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本入唐的僧人,如果细分的话,则有留学僧、请益僧和还学僧三种。留学僧是指长期在中国求法学习的人;请益僧指短期在中国求法的僧人;还学僧指本人学问传自中国僧人,再度回中国来留学。本书从广义上统称为“留学僧”。
本文转自“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节选自童岭《炎凤朔龙记》第五章第四节。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日本入唐的僧人,如果细分的话,则有留学僧、请益僧和还学僧三种。留学僧是指长期在中国求法学习的人;请益僧指短期在中国求法的僧人;还学僧指本人学问传自中国僧人,再度回中国来留学。本书从广义上统称为“留学僧”。
东亚中世的文明圈纳入大唐帝国的天下秩序之后,宗教传习方面,日本留学僧逐渐登上主要舞台,他们也取得了十分显著的业绩。从推古天皇开始至阳成天皇二百七十多年间(约中国隋文帝至唐僖宗),日本留学僧在史籍上可考的不下八九十人,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遣唐使。
这其中,对于日本文化产生过巨大贡献的被称为平安朝的“入唐八家”:最澄(传教大师)、空海(弘法大师)、常晓、圆行、圆仁(慈觉大师)、惠运、圆珍(智证大师)、宗睿。从士人(遣唐使、留学生)与僧人的比例上来看,前者怕远怕苦、往往推三阻四不来,而后者却呈现出越来越庞大的趋势。这一点甚至在遣唐使废止之后,留学僧依旧络绎不绝。我想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恐怕与宗教特有的执着信念有关。比如,日本总持院一位叫作济诠的名僧想留学唐朝,故而向智证大师(圆珍)求教唐土风俗以及唐语的学习法。但是智证大师一言不答。济诠离开后,智证大师对弟子说:“济诠乃为求名而去唐朝,非为信念也,无信念则不可入唐。”其二:寺庙团体强有力的经济支持。比如,日本留学僧的经费来源除了朝廷以及显赫家族(藤原)等的援助外,尚有比叡山、高野山等教团的支持。
熟悉日本历史的读者会问,你上面举的“入唐八家”都是平安朝(794年始)之后的人物,那么与隋至盛唐时段相近的留学僧如何呢?问得好!容许我们举一位明治时期的佛教学者村上专精的说法,其有云:
从钦明天皇十三年(552)到奈良朝(710-794)终了,其间有二百三十馀年。当时的佛教,按其性完全可说是现世佛教。作为现世佛教的结果,便是与政治混同,政教不分,因此当时的佛教可称之为政治佛教。
这一段分析非常精辟。我们可以再略加申发一下:第一、中国中世的佛教虽然也有政治性的倾向,但大唐帝国的高僧辈出,于整体风气上试图摆脱“政治佛教”;第二、更重要的是,中国僧人自始至终有一种自觉地摆脱王权的努力,而日本僧人则自觉地向世俗王权靠拢。比如说,虽然中国六朝前期有过“沙门不敬王者”论,在刘宋时期最终被迫确立了沙门拜王之制度,但正如中村元博士在其名著《东方民族的思维方法》中所云:“虽然最后中国的宗教变得从属于国家了,但是佛教徒本身从来没有强调过国家意识。”第三、贯穿六朝、隋、大唐帝国初盛期,日本、半岛三韩等政权的佛教,都与政治紧密结合,远还未达到“学派佛教”的境地。特别是日本的佛教,可以说甚至到了21世纪之后,都依旧主动地与政治结合。
下面我们就来看一看,白江口之战后,至则天武后执政时期,中国佛教与日本留学僧之间的关系。隋唐佛法的东渡,使日本之佛教寺宇、僧伽制度,均效法中土。比如日本各地的国分寺,就是由留学僧回国后,模仿则天武后的大云寺(下文将详谈)而建成。在唐中宗“复辟”之后,中土的大云寺摧毁殆尽,今天也只有在扶桑还尚可以一睹其遗容余韵;又如日本奈良的东大寺大佛,又是效法则天武后的龙门石窟的大佛或洛阳白马阪的巨铜佛像……
到了隋唐时期,佛教出现了中国人自己创立的宗派,即:天台宗、华严宗和禅宗。汤用彤先生二十年代在国立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前身)讲佛教史稿时,称之为:“隋唐佛教,因或可称为极盛时期也。”谅非虚言!本来最有名的玄奘也创立了一宗:法相唯识宗,但这一宗与印度渊源比前三者深,而且对于信奉者本身的学问修养要求极高,换言之,就是要读极多的书才能入此门,所以玄奘的宗派让世人望而却步。日本留学生道昭在白江口大战前一年入唐向玄奘求学,归国兴化——不过话说回来,道昭的祖上也是百济人。道昭入唐七年,从辈分上看,是玄奘第一高足辩机的师弟,后来辩机因与高阳公主有染,被唐太宗下令腰斩——会不会是圣裁独断的唐太宗,记恨当年玄奘屡番退却,不愿与自己同去征讨高句丽的一种发泄呢?
显庆元年十一月,则天武后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唐高宗的第七个皇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在皇子诞生前一个月,玄奘奏启唐高宗:“圣体必安和无苦,然所怀者是男,平安之后愿听出家。”则天武后临盆时,恰巧又有一只炎凤凰——赤雀飞到庭院上,为玄奘所见,后果生下一皇子,按照和帝王的契约,这位皇子被称为“佛光王”,他的名字叫李显,也就是后来的唐中宗。愚钝的他,今后竟然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将大唐帝国被则天武后中断的国祚重新振复。
至于说,这位让人说不完、道不尽的女帝——则天武后,我们将她与唐高宗合二为一视为隋唐帝国东亚接力赛的第四棒选手(之前三位为隋文帝、隋炀帝、唐太宗)。当百济、高句丽降服之后,国内的环境也愈发对则天武后有利,众所周知,此后她的政治野心越加膨胀,欲代替大唐帝国的龙脉,成为新的皇帝。荷兰汉学家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创作《大唐狄仁杰断案传奇》之《广州案》,当案情进展最紧张时,狄仁杰却叹气道:“娘娘已立意临朝称制”,命狄仁杰即可回京。可见则天武后称帝的行为,已经从中国的史书,定格进入外国的小说了。
这其中,她充分利用了佛教的力量。今天游玩洛阳龙门石窟的旅客,在奉先寺那尊巨大的、高约18m的卢舍那佛前,导游小姐恐怕一定会说:这是则天武后自己的形象。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北魏的皇帝就曾经明确下令按照自己的相貌造立大佛。现今这尊由则天武后特意捐奉两万贯钱的卢舍那大佛,正是她今后踏上大唐帝国最高帝座的一个步骤。因为卢舍那佛(Vairocana),又称毗卢遮那佛、大日如来。卢舍那佛与密教有非常深远的联系,是密教最高的佛,其梵语本义是“光明普照”,可以指万物之慈母。随着中古末法时代的到来,那么拯救世间的,正是这样光明普照的、大地慈母般的“佛”(塑造成则天武后自己的形象,其义就不言而喻了)。
此后,在现实王权凝聚已经不成问题的基础上,则天武后为了达到权力顶峰的最后一步,亟需要摆脱一个理论上的困境:女人可以称帝吗?——这在儒家经典中是绝对不可能、不允许发生的事情。于是,她再一次把希望寄托到了佛教上。很快,她的男宠、白马寺的“妖僧”薛怀义报告,终于在佛教经典中找到了女人称帝的依据!原来是五胡十六国时代,北凉的名僧昙无谶于公元417年所译的《大方等无想经》,简称《大云经》,此部佛经收在《大正藏》第12册中。此经的第三十六、三十七品讲述了一位“净光天女”的故事,为了拯救众生,她保留了女儿身。佛陀预言,在她涅槃后的700年,她将以公主的身份重新降生,世界也将接受她的统治。原文是:
汝于彼佛暂一闻大涅槃经。以是因缘,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复闻深义。舍是天形,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汝于尔时实为菩萨。为化众生,现受女身。
——则天武后闻后大喜,命令众僧对《大云经》重新作“疏”,告知天下,佛已经转世为女王了!同时她以圣母般的身份,敕令全国——不——应该是大唐帝国统御下的各蕃国(北至大漠、南迄交趾)、各州郡,均建立大云寺,专门讲授《大云经》。据《旧唐书》记载,在接受此经后的两个月,信心十足的她宣布“革唐命,改国号为周”。此后,因为历代正统史家对这位女性的痛恨,所以大多说这部《大云经》是伪造的佛经,清代第一流大学问家沈曾植看到相关的敦煌卷子,最先告知王国维,内典中确有“黑河女王”(即上举净光天女)之事。后来王国维、陈寅恪等,根据敦煌发现的《大云经疏》,考证出本有此经,非则天武后全盘伪造也。而另一位民国著名学者罗振玉,因为得到了一份敦煌出土的北朝《大云经》钞本,故而兴奋的建了一座“大云书库”。
历史学家们写了不少则天武后的传记,在此就不一一枚举了。而我非常推荐一位大文豪——林语堂先生的《武则天传》,这原是一本英文畅销书,书名叫Lady Wu,台湾2006年有译本。2011年末,我在台北阳明山的林语堂故居买到了此书。林语堂故居所售的便当和咖啡均十分美味,能够坐在大文豪的故宅,于“浮生半日闲”的午后捧上一杯咖啡,展卷读“罗马帝国皇后Messalina的中国版”(《丹佛邮报》书评语),实在是人生一份少有的惬意。Messalina在西方是一个色情女皇的形象,则天武后在这一点上也毫不逊色。清人袁枚写《子不语》时,据说在我的家乡京口一位张姓人家找到一份唐代钞本《控鹤监秘记》,记述了则天武后与男宠之间的风流事。大陆八、九十年代出版的点校本,几乎都说因为此篇“过于露骨”,所以删去不录。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陈庆浩博士,后在台湾出版了一套《思无邪外编》收有此文。虽然对于八、九十年代的大陆读者来说,的确有些“过于露骨”,但它无疑和《游仙窟》一样,是研究唐代思潮的好材料……
总之,则天武后的话题,再写一本书也说不完,所以我们就此打住。后来他的儿子“佛光王”唐中宗重新恢复了“唐”国号之后,取缔了“大云寺”,而在各州各地重新设立了“中兴寺”(旋即又改称“龙兴寺”)——大唐帝国的龙脉再次复苏了。
中国史上的女帝时代,恐怕则天武后是惟一的。然而在彼邦日本,且不说与隋文帝、隋炀帝约同时的推古女天皇,仅在飞鸟、奈良时代,就至少出了6位女帝。则天武后无疑都是这些女天皇学习、效仿的最佳对象。尤其是称德女天皇(在位764~770),她宠幸僧道镜的事件,好似则天武后与薛怀义的日本版。今天在奈良的东大寺,也有一尊卢舍那大佛,气势撼人,不过也是效法则天武后龙门大佛的一个翻版。
特别是则天武后那种将现世王权与佛教结合,尤其是与密教结合的做法,深深地波及到了扶桑。这其中的传递者,无疑以留学僧为主。而且很可能是公元702年入唐的日本僧人道慈,他在帝都长安向名僧善无畏(637~735)学习法相宗、密教长达十八年之久。
密教与显教相对,兴起于天竺,尊奉最高的神为大日如来,又称“摩诃(大)毗卢遮那(日)佛”,也就是我们前文提及,则天武后在洛阳龙门石窟所凿的卢舍那佛。密教的经典,在西晋时就已经译成中文,如此后日本空海非常推崇的《孔雀王经》(讲述密教真言宗里面非常重要的一位女性神),但大规模的翻译、传习,还是要到唐代。至于说密“宗”,大抵指其进入中国后形成的与华严宗、天台宗等相提并论的“宗”派。密教最初由天竺的龙树、龙智创立,由善无畏、金刚智、不空所谓“开元三大士”传入中土。其修行有特殊的秘印(手势)、秘明(咒语)。比较类似的是,六朝时期来中国传教的外国胡僧,一般兼修密教;而大唐帝国将东亚纳入自己的天下秩序后,来中国求法的东亚诸国僧人又对此十分热衷。上举日本僧人道慈在唐期间,恰好善无畏译出了密教第一经典《大日经》。日本佛教史上的大名僧空海,不仅是善无畏的再传弟子,而且融会贯通了《大日经》,在日本创立了至今还有很大影响的密教真言宗。
日本密教与现世王权结合紧密的最好证据,可以从空海与护国经(《金光明经》《仁王经》)的关系窥见一斑。这与上一章提及朝鲜半岛征讨战争中,新罗僧人向新罗王讲授《金光明经》的情形类似,不过空海进一步通过自己的护国经讲授,把“镇护国家必须依靠密教教法”的新概念加之与日本。空海特别推崇的,是在天竺大为流行的、西晋时代就已有汉译的《佛母明王经》(即《孔雀经》)等密教经典,通过“咒力”,达到驱难护国的效果。唐末密教极盛,故成一宗。日本、新罗来学者极多,携带回大量密宗经典。倒是中土经过唐武宗“会昌灭佛”的法难之后,加之五代十国的社会动荡,密宗经典散逸,学者凋零,密教于此失传,但在日本反较盛行了。
来源:近现代史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