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卖油翁》的故事,被选入初中语文教材七年级下册,欧阳修笔下“我亦无他,惟手熟尔”的领悟,被后世津津乐道。其实,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陈尧咨,绝非陪衬,历史上确有其人;此外,欧阳修所写“卖油翁”故事出自《归田录》,这本小书的创作,也渗透着欧公“隐秘”的想法,值得一探
▌邹安时
《卖油翁》的故事,被选入初中语文教材七年级下册,欧阳修笔下“我亦无他,惟手熟尔”的领悟,被后世津津乐道。其实,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陈尧咨,绝非陪衬,历史上确有其人;此外,欧阳修所写“卖油翁”故事出自《归田录》,这本小书的创作,也渗透着欧公“隐秘”的想法,值得一探究竟。
欧阳修像
状元郎岂止射术
《卖油翁》以陈尧咨的射术开篇,被夸赞为“当世无双”。《宋史》记载:“尧咨于兄弟中最为少文,然以气节自任。工隶书。善射,尝以钱为的,一发贯其中。”射术能在正史之中留下一笔,自然可证其高超。更有意思的是,贯穿铜钱的不是徐徐流入的油,而是陈尧咨射出的箭。关于他的射术,还有另外一则故事:
陈尧咨善射,百发百中,世以为神,常自号曰“小由基”。及守荆南回,其母冯夫人问:“汝典郡有何异政?”尧咨云:“荆南当要冲,日有宴集,尧咨每以弓矢为乐,坐客罔不叹服。”母曰:“汝父教汝以忠孝辅国家,今汝不务行仁化而专一夫之伎,岂汝先人志邪?”
陈母认为,射箭只是一门技艺,不应是身为地方长官的陈尧咨优先投入精力的事情,因此加以斥责。显然,陈尧咨的射术深孚众望;陈母的深明大义,也令人叹服。
历史上,陈尧咨有两位兄长,分别是大哥陈尧叟、二哥陈尧佐,兄弟三人有一位严母冯氏。《宋史》记载冯氏“不许诸子事华侈”;她教子有方,宴会之上,尧叟兄弟三人,都是站立侍奉双亲,而兄弟三人在朝堂之上,都曾担任要职,足可见其家风。
元代关汉卿曾创作剧目《状元堂陈母教子》,以陈家兄弟为原型。其剧情梗概是陈母教育三个儿子考状元,并提前造好状元堂,以资鼓励。长子陈良资、次子陈良叟前后高中,母亲甚为满意。后来,三子陈良佐只考中探花,被母亲奚落,甚至在寿宴上不允许其祝酒,陈良佐知耻后勇,再次苦读考中状元。
以北宋时代来看,考中进士便可步入仕途,虽然名次愈高愈好,但前三名的差异没有很大,这里更多是陈母的“执念”,也可以说是民间对于名次的一种“朴素”认知。
实际上,陈氏兄弟三人皆为进士,已经是光耀门楣,陈尧叟、陈尧咨还是货真价实的状元,兄弟俩分别在端拱二年(989)和咸平三年(1000)高中,有宋一代,堪称佳话,而陈尧佐并非状元,这一点与关汉卿剧目有所差异。
无论进士或状元,都只是陈氏兄弟的起点,三人在仕途中各有亮点,《宋史》评价:
尧佐相业虽不多见,世以宽厚长者称之。尧叟出典方州,入为侍从,课布帛,修马政,减冗官,有足称者。
相比之下,陈尧咨未被提及,只能说是两位兄长过于出色。其实,陈尧咨的仕途,绝对超过北宋士大夫的平均线。整个仕途算不上非常顺遂,但可以说有所作为。
青年时期,陈尧咨先后担任过秘书省著作郎、知制诰等官,又曾在光州、荆南、河南府、邓州等地任职。他做考官时,曾因刘几道试卷标记以求照应被贬谪。辗转过后,“帝特迁之”,又将其调进中央,先后任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工部郎中知。在长安执政期间,他大力打击豪侈之族,铁面无私,不过这种猛烈的方式,引起异议,皇帝又将其调离。对于仕途起落,年轻的陈尧咨颇有感喟。《宋史》记载:
尧咨性刚戾,数被挫,忽忽不自乐。尧叟进见,帝问之,对曰:“尧咨岂知上恩所以保佑者,自谓遭谗以至此尔!”帝赐诏条其事切责,乃惶恐称谢。
后来,陈尧咨以尚书工部侍郎权知开封府,又被派往天雄军,即便多有不愿,陈尧咨还是力所能及,修缮军械。他还任职于安国军、武信军等。
陈尧咨作为家中三子,爱好武艺,性格上较为刚猛直率,与两位哥哥有所差异。《卖油翁》原文中,陈尧咨曾质疑地问道:“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包括“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都比较符合他的真实性格。
欧阳修与陈尧咨并无交往,陈尧咨去世时,欧阳修仅28岁。那么,欧阳修为何要塑造这样一个生动的人物形象呢?这就要从《卖油翁》故事的出处《归田录》说起。
外任归田一老翁
《归田录》写于治平四年(1067),此时欧阳修61岁。在古代士大夫语境中,“归田”意味着归隐荣退,或至少是退居二线。
欧阳修的一生中,贬谪外任时间很长——尤其是“庆历新政”后,他先后在滁州、扬州、颍州任职,在外十二年。欧阳修最终在至和元年(1054)回归朝廷,开始主持编纂《新唐书》。至嘉祐五年(1060)欧阳修任枢密副使,次年再任参知政事。笼统而言,宋朝没有唯一的“宰相”,而是“宰执班子”,参知政事、枢密使皆是核心成员,也就是说,欧阳修仕途至此,已经达到“顶峰”。
那么,欧阳修又为什么再遭贬谪而“归田”呢?一切要从英宗朝“濮议”之争说起。
仁宗临终无子嗣,立濮王赵允让的十三子赵曙为嗣,承继大统,也就是后来的英宗。英宗早逝,其执政时间不满四年,任内却爆发了长达一年半的“濮议”之争。这场争论的主题,也许在今天的人看来“匪夷所思”,更难以理解为何会撕裂朝堂。
英宗想称自己的亲生父亲为“皇考”(考即父亲),此举得到欧阳修、韩琦等大臣的赞同;而以司马光为首的台谏官,却认为应称呼濮王为“皇伯”。这本来只是单纯的礼仪问题,但却演变为朝廷“选边站”的政治博弈。
在这场争论中,“濮议”异化为权力与意气之争。欧阳修此时的选择,实际上是对英宗执政的支持。当然,由于英宗的意志和太后的支持,事件最终以选择“皇考派”胜利而告终。但随斗争而来的攻讦,不久便爆发出来。
治平年间,欧阳修曾提拔蒋之奇为监察御史,“濮议”之争后,舆论同情失败一方的台谏官,蒋之奇因受过欧阳修提拔,自然在谏官中处境艰难。于是,蒋之奇借彭思永的谣言,弹劾欧阳修,以表明自与欧阳修划清界限。无疑,蒋之奇的举动,是彻头彻尾地无视恩情,甚至颠倒黑白的“小人”行为。
弹劾欧阳修的事由,也十分荒诞。薛宗孺系欧阳修夫人堂弟,因贪赃枉法受审,欧阳修没有利用职权保他,因此他丢失官职,怀恨在心。于是,薛宗孺散播谣言说欧阳修与儿媳吴氏有不正当关系。后来谣言先后经由刘瑾、彭思永传递,最终成为蒋之奇的“武器”。
弹劾发生后,欧阳修为证清白,请求罢免自己参知政事之职,直到朝廷有明确结论之前,他都闭门不出,接受审查。此时即位不久的神宗,清楚地知道这个弹劾实属无稽之谈,特下旨提道:“今日已令降黜,仍出榜朝堂,使中外知其虚妄。事理既明,人疑亦释,卿宜起视事如初,无恤前言。”
当然,神宗也曾对后来的参知政事吴奎说:“蒋之奇敢言,而所言暧昧,既罪其妄,欲赏其敢。”也就是说,神宗其实对敢于攻击批评大臣的行为,较为赞同。按当代学者赵冬梅的观点,这无疑是神宗“清除濮议的负面影响,必然要整肃高层”的内心写照。
朝堂争斗令欧阳修倍感心灰意冷,加之神宗掌权后透露的政策转向,都让欧阳修决定退居二线。于是,他在这种心境下,自请外任并创作了《归田录》。在该书的序言中,不难看出欧阳修对之前朝廷斗争的看法,他说道:
幸蒙人主之知,备位朝廷,与闻国论者,盖八年于兹矣。不能因时奋身,遇事发愤,有所建明,以为补益;又不能依阿取容,以徇世俗,使怨嫉谤怒丛于一身,以受侮于群小。……赖天子仁圣,恻然哀怜,脱于垂涎之口而活之,以赐其余生之命,曾不闻吐珠衔环,效蛇雀之报。
在他的言辞中,我们至少能读到两个信息,其一,自己遭到攻击但清者自清;其二,有赖于皇帝的恩赏,得以“归田”。在序言的最后,他不无动情地说:“凡子之责我者皆是也,吾其归哉!子姑待。”此时的欧阳修,业已抱定决心,远离朝堂。
稗官野史具寄托
欧阳修写《归田录》,当然有隐退之姿,可是,在他记录的历史掌故中,又或显或隐地兼具了政治寄托,这恐怕是欧阳修一生为官不能忘情之处。
从内容上看,《归田录》记载的是“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与夫士大夫笑谈之余而可录者,录之以备闲居之览也。”欧阳修本来就是一位出色的历史学家,创作此类作品,应当说得心应手。
据朱弁《曲洧旧闻》记载,这本书刚刚完成初稿,神宗看到序言,就派人去颍州,想取来全书阅读。但欧阳修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政治家,考虑到有些事件不宜宣扬,于是删改编订了所谓的“进本”,时人记载道:
以其间记事有未欲广者,因尽删去之;又恶其太少,则杂记戏笑不急之事,以充满其卷帙。既缮写进入,而旧本亦不敢存。今世之所有皆进本,而元书盖未尝出之于世,至今其子孙犹谨守之。
这一说法在宋代其他笔记中,也有记载,并非孤例,应当说有一定真实性。《皇宋事实类苑》、《事文类聚》等书所引用《归田录》故事,也与今本有差异,至于说是记载故事庠入,还是《归田录》另有旧本,今天也只能求同存异了。
即便是今天能看到的“进本”,我们也可窥见欧阳修的著书动机和政治观念。《归田录》所载故事十分庞杂,包括人物掌故、政治轶事、典章制度、特产风物等。在我看来,其中最能表现欧公思想的是两类故事,一类是讨论皇帝与臣属的交往,另一类是朝堂人物的逸闻轶事,这些人物旧事,又多体现出欧阳修赞赏的才华水准、道德原则和行事作风。
第一类故事如真宗与鲁宗道的“君臣相得”。鲁宗道在开封一家著名酒家痛饮,真宗皇帝派人找他商议政事,使者催促,但鲁宗道说把自己饮酒的实情告诉皇帝,以解释为何不能速去。鲁宗道说:“饮酒,人之常情;欺君,臣子之大罪也。”当然,真宗皇帝知道实情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大加赞赏,以致“自此奇公,以为忠实可大用。”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欧阳修所希冀的政治图景,臣属有君子的坦荡,君王有识人之明。
当然,欧阳修也强调士大夫的能力与修养,比如他写钱惟演出身富贵却节俭治家、杨大年的文不加点、寇准的以德报怨。而《卖油翁》的陈尧咨之事,在此角度上,可视作对“道”的遵循——万事万物包括朝堂政治,都具备难以言说之“道”,它抽象不可见却应该被履行。这也是庄子所说的“技进乎道”,当官为政当然也是一种“技艺”。
此外,欧阳修特意将“濮议”之事作为反面典型来书写:
今虽名儒巨公,衣冠旧族,莫不皆然。呜呼!士大夫不知礼义,而与闾阎鄙俚同其习,见而不知为非者多矣。前日濮园皇伯之议是已,岂止坐鞍之缪哉?
此段足可见欧阳修对朝堂风气的愤懑与不满。应当说,欧阳修从事实上已经归隐,但他对政治历史的表达却从未停止。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