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喂,于大成,你敢不敢去我家坐坐?"小燕在河堤上突然问我,秋风吹乱了她的发梢。这个我暗恋了整个中学的女孩,十年后的重逢竟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刻。
"喂,于大成,你敢不敢去我家坐坐?"小燕在河堤上突然问我,秋风吹乱了她的发梢。这个我暗恋了整个中学的女孩,十年后的重逢竟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刻。
河水轻轻拍打着岸边的鹅卵石,仿佛在嘲笑我的窘境。
那是一九九二年的深秋,国企改革大潮席卷全国,我们这些普通工人被裹挟其中,像一叶小舟,随波飘摇。我在钢铁厂机修车间干了整整八年,从学徒做到技术骨干,厂里的老式设备几乎没有我修不好的。
可那天,车间主任把一张单子拍在我手上,上面赫然印着"待岗通知书"六个大字。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感涌上心头,我攥紧那张薄薄的纸,揣着六百三十八块钱的遣散费,恍惚地走出了厂门。
三号楼六单元的家是单位当年分的,六十平米的筒子楼,一梯两户。家里老母亲刚做完白内障手术,儿子大强上小学三年级,每天叫嚷着要买新出的小霸王学习机,可那玩意儿要两百多块呢。老伴小芳在纺织厂做织布女工,最近厂里也不景气,发了两个月的白条。
回家那晚,我把"待岗"的事瞒着没说。小芳炖了萝卜白菜,笑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碟咸豆腐乳:"尝尝,娘家前两天送来的,下饭香着呢。"我看着她布满针茧的手指,喉咙发紧,只是使劲点头。
那年月,家家户户都紧巴巴的。大人攒了粮票和肉票,也舍不得吃,都留给孩子。我们平常喝的是萝卜丝汤,难得荤腥,除非逢年过节,或是谁家有了大喜事,才能见着肉星子。
一个月前,小芳省吃俭用攒了三个月的肉票,才换了二斤猪肉,炖了一锅肉丝白菜。那股香味飘满了整个楼道,邻居刘叔路过,打趣道:"大成家今儿杀猪了?"我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心里却美滋滋的。如今想来,那顿饭的滋味,还留在舌尖上。
"于大成,你怎么最近愁眉苦脸的?"小芳问我,手里缝着儿子大强的校服裤子,那是去年的旧裤子,又给放了长。屋里只开着一盏二十瓦的灯泡,昏黄的光投在她有些疲惫的脸上。我摇摇头,说厂里最近活儿少,可能要轮休一阵子。
窗外,邻居家收音机里传来小喇叭的戏声。我不想让家里人担心,可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我的额头直冒冷汗。几天后,我听见小芳在被窝里偷偷抽泣,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走投无路之下,我想到了三舅家。三舅在粮站当会计,日子过得殷实,家里最早添了十四寸的彩电,街坊四邻都羡慕得很。他家住在县城最好的地段,房子是单位分的两居室,还带个小阳台。三舅两口子膝下无儿无女,往日走动时,也常说把我当亲儿子看。
那天,我特意穿上那件褪了色的蓝格子衬衫,戴上只有出远门才戴的那顶鸭舌帽,还从橱柜底下找出了收藏多年的金丝眼镜盒,里面装着三舅去年过大寿时送的"英雄"牌钢笔。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穿过半个城区。车窗外,路边的梧桐叶子已经泛黄,像我那颗忐忑的心。到了三舅家门口,我整理了下衣领,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敲响那扇漆成咖啡色的木门。
"哟,大成来啦!"三舅穿着一件白背心,外面套了件灰色的绸缎马甲,腰间还挂着他那块从不离身的上海产手表。三舅妈在厨房里忙活,闻声探出半个头来,嘴上说着"来得正好,留下吃饭",可眼神却游移不定。
"三舅,我今天是有点事......"我搓着手,在他家崭新的红木沙发上坐立不安,感觉屁股下面像是长了刺。刚想开口,就看见茶几上放着一张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的购物单。
"大成啊,你来得不巧,我前几天刚给你表弟添了辆'飞鸽'二八自行车,手头紧着呢!"三舅搓着手,说话时眼睛看着窗外。舅妈在厨房里更加卖力地洗着菜,水声哗哗作响。
"买自行车得三百多吧?"我试探着问。
"哎呀,连车锁、车筐加起来,四百多了!"三舅叹了口气,"这不,你表弟刚参加工作,总得有个代步工具。"
我的手在裤兜里攥紧了,那里装着写好的借条。我只想借两百块,好给母亲抓药,再添些米面油盐。可话到嘴边,硬是咽了回去。
"没事没事,我就是路过,来看看您和舅妈。"我尴尬地笑笑,拒绝了留饭的客套,匆匆告辞。
走出三舅家,天空阴沉得快要压到头顶。秋风卷着落叶,扫过空荡荡的街道。我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城南的小河边,这是我中学放学必经的地方,曾经无数次和同学们在这里玩水、摸鱼,高考结束那天,我们还在河边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酒,立下了各种远大的志向。
河水依旧清澈,我蹲下身,看见水中倒映着一张憔悴的脸——那是我,三十二岁的于大成,曾经车间里的技术能手,如今一个无所适从的下岗工人。太阳穴隐隐作痛,眼前浮现出儿子期待的眼神,老母亲佝偻的背影,还有小芳日渐消瘦的脸庞。
"于大成?真的是你啊!"
熟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我回头,是小燕,中学时坐在我前排的女同学。当年她是班里的数学课代表,永远穿着一条整洁的蓝白格子裙,两条乌黑的辫子上扎着红头绳,在风中飘扬。她成绩好,人缘也好,是我们班男生都偷偷喜欢的对象。
如今的小燕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简单的米色风衣,手里提着一个印花布袋子。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眼角的笑纹反而增添了几分亲和力。
"河边闲逛呢?"她笑着走近。
"嗯,随便走走。"我不自觉地挺了挺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班级里挺起胸膛回答问题的少年。
我们就这样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十年的光阴在言语间流淌。她问起我的近况,我支支吾吾,只说厂里最近放假,大家都休息。她讲起自己大学毕业后回到县里当了技校的机电老师,每天和一群十七八岁的孩子打交道,虽然累,但很充实。
"你呢?还记得你当年是车间里的小能手,高二那年学校的广播站坏了,是你给修好的。"她提起往事,眼睛亮晶晶的。
我的心被这段回忆轻轻触动。那时我们学校的广播站突然罢工,校长急得团团转。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说能试试。折腾了一个下午,终于找到问题出在一个老化的线圈上。第二天早自习,我的名字在广播里被点了出来,获得了校长的表扬,同学们投来羡慕的目光,而小燕——她转过头,冲我竖起了大拇指。
"那都是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强打起精神聊起当年的同学们,谁成了公务员,谁下了海,谁出了国。说着说着,天色渐暗,河面上泛起了粼粼波光。
"都这么晚了,我该回去了。"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小燕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让我无处遁形。寂静在我们之间蔓延,只听得见河水哗哗的声音和远处收音机里传来的《新闻联播》片头曲。
"喂,于大成,你敢不敢去我家坐坐?"她突然问道。
我愣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记忆中那个扎着辫子的小燕和眼前这个成熟自信的女子重叠在一起,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小燕住在县技校的教工宿舍,一栋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六层楼房,没有电梯,我们爬到四楼,她熟练地从布包里掏出钥匙。
她的家是一室一厅的小屋,收拾得干净整洁。客厅里摆着一套简单的沙发,茶几上有一盆绿萝,墙上贴着几张风景照片。最引人注目的是靠近书桌的墙面上,挂着好几个证书和奖状,其中有一个木质的匾牌,上面刻着"优秀教师"四个大字。
"别看了,都是些虚名。"小燕笑着说,转身去厨房倒水。我站在客厅中央,有些局促不安,目光落在书架上那排整齐的书籍上。有专业书籍,也有文学作品,还有一本看起来很旧的相册。
"坐啊,把这里当自己家。"小燕端着两杯茶走出来,递给我一杯,"茉莉花茶,我从老家带来的,香得很。"
我接过茶杯,热气氤氲中,茉莉的清香沁入心脾。小燕在我对面坐下,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你知道吗,技校最近挺缺人的,特别是机修实训老师。"她轻轻啜了一口茶,目光柔和地看着我,"我记得你在这方面可是一把好手。"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茶杯在手中微微颤抖,几滴热茶溅在了手背上,却毫无感觉。
"可我,就是个初中毕业的普通工人..."嗓子发干,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的自卑和无力。
小燕放下茶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技术手册,翻开其中一页:"看,这是电机原理图,你不是最拿手的吗?"她指着书上的图表,"我教理论可以,但实操这块,不如你在行。"
我接过书,翻看着那些熟悉的图纸和公式。这些年在厂里,我虽然没有理论知识,但凭着一股钻劲儿和老师傅的指导,倒也摸索出不少实用的技巧。车间里的老设备,哪怕没有备件,我也能想办法修好,大家都叫我"于大拿"。
"记得高二那年学校广播站坏了,就是你修好的,全校广播里都是你的名字。我们班的女生都说,于大成真厉害,啥都会修。"小燕笑着说,眼里闪烁着往日的光彩。
我的嗓子突然发紧。她还记得这些事。那些早已被我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片段,竟被她一一珍藏。
"你瞧,这是我们班当年的毕业照。"小燕起身拿过书架上那本旧相册,翻到其中一页。照片上,我们穿着统一的蓝色校服,站在学校门口的银杏树下。年轻的脸庞洋溢着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我站在后排,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羞涩的微笑。而小燕站在前排中央,梳着整齐的麻花辫,明亮的眼睛看向镜头。
"那时候多好啊,没有这么多烦恼。"我轻声说。
"于大成,你知道我为什么能从一个县城女孩变成现在的样子吗?"小燕坐回我对面,认真地说,"因为我不怕学,也不怕从头开始。我大学毕业那年,也遇到过困难,被分配到了边远山区,条件艰苦得很,宿舍漏雨,教室冬天冰凉。可我坚持下来了,还自学了电工技术,后来调回县里教书。"
窗外的夕阳将小燕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我低头看着那杯茶,水面上倒映着我黯淡的眼神。突然,我看清了自己——这些天我一直在逃避现实,却忘了家里还有人在等我挑起生活的担子。
"你还记得班主任李老师常说的话吗?'人这辈子,不怕重头再来,就怕无路可走'。"小燕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技校下周一有面试,你要不要来?机修实训老师,月薪三百二,比一般工人强多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心里泛起一阵暖流。
"真的可以吗?我就是个初中毕业的工人..."
"重要的是技术和经验,不是文凭。"小燕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推到我面前,"填上名字,下周一早上八点来学校面试。我已经和主任说过了,他很有兴趣见见你。"
我深吸一口气,接过表格:"谢谢你,小燕。"
"别谢我,你本来就很有才华,只是需要一个机会。"她笑着说,"我相信你能行。"
走出小燕家,天已经黑了,街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我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心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路过供销社的文具柜台,我破天荒地买了支"英雄"钢笔和一个硬皮笔记本,花了我四块五。
回到家,小芳正在煤油灯下给儿子辅导功课。看见我进门,她惊讶地说:"这么晚才回来,饭都凉了,我去热热。"
"不用热了,直接吃吧。"我笑着说,从兜里掏出钢笔和笔记本,递给儿子,"爸爸给你买的,好好学习。"
儿子欢呼一声,抱着新文具爱不释手。小芳疑惑地看着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只是笑笑:"今晚包饺子吧,我去买点肉馅回来。娘不是最爱吃三鲜馅的吗?"
小芳瞪大了眼睛:"你疯啦?肉这么贵!"
"没事,咱家日子会好起来的。"我拍拍她的肩膀,心里已有了打算。
那个夜晚,我们全家吃了顿饺子。老母亲吃得眉开眼笑,说:"大成,有啥事就直说,别憋在心里,这日子再难,咱们一家人一起扛。"
饭后,我趴在桌子上,翻看着小燕给我的技术手册,做着笔记,直到深夜。小芳端来一杯热茶,轻声问:"是不是厂里出啥事了?"
我看着她关切的眼神,终于道出了实情。说完,我以为她会埋怨我隐瞒,没想到她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没事,咱家有手有脚,饿不死。这不是还有机会去技校面试吗?大强他爹,我相信你!"
老母亲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大成,天塌下来有个儿顶着,家里有你,就啥都不怕。"
就这样,我开始了全新的准备。每天晚上,煤油灯下,我一页页地研读那本技术手册,把生锈的知识重新捡起来。白天,我去修车铺帮忙,一方面温习技术,一方面贴补家用。小芳也不闲着,找了份缝纫活,街坊送来的衣服,她连夜帮人改。
面试那天,我穿上唯一一件深蓝色的确良衬衫,还特意用小芳的熨斗烫了一遍。技校在县城北边,我提前一个小时出门,坐了两趟公交车才到。
校园里,学生们朝气蓬勃地跑过,那是一种我已经失去很久的活力。我在行政楼前站定,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小燕已经等在办公室外,见到我,她微微一笑:"来了,我带你去见主任。"
面试比我想象的顺利。主任是个秃顶的中年人,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说话直截了当:"听小李老师说,你在机修方面很有一套?"
我点点头,有些紧张。
"那行,实操考考你。"他领我来到实训室,指着一台老旧的车床,"这玩意儿坏了两个月了,你看能修好不?"
车床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古董,和我厂里的差不多。我二话不说,脱下外套,卷起袖子,开始检查。半小时后,我找到了问题所在——主轴承磨损严重,需要更换。
"配件没有了,你看怎么办?"主任双手抱胸,目光如炬。
我沉思片刻,想起了厂里老师傅教我的土办法:"可以用铜皮包轴,短期内能用,但最好尽快换新的。"
主任眼前一亮:"行,就这么定了。下周一来报到,先试用三个月,表现好转正。"
就这样,我成为了县技校的实习教师。第一个月的工资虽然只有厂里的三分之二,但这是一个新的开始。而且,技校承诺,只要教满两年,就可以报考函授大专,拿到文凭。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那天,我买了两斤猪肉和一块豆腐,还有小芳爱吃的桂花糕。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我举起搪瓷杯,装着半杯汾酒:"来,今天咱们全家庆祝一下!"
晚饭后,我又去了那条河边。秋天的河水已经变得湍急,落叶在水面上打着旋儿。远处,小燕的身影出现在河堤上,她也常来这里散步。看到我,她笑着挥了挥手,没有走近,只是点点头,转身离去。
我站在那里,望着渐渐消失的背影,想起她送我的那本书扉页上写的话:"生活总会有波折,但真正的勇气是在困境中仍能看到希望。"
一年后的春天,我通过函授考试,成为一名大专生。小芳的缝纫手艺也越来越好,在街上开了个小裁缝铺。儿子大强的成绩节节攀升,成了班里的三好学生。就连老母亲的身体也硬朗了不少,每天早上都和邻居大妈去公园打太极拳。
有时候,我会在路上遇见三舅。他总是远远地打个招呼,然后匆匆离去。我不怪他,生活本就不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至于小燕,她仍在技校教书,成了教研组长。我们偶尔会在教工食堂碰面,点头致意,礼貌交谈。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她:"当初为什么要帮我?"
她笑了笑:"因为我相信,每个人都值得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河水依旧流淌,而我的生活,也在缓缓前行。在这个变革的年代,我们就像河面上的一片落叶,随波浮沉,却始终不曾放弃对岸的希望。
有人说,最美的风景在险峰之上;我却想说,最真的生活,在挫折之后。。
生活就是这样,当你迷失在困境的泥沼中时,总会有一盏灯,指引你走向希望的彼岸。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