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今天起,咱家也能听广播了!"父亲小心翼翼地转动旋钮,收音机里传出《新闻联播》的声音,清晰得像播音员就站在我们家的饭桌旁。
"红灯"的记忆
"爸,这收音机咱们真要扔了?"我捧着那台泛黄的"红灯"牌收音机,心里一阵酸楚。
"小陈,你这人怎么这样,家里堆满这些老东西,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母亲声音里带着不耐烦。
父亲只是默默看着那台陪伴我们二十多年的老物件,眼神复杂如天气预报前的电波杂音。
那是1983年,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春节前,父亲陈建国从县城出差回来,怀里抱着一个纸盒子,脸上的笑容比腊月的阳光还灿烂。
他郑重其事地打开盒子,取出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全家人都屏住呼吸。
"三块五的月饼钱都舍不得花的陈建国,居然买了收音机!"母亲嘴上埋怨,眼里却闪着惊喜的光芒。
那时候,一台收音机抵得上普通工人三个月的工资啊。厂里评职称,父亲终于从学徒工升为技术员,发了一笔不小的奖金。
"从今天起,咱家也能听广播了!"父亲小心翼翼地转动旋钮,收音机里传出《新闻联播》的声音,清晰得像播音员就站在我们家的饭桌旁。
弟弟小虎立刻围着收音机转来转去:"哥,这里面真有人吗?"我得意地解释这是无线电波传播的声音,虽然自己也似懂非懂。
这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单位大院。晚饭后,邻居们纷纷涌进我家狭小的二十多平米的房间,挤在那台收音机前,听着《老三届》节目,脸上都是向往的神情。
"陈师傅,这收音机真是好啊,听着比广播站的喇叭清楚多了!"隔壁张大爷拍着大腿感叹。
"就是,喇叭里老是有杂音,连首都来的报告都听不真切。"王师母接过话茬,她是厂里食堂的炊事员,说话总带着一股子油烟味儿。
那时候,我家成了小院里的"文化中心",每到周末,大家就会自发地聚到我家,带着自家的茶缸子,盖着绣花布的那种,听戏曲、评书,不分彼此。
母亲虽然嘴上抱怨家里乱哄哄的,但还是每次都准备了花生瓜子,用搪瓷盘子盛着,摆在八仙桌上。冬天的夜晚,煤炉子烧得通红,屋里烟火气和人情味一起发酵,那种温暖至今难忘。
可如今,这台见证了整个院子集体记忆的收音机,却被母亲嫌弃得像块废铁。
"老陈,你看看人家王大姐家,换了彩电、电冰箱,连洗衣机都是双缸的,咱们家还留着这堆老古董干啥?"母亲一边擦桌子一边数落,"尤其是那台缝纫机,占地方不说,连线都穿不好了,我看干脆——"
"不行!"父亲难得提高了嗓门,"那是我娶你时,你爹给的嫁妆,咋能说扔就扔!"
"那是三十年前了!现在谁还用脚踏缝纫机啊,电动的多省劲!"母亲不依不饶。
"老话说得好,'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东西好好的,为啥非要换?"父亲固执得像块顽石。
我站在一旁不敢吭声。这场景在我们家已上演过无数次,像个没有结局的电视剧。
自从集体下海经商潮流兴起,母亲也心思活络起来,赶着改革的末班车,下了岗,靠着一笔遣散费,在小区门口开了个小卖部,手头宽裕了,自然想换新物件。
可父亲却像个老古董一样,对这些旧物舍不得放手。每次母亲要扔东西,他都会悄悄"解救"出来,藏在自己的床底下或衣柜深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动作瞒得了谁?"母亲经常这么数落他,"床底下那堆搪瓷缸子和暖水瓶,我上个月就发现了,只是懒得跟你吵!"
父亲每次都讪讪地摸摸后脑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最不可理喻的行为发生在去年深秋。那天他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回来,后座上绑着一堆破旧的搪瓷缸子和暖水瓶,甚至还有几个锈迹斑斑的饭盒,那种四六零年代特有的,盖子一掀就能听见"啪嗒"一声脆响的铝制饭盒。
"陈建国,你疯了吗?捡这些破烂回来干啥?"母亲差点气晕过去,"现在咱家又不缺钱,想买什么不行?非要捡别人不要的东西?"
父亲却不回答,只顾着小心地把那些东西包好,放在他那个自己钉的木箱子里,上了锁。这事成了我和母亲心中的一个谜,也成了我们埋怨他的新理由。
"你爸就是个怪老头,这辈子别指望他变了。"母亲摇着头对我说,"以后你可别学他这股子'收破烂'的毛病。"
我点头附和着,心里却纳闷:父亲平时最讲究卫生和整洁,为何对这些旧物如此执着?
真相是在老街拆迁前的傍晚揭开的。那天我下班回家,走过小区花园,看见父亲和老街的李大爷坐在长椅上,面前摆着那些搪瓷杯和暖水瓶,两人不说话,只是偶尔叹气,递烟。
"儿子,过来。"父亲招手让我坐下,"这些东西,都是李大爷他们那代人的记忆。"
李大爷年近七十,是老棉纺厂的退休老工人,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岁月缝制的地图。他接过话茬:"你爸知道我们老房子要拆了,特意去收集了这些老物件。"
"拆迁不是好事吗?政府不是赔了不少钱?"我有些疑惑。
李大爷摇摇头:"年轻人不懂,钱是拿到了,可日子过了大半辈子,那些老物件就像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他轻轻抚摸着一个搪瓷缸,白底蓝花,边缘已经有些掉瓷:"你看这个搪瓷缸,是我们那代人结婚必备的,一对红底白花,一对白底蓝花......"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老伴去世前还念叨着当年喝水用的就是这个。"
"那时候,年轻人结婚,没有金戒指钻戒,但一定要有一对搪瓷缸子。"父亲接过话头,"喝水的时候,夫妻俩用同一对缸子,感情就这么慢慢培养起来了。"
我恍然大悟,看向父亲的眼神不一样了。原来他不是固执,不是贪恋旧物,而是在守护一段即将消失的集体记忆。
"你爸,就是嘴笨。"李大爷拍拍我的肩膀,"他知道我舍不得那些老物件,却又不得不搬走,就偷偷去垃圾堆里翻找,生怕我们这代人的记忆就这么被埋了。"
我看向父亲,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眼角却有光芒闪动:"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垃圾,但对咱们这一代人来说,那可是青春啊。"
那天晚上,我帮父亲整理那些老物件时,在木箱底层发现了一叠泛黄的照片。有父母结婚时在"红灯"牌收音机前的合影,那时母亲穿着蓝布旗袍,笑靥如花;有母亲坐在缝纫机前,腿一蹬一蹬,为我赶制学校要穿的白衬衫;有全院人围坐在我家收听改革开放重要新闻的场景;还有父亲抱着刚出生的弟弟,站在单位分的新房门口,脸上写满了幸福......每一张都是父亲珍藏的时光证据。
"爸,这些照片你都留着呢?"我惊讶地问。
"当然了,这可是咱们家的'史书'啊。"父亲笑着,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你小时候最爱看这些照片,经常吵着要听我讲'从前的故事'。"
我记忆深处有了些模糊的回响。那时候没有电视,每到周末夜晚,我就缠着父亲讲故事。他会打开那个自制的木箱,拿出这些照片,一张一张地讲,像是在展开一部家族史诗。
"记得这张吗?"父亲指着一张我和小伙伴们坐在大院空地上的照片,"这是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你正准备中考,大家都在一起复习。"
我记得那个夏天,蝉鸣声中,我们几个初中生捧着课本,互相出题,互相鼓劲。那时候没有空调,没有补习班,只有一群怀揣梦想的孩子和南来北往的知了声。
"这张呢?"父亲又拿出一张全家福,背景是天安门广场,"这是八三年,你高中毕业,咱们全家第一次去北京旅游。"
那年暑假,我们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硬座,到达北京。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小城,第一次见识首都的繁华。母亲为了这次旅行,特意用缝纫机赶制了一家四口的新衣服,怕我们"给家乡丢人"。
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个老式海鸥相机,是父亲在我十八岁生日时送的礼物,当时花了他大半年的工资。我立刻翻箱倒柜找出来,幸好还能用,便拿出来,小心地给每一件老物件拍照留念。
父亲在一旁笑着说:"现在的年轻人,也会怀旧了?我以为你们都喜欢数码相机,觉得这些老古董没用呢。"
"不是怀旧,是传承。"我认真地回答,"这些老物件里,有我们家的故事,有这座城市的变迁,更有一个时代的印记。"
拍照时,我特意把每一件物品都摆在阳光下,让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是从过去延伸到现在的时光隧道。
当我轻轻擦拭那台"红灯"收音机时,似乎又听到了那些遥远的声音——播音员铿锵有力的播报,邻居们热烈的讨论,还有父亲为我们讲解新闻背后的故事。那时候,收音机不仅是一件电器,更是连接我们与外界的窗口,是我们了解世界的唯一途径。
第二个月,我和父亲商量着在社区活动中心办了一场"消失的岁月"老物件展览。一开始,社区主任有些犹豫:"现在的人谁还对这些老东西感兴趣啊?"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展览刚挂出通知,就有很多居民打来电话,问是否可以捐献自己珍藏的老物件。一位退休的老教师送来了五六十年代的教科书和钢笔;一位老医生捐出了他珍藏的医药箱和听诊器;甚至有人送来了粮票、布票和油票,那些曾经是生活必需品的小纸片,如今已成为历史的见证。
展览那天,很多老邻居都来了,他们看着那些老物件,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岁月。李大爷站在他那对搪瓷缸前,久久不愿离去;老棉纺厂的女工们围着一台老式纺车,七嘴八舌地讲述着当年的"光荣事迹";连社区里的孩子们也好奇地围观着这些"奇怪的古董",听长辈们讲述那些他们无法想象的生活方式。
"那时候买东西要票,粮票、油票、布票,缺啥都不能缺票啊!"
"记得吗?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蚊帐,晚上睡觉前要点蚊香。"
"咱们那会儿穿衣服,讲究'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整个社区活动中心成了时光机器,带着人们回到那个物质匮乏但人情浓厚的年代。
母亲也来了,穿着她最好的旗袍,那是她年轻时父亲送的礼物,已经三十多年了,却保存得像新的一样。她站在那台擦得锃亮的"红灯"收音机前,眼里闪着泪光。
"老陈,对不起,我差点就......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你们意味着什么。"母亲轻声说,"我以为你是舍不得花钱买新的,原来你是......舍不得那些记忆。"
父亲只是笑笑,握住了她的手:"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它的记忆,咱们家的故事,就藏在这些老物件里呢。"
我看着他们,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讲的一个故事:在某个遥远的山村,有一棵老树,村民们在树下度过了童年,谈恋爱,结婚生子。后来村子要发展,要砍掉这棵树。最后是一个老人拦在树前说:"砍了这棵树,我们的记忆就没地方安放了。"
如今,父亲就像那个守护记忆的老人,在时代变迁的洪流中,固执地保留着那些看似没用的老物件,其实是在守护一段正在消逝的集体记忆。
展览结束那天,社区给了我和父亲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弘扬传统文化,传承时代记忆"。父亲接过锦旗,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掩饰不住骄傲。
回家路上,夕阳西下,我看着父亲小心地用软布擦拭那台"红灯"收音机,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时光在他指尖流转。他的手指已经有些粗糙,指节因多年的工作而略显变形,却依然那么灵巧,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爸,您觉得这些老物件,最珍贵的是什么?"我问。
父亲思考了一会儿,笑着说:"不是物件本身珍贵,而是它们见证的那些日子啊。"
他指着那台收音机:"记得你小时候发高烧那次吗?药店关门了,我和你妈轮流抱着你,听收音机里医生讲解退烧方法,最后用酒精擦浴把你的烧退下来。"
又指向那台缝纫机:"你上初中时,班里组织郊游,你妈连夜赶制的那件蓝色衬衫,让你第一次在班花面前挺直了腰板。"
接着是那个搪瓷饭盒:"我刚进厂当学徒那会儿,每天带着这个饭盒,里面是你妈凌晨四点起来做的馒头和咸菜。冬天饭盒冰凉,全靠揣在怀里暖着吃。"
最后他轻轻抚摸那个老式暖水瓶:"记得那年你高考,三天热得不行,这个暖水瓶装的不是开水,是凉白开,你妈每隔两小时就换一次,就怕你中暑。"
我突然鼻子一酸。原来这些老物件不只是物品,更是盛装回忆的容器,是时光的见证者。物是人非,但情感长存。那些即将消失的老物件,承载的不只是记忆,更是一代人在时代洪流中的坚守与温情。
如今,那些老物件整齐地摆在我家的展示柜里,每一件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闪耀着属于它们的光芒,诉说着那个物质匮乏却情感丰沛的年代。
上个月,我的儿子放学回来,好奇地问我:"爸,为什么咱家要摆这么多旧东西?"
我笑着把他抱到腿上,指着那台"红灯"收音机:"来,爸爸给你讲个故事,关于你爷爷、你奶奶,还有一台见证了三代人成长的收音机......"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老收音机上,泛起一层温暖的光。我仿佛听到了时光深处传来的回响,那是一个时代的声音,正通过这些老物件,静静地流淌在血脉里,代代相传。
来源:予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