩子嘴笨,可心里头有一团火,比谁都热。"
"这份心意,比金子还珍贵啊。"张师傅拍拍柱子的肩膀,眼里有欣慰的光芒。
"姐,你戴上吧,戴上吧。"柱子迫不及待地拿起那条小项链,想给我戴上,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扣不上扣子。
我接过项链,轻轻地戴在脖子上,又把那对小耳环戴上,最后将柱子做的手镯戴在手上,虽然粗糙,却闪着温暖的光。
厂长陈大妮笑着说:"林巧,今天就别上班了,好好陪陪你弟弟。这孩子这些天可没少受罪。"
她临走时又补了一句:"下个月工艺社要招学徒,我看你弟弟就挺合适,虽然脑子转得慢,但手巧啊,这年头,手巧的人不愁没活路。"
那天我们姐弟俩踏着晨光去了县城的照相馆,花了一块八毛钱拍了一张合影,我戴着柱子做的首饰,他穿着我给他缝的新衬衫,两人的脸都笑得像绽放的花,那张照片一直摆在我家的柜子上,二十多年过去了,照片虽然泛黄,但笑容依然鲜活。
厂里的姑娘们看到我脖子上的金项链,手腕上的金手镯,都惊讶地围过来问:"林巧,你哪来的金首饰?是不是谁家小伙子送的?"
我骄傲地说:"我弟弟给我做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自豪。
"就是你那个傻——"话说到一半,看我脸色变了,说话的人赶紧改口,"就是你弟弟?他会这手艺?"
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他不傻,他只是比别人多了一份纯真,少了一份世俗的聪明罢了。
当年那些嘲笑我"一辈子被栓死"的人现在都不再那么说了,院子里的王婶子每次看到柱子,都会亲切地唤他"小能人",还会炖鸡蛋给他补身体。
那年秋天,工艺社真的破例收了柱子当学徒,每月有十八块钱的固定工资,虽然不多,但对我们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柱子虽然学得慢,但他专注认真,手艺日渐精湛,特别是编织技艺,在全县都是一绝,后来还被选送去省里参加比赛,虽然没得奖,但他编织的金叶子被省工艺品商店的负责人看中,专门定制了一批。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们搬出了筒子楼,用积蓄和单位借的钱,在县城边缘买了一处小平房,两间正房一间厢房,还有个小院子,柱子在院子里种了几株葡萄,到了夏天,绿荫满架,紫色的葡萄挂满枝头,邻居家的孩子常来摘几颗尝尝鲜。
八十年代末,我经人介绍,认识了县建筑公司的会计李庆海,他比我大三岁,性格温和,最重要的是,他不嫌弃柱子,还常带柱子去钓鱼、下象棋。
李庆海第一次上门提亲,我就把话挑明了:"我和弟弟是一辈子的事,谁娶我,就得一起照顾他。"
李庆海笑着说:"我明白,你放心,我家里兄弟姐妹多,从小就习惯照顾人了。"
婚后,我们三个人住在一起,日子和和美美的,我和李庆海有了自己的孩子,还是柱子最疼这个小外甥,整天抱着逗,教他说话、走路。
每当我看到手腕上的那个手镯,就想起弟弟笨拙却真诚的笑容,那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财富。
许多人问我:"为什么一直戴着这么粗糙的手镯?你现在条件好了,换个精致的不好吗?"
我总是笑而不答,因为他们不会明白,这个手镯对我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它的物质价值。
人们常说柱子是个"傻子",但在我眼里,他的心比谁都明亮,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爱不需要惊天动地,只需要用心感受、执着付出。
这世上,有些"傻"比聪明更珍贵;有些情,比金子更永恒。
如今,我已年过半百,柱子也有了自己的小家,他娶了同样有些智力障碍的丽丽,两人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工艺品店,生活简单而满足。
每逢春节,我们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桌上总少不了一盘红烧肉和一碗白菜豆腐汤,那是柱子最爱吃的,也是我们共同记忆的味道。
夜深人静时,我常会摩挲着手腕上那个已经有些磨损的金手镯,思绪回到那个贫困却充满爱的岁月。
生活从不会一帆风顺,但爱永远是最温暖的阳光,穿透坚硬的岁月,照亮我们的心房,让我们在黑暗中也能看到希望。
弟弟的手艺和他的爱,都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礼物,它们教会我:真正的财富,不在于拥有多少金银财宝,而在于心中那份永不磨灭的亲情与爱。
来源:大源萌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