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70年,我们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相识,她是南方姑娘,我是北方大小伙,一个爱笑,一个倔强,就这么阴差阳错地结了婚。
晚霞深处
"老头子,咱买的菜够吃几天啊?"老伴拄着拐杖走进来,我躺在床上没动静。
"我问你呢,听见没有?"她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依旧闭着眼,心想:就试试你到底关不关心我。
我叫张建国,今年76岁,和王淑芝老太婆已经走过了53年婚姻路。
那是1970年,我们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相识,她是南方姑娘,我是北方大小伙,一个爱笑,一个倔强,就这么阴差阳错地结了婚。
建设兵团的日子苦,冬天零下三十多度,风刮得脸生疼。那时候没有暖气,只有铁炉子,屋里一半热一半冷,被窝里还得塞个热水袋。
淑芝刚去时冻得直哆嗦,我偷偷给她做了双棉鞋。她问是谁做的,我硬说是供销社买的。
直到婚后三年,我才在一次吵架后说漏了嘴,她愣了半天,然后笑着掐我胳膊:"死鬼,装什么大老粗!"
那时候,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吃着窝头咸菜也觉得香,手牵手在田埂上走一晚上也不觉得累。
现在呢?我嫌她做饭咸,她嫌我邋遢;我喜欢看电视声音大,她说吵得头疼;我打麻将到半夜,她就把门锁了让我睡沙发。
"张建国!你到底听见没有?"老太婆尖锐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装作刚醒:"嗯?怎么了?"
"装什么装!"她走到床边,忽然伸手摸我额头,手指冰凉。"不烧啊,装什么病。"
我一把拍开她的手:"谁装病了!我就是累了!上了年纪,不能让人歇会儿啊?"
"那行,你躺着吧,我自己去趟菜市场。"她转身要走,拐杖在地板上咚咚响。
我猛地坐起来:"你腿脚不方便,我去!你这腿还没好利索呢!"
"这不就好了?"她得意地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你啊,就是闲不住,装什么大病号!"
日子就这么过,相互嫌弃,又相互牵挂。
记得刚从兵团回城那会儿,是1974年,大家伙儿都争着回城,我们算运气好的,托了关系才回来。
我在机械厂当钳工,她在纺织厂做织布工。那时候一个月工资才三十几块,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一间屋子,公用厨房厕所。
下班后我们挤公交车,她总爱把手帕垫在我肩上,怕机油弄脏她的衣服。那时的她,头发乌黑,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蓝色的确良衬衫,站在人堆里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每到月底,我们要掰着指头算钱,盘算着买多少粮票、油票、布票。最难熬的是儿子梁梁出生那年,她坐月子,我托了好几个关系才搞到两斤肉票,炖了一锅肉给她补身子。
"喂,老头子,想啥呢?"淑芝在厨房喊我,打断了我的回忆。
"没想啥。"我穿好衣服,拿起竹篮子,"我去买菜,你想吃啥?"
"随便,你自己做主。"她转身去收拾屋子,身影有些佝偻。
她这话听着耳熟,我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我第一次领工资,问她想吃啥,她也是这么说的。
那天我买了两斤五花肉,三个鸡蛋,还有半斤白糖,回家做了红烧肉。她吃得眼睛亮晶晶的,连说好吃。
如今,我走在菜市场,不由自主就挑了五花肉和鸡蛋。老张头卖肉的喊我:"建国,今天打牙祭啊?"
"老伴爱吃,哄哄她。"我笑着说。
"你们老两口,打打闹闹几十年,比我们谁都恩爱!"张头边说边给我挑了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回到家,淑芝正在收拾柜子,一堆老照片散在茶几上。屋里飘着樟脑丸的味道,混合着岁月的陈旧气息。
"你翻这些干啥?"我把菜放下,好奇地凑过去。
"收拾收拾,老了,这些留给孩子看看。"她拿起一张发黄的合影,上面还有一道明显的折痕,"你看,这是咱俩第一次带梁梁去照相馆。"
照片上,我左手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右手搂着她。那时的我们多年轻啊,我穿着洗得发白的制服,她穿着格子布衬衫,脸上都是憧憬,哪像现在,皱纹爬满了脸。
"你看你那时候多瘦,现在就剩个大肚子了。"她嘲笑我,用手指戳我的肚子。
"你不也是,从林黛玉变成了佟湘玉。"我故意气她,林黛玉是她年轻时最爱看的《红楼梦》里的角色。
"你——"她正要反击,老式座机电话铃响了。
是儿子梁梁打来的,问我们周末去不去他家吃饭。淑芝笑着说去,还不忘叮嘱:"让丽丽别做太多菜,浪费!"
挂了电话后,她却叹了口气:"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家了,咱俩这把老骨头,就剩下互相瞪眼了。"
我没接话,径直进了厨房。倒油、下肉、放酱油,动作熟练得很。
这些年,我们争吵不断,有几次差点闹到要离婚。老伴脾气倔,我也不让步,两个犟脾气碰在一起,经常闹得鸡犬不宁。
最严重那次是五年前,我爱打麻将,经常在老干部活动室打到半夜。那天又是深夜回家,她把门反锁了,我敲了半天没人开。
气得我直接去了梁梁家,儿子开门时都吓了一跳:"爸,这么晚了,怎么来了?"
媳妇丽丽给我倒了杯热水:"又和妈吵架了?"
我点点头,脸拉得老长,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儿子媳妇劝我:"爸,您和妈都这把年纪了,让着点吧。您天天打麻将到那么晚,妈一个人在家多担心啊。"
我倔脾气上来:"我让她几十年了!她倒好,把我锁门外头,我像什么话!"
在儿子家住了三天,心里却惦记她。胡子拉碴地准备去上班的时候,拐进了小卖部,买了她爱喝的菊花茶。
偷偷回家看看,透过窗户,看见她在厨房里默默擦眼泪,桌上放着我爱吃的红烧肉,旁边还有一瓶治胃病的药。
那药是前年她托人从老家带的,说是偏方,对我的老胃病特管用。那一刻,我突然心软了,推门进去:"老太婆,做这么多吃不完浪费。"
她愣了一下,随即板起脸:"谁给你做了?我自己想吃!"额前的碎发已经全白了,眼圈微微发红。
我接过她手中的铲子:"行了,我来炒两个菜,咱俩一起吃。"说着,还从兜里掏出菊花茶,"给,喝点茶,润润嗓子。"
就这样,和好如初,谁也没提过去的事。这就是夫妻,吵归吵,日子还得过。
我从回忆中回过神,锅里的红烧肉已经炖得软烂,飘着香味。淑芝闻香走进厨房,身上带着洗衣粉的清香:"今天是啥日子?做这么好的菜。"
"没啥日子,就想做给你吃。"我有点不好意思,把肉盛在她最爱用的那个搪瓷碗里。
这碗是我们结婚时的老物件了,花纹都快磨没了,她却一直舍不得扔。
她露出少见的笑容:"那我去洗手。"走路时,拐杖在地上点着,却比刚才轻快多了。
吃饭时,她扒拉着碗里的肉,忽然说:"去年你照顾我那一个月,辛苦了。"
她说的是去年她摔伤住院那次。有天她去小区跳广场舞,回来时不小心踩到台阶缝里,绊了一跤,摔断了腿。
我接到邻居电话赶到医院时,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吓人。医生说要住院观察,还得做手术打钢钉。
那段时间我一个人照顾她整整两周,端屎端尿,喂水喂饭,从没叫过苦。晚上打地铺睡在她病床边,听到她半夜呻吟就赶紧起来帮她翻身。
病房里其他老太太都羡慕地说:"王大姐,你家老头子真疼你,我家那口子连医院都不肯来!"
淑芝嘴上说着:"有啥好的,就会心疼钱,住院花钱多。"但我看见她眼里闪过的笑意。
她出院回家后,我却发现自己总觉得胸闷、头晕,眼前发黑。测了血压高得吓人,原来是长期高血压未察觉。
这回轮到她照顾我了,给我按时吃药,测血压,专门跑了几家药店找降压药。还在单位食堂干了一辈子的老李头那儿打听降压食谱,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清淡饭菜。
有天晚上,我听见她和梁梁在电话里说:"你爸这血压忽高忽低,我害怕啊……是,我注意休息……没事,我身体好着呢……"
第二天一早,她竟因操劳过度晕倒在厨房。我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拨打120,一边哭一边喊她的名字:"淑芝!淑芝!你可别吓唬我啊!"
救护车来了,我抱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送她去医院,医生悄悄告诉我:"老人家心脏不太好,之前就检查出来了,她没告诉你吧?前年体检就发现了早期冠心病。"
我震惊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伴,才知道她早就有心脏病,却一直瞒着我,还坚持照顾我。一辈子逞强的她,连生病都不肯说。
"你这个死老太婆,为啥不早说!"我坐在病床边责备她,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说了你能咋样?不还得我照顾你。"她虚弱地笑了笑,眼睛依然有神,"你那高血压多危险,我这点小毛病算啥。"
"以后你跳广场舞可得注意点,太阳大的时候别出去。"我握着她的手,粗糙的手上全是老年斑。
"你打麻将也少点时间,注意降火气。"她轻轻拍着我的手,语气里满是叮嘱。
言语间都是对彼此的担忧。说是嫌弃,其实是牵挂;说是埋怨,其实是关心。
自从那次双双住院后,我们的争吵少了不少。似乎都意识到,在时间面前,我们都不再年轻,更应该珍惜相伴的日子。
今年春节前,我俩同时住进了医院,分在两个病区。她心脏问题,我是高血压。护士发现我们每天都托人互相送饭菜,互相惦记着对方。
我让隔壁床的小伙子给她送了我亲手织的围巾,是在老伴不知道的时候,跟老干部活动室的李奶奶学的;她则让护士给我送来热乎的小米粥和蒸鸡蛋,说是不放心医院的饭菜。
有天护士笑着对我说:"张爷爷,你们老两口可真有意思,吵架时像冤家对头,生病时比亲人还亲。"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是老夫老妻了,谁离得开谁啊。"
回想这半个多世纪,我们从兵团相识到步入婚姻,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
七十年代末,我们省吃俭用存钱买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全院子的人都来我家看《霍元甲》,屋子里挤得水泄不通,还有人搬着小板凳在门口。
八十年代,我们用布票给儿子做新衣服,她半夜趴在缝纫机前,一针一线地缝,为了让儿子上学不比别人差。
九十年代,单位改制,她下岗了,在家里养了一段时间蚕,后来又去菜市场卖过鸡蛋。我心疼她,却拗不过她要贴补家用的心。
日子一年年过去,我们住过筒子楼,挤过大杂院,也搬进了现在的楼房。儿子大学毕业,工作成家,又有了孙子孙女,我们熬过经济最困难的日子,也见证了时代的变迁。
如今,我每天早起给她熬小米粥,她仍坚持给我洗衣叠被。我们依然每天拌嘴,但手上的茧和眼角的皱纹,都记录着彼此的付出和牵挂。
那天吃完饭,我俩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晒太阳。对面是新搬来的年轻夫妻,看起来恩爱得很,手挽着手有说有笑。
淑芝看了好一会儿,感叹道:"年轻真好啊。"
"咱们不也年轻过吗?"我笑着说。
"是啊,转眼就老了。"她看着自己爬满皱纹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建国,你记得咱们刚认识那会儿,我给你织的那条围巾吗?"
"记得,红色的,可长,围了三圈还垂到膝盖。"我笑着说,"我戴了好几年呢。"
"后来呢?"她抬头看我,眼里有期待。
"后来……"我犹豫了一下,"后来破了,我就没戴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条围巾我织了整整一个月,扎得手都是茧子。"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其实一直留着呢,放在我柜子最底下那个盒子里。"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
我点点头:"骗你干啥,都多少年了。"
她笑了,笑容里有几分当年的影子。
隔壁王大爷遛弯过来,坐在我们旁边:"老张啊,听说你前段时间又住院了?"
"没事,小毛病。"我摆摆手,不想说太多。
王大爷是个话痨,退休前是广播站的播音员,嗓门特别大:"我看你们老两口闹别扭的时候挺凶,谁更离不开谁啊?"
我和淑芝对视一眼,忽然同时笑了。
"人老了,就像左手和右手,互相嫌弃却也互相扶持。"我慢悠悠地说,看着掌心的纹路,"相互依赖的不是谁离不开谁,而是我们共同编织的那段记忆和岁月。"
淑芝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凉,却让我感到踏实。
那一刻,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秋风吹过,飘落的银杏叶在我们脚边打着旋。
岁月带走了我们的青春容颜,带走了满头黑发,带走了矫健的身姿,却留下了更加珍贵的东西——那些共同熬过的苦日子,一起见证的生活变迁,还有即使生气时也不忘记对方爱吃什么的习惯。
回家路上,淑芝突然说:"老头子,明天咱们去照相馆照张相吧,放在柜子里,给孩子们留个纪念。"
我点点头:"好啊,我剃个胡子,你也打扮打扮。"
"装什么帅啊,都什么年纪了。"她嗔怪道,却掩不住眼里的笑意。
路过小卖部,我买了她爱吃的奶糖。她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塞进嘴里,像个小姑娘似的。
"记得咱们小梁上学那会儿,我给他买糖,他都舍不得吃,留着给你。"她突然说。
我鼻子一酸:"那时候家里穷,哪有闲钱买糖啊。"
"可不是嘛,现在日子好了,想吃啥吃啥。"她感叹道,"就是身体不如从前了。"
我拍拍她的手:"没事,咱们互相照顾,慢慢变老。"
她点点头,靠着我的肩膀,一步一步往家走。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五十多年前,在东北漫天飞雪的田野上,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对我绽放的笑容。
"老头子,明天早上想吃啥?"她打断了我的思绪。
"随便,你做啥我吃啥。"我笑着回答。
转过街角,夕阳映照着我们的背影,两个佝偻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在晚霞深处渐行渐远。
来源:情存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