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点点头,递给我一个蓝白格子布包,里面装着家乡的碧螺春茶叶。那茶是她爹在公社茶园里做工时攒下的,平日里舍不得喝,却肯给我带上几两。
"你终于来了,"她抬头望着我,眼角的笑纹温柔地荡漾开来,"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那年,我二十岁,从江南水乡考到北方工科大学。在火车站,春花落了满头,我对她说:"等我学成归来。"
她点点头,递给我一个蓝白格子布包,里面装着家乡的碧螺春茶叶。那茶是她爹在公社茶园里做工时攒下的,平日里舍不得喝,却肯给我带上几两。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盛夏,知青返城潮已经过去,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吹遍神州大地。站台上,林小茹穿着蓝白色确良布连衣裙,扎着两条麻花辫,手里紧握着我送她的《青年文摘》。
她没哭,只是紧紧咬着下唇。"有啥好哭的,读书的人又不是去当兵,还会回来的。"她母亲在一旁插嘴道,那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也带着几分羡慕。
村子里考上大学的人不多,我是其中之一。父亲是小学老师,省吃俭用把我供到高中毕业。录取通知书到家那天,全村的广播喇叭都播了这个消息,就像过年似的热闹。
我背着老帆布包,踏上了北上求学的列车。车厢里挤满了同样怀揣梦想的年轻人,我们像候鸟一样迁徙,寻找属于自己的春天。
"阿诚,写信啊!"火车开动的一刻,小茹喊道,声音被汽笛声淹没了大半。我探出窗外,用力点头,目送她的身影在站台上渐渐变小,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那是我们青春的起点,也是我人生的分岔路口。
北方的大学比想象中还要大。宿舍是六人间,铁架床,木板凳,桌上放着搪瓷缸子。室友们来自全国各地,有人带着家乡的酱菜,有人背着母亲缝制的棉被。夜里,我们围坐在一起,谈论各自的乡音、乡情和乡愁。
大学第一个月,我给小茹写了三封信。她的回信来得很快,字迹工整,像她的人一样温婉。她告诉我,她参加了县文化馆办的业余文学创作班,还在县广播站朗读过自己写的散文。
"我也想像你一样,有更大的舞台。"她在信中这样写道。那时电话还是稀罕物,我们只能靠书信传递思念。
大学四年,我努力学习工程技术,每月都给小茹写信。起初回信很勤,后来渐渐少了。大三那年冬天,她的信里提到县里办了第一家合资纺织厂,她被招进去当了车间文员。
"厂里忙,早出晚归,写信的时间也少了。"她解释道。我理解她,便也不再强求。偶尔收到她的来信,里面夹着她剪下的报纸副刊,上面有她发表的小散文,字里行间都是家乡的气息。
毕业那年,同学们都在为分配去向发愁。我被分到了一家国营机械厂,成为一名技术员。八八年的夏天,我住进了单位分的筒子楼,十几平米的小屋,一张床,一张桌,一个衣柜,倒也干净整洁。
那时候没想过要回乡,年轻人都觉得城市有奔头。我给小茹写信,告诉她我的新生活。回信来得很慢,等了两个月才收到。信中说她被提拔为车间副主任,忙得脚不沾地。
"你在北方要照顾好自己,我这边也挺好。"她的信很简短,没有往日的热情。我隐约感觉到些什么,但又说不清楚。又写了几封信过去,再无回音。
九十年代初,厂里改制,我成了下岗工人。那段日子,北风刮得猛,屋里的暖气片也冰凉。领了几个月的基本生活费,我靠做代课老师勉强维持生计。
冬去春来,萧条的日子让人喘不过气。街上到处是"再就业培训班"的广告,下岗工人排着长队领取救济粮。我想过回乡,却又怕辜负了这些年的奋斗,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茹。
命运在最低谷时给了我转机。一次偶然的校友聚会上,我遇到了大学恩师王教授。他看我落魄的样子,拍拍我的肩膀:"阿诚,你的英语底子还行,我推荐你去一家外资企业试试。"
就这样,我成了那家德国公司的技术翻译,后来又做了销售。日子渐渐好起来,有了自己的小套房,买了第一辆桑塔纳轿车。单位同事给我介绍过几次对象,都没成。也许是心里始终惦记着那个江南水乡的姑娘。
九五年金秋,公司派我回故乡考察一个合作项目。十年未归,火车驶入熟悉的站台,我的心不停地颤抖。
下了火车,我没直接去预定的宾馆,而是不由自主地走向那条青石板老街。街上多了不少新商铺,家电店里的彩电一排排地摆着,街边有人在卖盗版光碟。
在老街尽头的拱桥上,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她穿着碎花连衣裙,依旧是那么纤细的腰身,只是披肩的长发已经剪短,扎成了一个简单的马尾。
"小茹?"我轻声喊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转过身,愣了一下,眼中闪过惊喜和复杂的光芒:"阿诚?真的是你?"
十年岁月,她的眼角添了几分细纹,但笑起来依然是那个腼腆的江南姑娘。我们一时无言,只是傻傻地望着对方,仿佛要把十年的变化一次看够。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先打破了沉默。
"刚到,还没去住的地方。"我摸摸鼻子,"看到你,有点不敢认了。"
她轻笑:"我倒是一眼就认出你来,还是那个样子,就是胖了点。"
我提议去喝茶,她点点头。我们走进老街的"满庭芳"茶馆,依着窗坐下。茶馆里放着收音机,播着潮湿的江南小调,仿佛时光倒流。
"你现在......"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笑了。
"你先说。"我示意。
她抿了口茶,慢慢道来。她已是县工商所的科员,嫁给了本地乡镇企业的周建国,有个上小学的儿子。说到丈夫时,她的眼神温和而平静,那是岁月沉淀后的安宁。
"我等了你三年,"她低头搅动茶杯,"每天去邮局守着,盼着你的信,盼着你回来。后来爹娘说,再这样下去就耽误了青春。"
"我一直有写信啊,"我惊讶道,"后来是你不回了。"
她苦笑:"收到是收到了,可你信里说的都是北方的好,从没提过要回来的事。我想,也许你在那边有了新生活。"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你等我...是想跟我一起走?"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那时候傻,以为你会接我去北方。可我又怕拖累你,你那么优秀,值得更好的生活。"
天色渐暗,茶馆老板点亮了煤油灯,光影斑驳。菜花黄的灯光下,我看见她眼角泛起了泪光。
她从挎包里拿出一叠发黄的信纸,还有一本线装的手抄诗集。"这些我都没寄出去。"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纸张的边缘,"那时每天写,可写完又不敢寄,怕打扰你的新生活。"
我接过那本诗集,翻开第一页,上面工整地写着:"给远方的阿诚"。诗集里有她抄的席慕蓉、戴望舒,也有她自己写的小诗,字里行间都是对我的思念和祝福。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夕阳染红了江南的天空,远处传来卖糖人的吆喝声,一如当年。我们沉默着,茶水已经凉了。
"你后悔吗?"我终于问出了这个压在心底多年的问题。
她摇摇头:"怎么会后悔?每个选择都有它的道理。我丈夫周建国,是个好人,对我很好,对孩子也好。"
"我们有个十岁的儿子,挺聪明的,像你一样喜欢看书。"说到儿子,她眼里有了光彩,"他现在在县里最好的小学读书,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
夜幕降临,茶馆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们都有些尴尬,默契地站起来准备离开。
"明天......"我刚开口。
"明天我带你去看看家乡的变化,"她接过话头,"好多地方都不一样了。"
分别时,我们谁都没提过去的承诺,只是约定第二天再见。回到宾馆,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北方的星空和江南的月色在梦里交织,那个穿着蓝白格子连衣裙的姑娘,依旧在站台上等我归来。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敲开了我下榻旅店的门。
"你是林栋成吧?我是周建国,"他直截了当地说,"小茹的丈夫。她昨晚跟我说了你们的事。"
我紧张地握紧拳头,以为会迎来一场风暴。十年前的情书,十年后的重逢,这在世俗眼光看来,无疑是一出老套的戏码。
"请你今晚到我家吃饭,"他却说,"我知道你和小茹过去的事,你是她青春里重要的一页,这是无法抹去的。"
他的坦然让我吃惊,也让我惭愧。
"她这些年过得好吗?"我忍不住问。
周建国点点头:"挺好的。开始几年有些难,她总是念叨北方的事。后来有了孩子,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他顿了顿,眼神真诚:"说实话,第一次看到她那本诗集时,我很嫉妒你。后来明白了,人生路那么长,谁还没有过去呢?重要的是现在和将来。"
晚上,我带着刚买的玩具和点心去了周家。他们住在县城新开发的小区,三室一厅的楼房,收拾得干净整洁。客厅里挂着全家福,小茹站在周建国和儿子中间,笑得温暖甜蜜。
周家小院子里种了几棵桂花树,此时正飘着淡淡的香气。周建国的父母也在,老两口热情地招呼我。晚饭很丰盛,有家乡的特色菜,还有我最爱的糖醋鱼。
"听小茹说,你特别爱吃这个。"周母笑眯眯地说,往我碗里夹了一大块鱼肉。
饭桌上,我们谈起了过去。周建国给我倒了杯当地的黄酒,说:"我要谢谢你,是你让小茹爱上了文学。她现在是县文联的业余作者,写的乡土小说在市报上发表过呢。"
小茹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写着玩的,哪有那么厉害。"
"就是厉害,"周建国坚持道,"去年还拿了市里征文比赛的三等奖。"
席间,我得知周建国是个能干的生意人,从小厂起家,现在做了镇上的建材生意,日子过得红火。他的朴实和热情让我心里的愧疚更深了。
"阿诚,"周父突然问道,"你北方那边,现在还收农村的学生吗?我家小子明年就初中毕业了,想往外闯闯。"
"爸,人家哪知道这些啊。"周建国笑着打断了父亲的话,"再说了,明明还小着呢,到时候再说吧。"
饭后,小茹的儿子明明缠着我讲北方的故事。我给他讲了大学的趣事,还有工厂的见闻。这孩子眼睛亮亮的,特别像小时候的小茹,那种求知若渴的神情。
"叔叔,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走出去看看。"明明认真地说。
小茹出去端茶的空当,周建国压低声音对我说:"我知道自己比不上你,但我用真心待她。她心里有遗憾,我能感觉到。你这次来,也许能让她释怀。"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震。我本以为是我放不下过去,却没想到她也一样。。
"你是个好人,周建国。"我真心实意地说,"小茹跟着你,是她的福气。"
他摆摆手:"别这么说,缘分这东西,谁说得清楚呢?"
夜深了,周建国有意让我和小茹单独告别。院子里,桂花香浮动,她站在月光下,像极了当年站在车站的模样。
"你终于来了,"她微笑着说,"这些年,我常想,如果当初我跟你一起走,人生会不会不一样。但现在看着你,我忽然明白,也许我们本就应该走不同的路。"
。"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那时候我不敢跟你走,一是怕拖累你,二是怕离开这片土地。这里有我的根,有我熟悉的一切。"
我明白她的意思。那个年代,北上读书的乡村孩子,要么留在城市,要么回乡面对落差。而她选择了留守,在熟悉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明天你就走了吧?"她问。
"嗯,后天一早的火车。还有些工作要处理。"
她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做的护身符,你带着吧,保佑你一路平安。"
我接过那个绣着'平安'二字的小香囊,心里酸涩难言。二十年前,她送我茶叶;二十年后,她送我平安。这就是我们的缘分,短暂而美好,如昙花一现。
"小茹,"我鼓起勇气问道,"你幸福吗?"
她想了想,点点头:"我很知足。建国对我好,孩子也懂事,日子虽然平淡,但很踏实。"
她看着远处的月亮,又补充道:"只是有时候,会想起那个站在火车窗口的你,会想象如果当初选择了另一条路,会怎么样。"
我们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太多的释然和理解。
第二天,我提前结束了工作,去拜访了小茹的父母。老两口已经退休,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小茹的父亲变得更加和蔼,当年那个对我颇有微词的人,如今拉着我的手,聊得格外投机。
"栋成啊,当年是我们做错了,"老人叹息道,"硬是拆散了你们。那时候就觉得,你这北方人迟早要回去,不会在这里扎根。小茹要是跟你走了,就太远了,我们老了怎么办啊。"
我安慰老人:"叔叔,您别这么说。小茹现在过得很好,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回到北方的家,我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小茹的手抄诗集,扉页上写着:"感谢你来过我的青春,也感谢你终于来为它画上句号。"
诗集里夹着一张全家福,背面写着:"欢迎你有空再来做客,明明很喜欢你讲的故事。"
日子就这样继续流淌。我偶尔会收到小茹的信,简单地说说家乡的变化,孩子的成长。我也会回信,讲讲北方的新鲜事。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在彼此的人生中留下淡淡的痕迹。
三年后,我又一次回到了家乡。这次是去参加明明的中学毕业典礼。这孩子争气,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小茹和周建国的日子越过越好,他们开了家小公司,在县城里也有了一定的名气。
"阿诚,多亏了你上次的开导,"周建国拍着我的肩膀说,"明明现在可争气了,说长大要像叔叔一样走出去闯世界。"
坐在明明的教室里,看着墙上贴着的奖状和卓别林的黑白照片,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或许,人生的遗憾并非不可弥补,它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我没能和小茹在一起,但我的精神影响了她的儿子,这何尝不是一种传承?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那个江南姑娘和她手抄的诗集,成了我心中最温柔的角落,不再是遗憾,而是生命中一道最美的风景线。
每当夜深人静,我会翻开那本诗集,触摸那些发黄的纸页,仿佛能听见少女的低语:"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是啊,我终于回来了,不是回到她的身边,而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让彼此都能放下过去,向前走去。
人生没有完美无憾的结局,只有尽力而为的过程。青春的梦,即使醒了,也会化作岁月的养分,滋养着往后的人生路。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