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九八五年的严冬,风雪交加的夜晚。我正烧着煤炉子熬红糖水,忽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叩门,声音细如蚊蚋。
"婶,你能收留我吗?"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严冬,风雪交加的夜晚。我正烧着煤炉子熬红糖水,忽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叩门,声音细如蚊蚋。
拉开那道吱呀作响的木门,寒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我看见一个浑身被雪花覆盖的小女孩,鼻尖冻得通红,手里紧攥着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
她是我丈夫兄长的女儿小雨,才九岁。"婶,我走了十里山路,你能收留我吗?"小雨的声音像风中的烛火,微弱却执着。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大雪天一个孩子独自走十里山路,得是什么苦楚逼着她?
院子里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光,小雨的脚印深浅不一,蜿蜒着通向我家那扇红漆剥落的木门。我的视线顺着那脚印望去,山路蜿蜒消失在夜色中。
村里人都知道,我和丈夫老赵结婚八年无子。当年我二十三岁从邻村嫁过来,本想着日子一年比一年红火,谁知却一直没有好消息。
"三十一的人了,肚皮跟石头似的,咋就不开花结果呢?""不生娃的老母鸡"——这是街坊们背后的称呼,刺得我心口生疼。
每到年节走亲访友,总有长舌妇当着我的面数落:"瞧瞧隔壁李家,结婚没两年就添了胖小子,多有面子。"多少个夜晚,我独自流泪到天明。
每每听见邻居家孩子的笑闹声,我都会不自觉地停下手里的活,下意识摸摸自己平坦的腹部,然后在心里暗自叹息。
小雨的父亲半年前因肺病去世,没留下什么积蓄,她继母陈氏对她并不好。村里传言,陈氏常为了一点小事就冲小雨发火,甚至不给饭吃。
但收留这孩子,意味着要和陈氏撕破脸,还要承担一大笔抚养费用。老赵常年在县砖厂做苦工,我在生产队干活,工分不高,家里本就捉襟见肘。
"进来吧,先暖和暖和。"犹豫片刻,我还是侧身让她进了屋。屋里的煤炉子正红红地燃着,散发出温暖的热气。
小雨搓着冻得通红的小手,将它们凑近炉子。屋里的光线昏黄,那盏老式的煤油灯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吃了饭没?"我问她,心里已经清楚了答案。
她摇摇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馒头。我连忙从锅里捞出一碗刚熬好的红糖水,又从橱柜里取出半个馒头递给她。
小雨几乎是狼吞虎咽,我看得心疼,不禁想到:这孩子得受了多少苦,才会大雪天走十里山路来投奔亲戚?
那晚,我在土炕上给小雨腾出一角。她裹着我的旧棉袄,缩成一小团,像个落单的雏鸟。
"婶,我会做家务、会烧火,会扫地叠被子,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小声说,声音里满是讨好和恳求。
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这孩子才九岁,却已经懂得用劳动换取容身之处,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
窗外的风雪更大了,呜呜地像是孩子的哭声。我躺在炕的另一侧,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小雨的那句"婶,你能收留我吗"。
第二天黄昏,老赵回来了,脸色阴沉如铁。他四十出头,常年在砖厂干活,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的,棉袄上总带着土灰和汗渍的味道。
"这是谁家的娃?"他眯起眼睛问,目光落在正帮我择菜的小雨身上。
"你大哥家的丫头,小雨。"我低声回答,有些忐忑。
老赵两步迈到灶房,拉着我到院子里。寒风刮得人脸生疼,他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怒气:"她不是咱们的孩子,你凭啥收留她?又不是咱们亲闺女!"
"就当我心善,收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她走了十里山路来找咱们,大雪天的,总不能赶她走吧?"我回答,心里却打起了鼓。
"你懂个屁!村里人会说闲话的,说咱们家不守规矩,不尊重长辈。她爹都死了,孩子归她后娘管,你这不是越俎代庖吗?"
我的手紧紧攥着围裙角:"那孩子走了十里山路来找我们,说明过不下去了。咱们就收留她几天,总比让她在外头挨饿受冻强。"
老赵没再说话,但晚饭时没给小雨夹菜,自己闷头扒拉着碗里的白菜。那段日子,他像根木桩子一样坐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上工,话越来越少。
日子在寒冬中艰难前行。小雨像是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起早贪黑地干活。天不亮就起来帮我烧火煮饭,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水扫地。
渐渐地,我发现这孩子聪明灵巧,教她一遍就记住了。她握笔的姿势标准,字写得也工整,比我这个初中毕业的都强。
晚上,借着昏黄的煤油灯,我教她认字读书。村里有些人家已经买了收音机,甚至装了电话,可我们家连台黑白电视都没有。
小雨的眼睛里亮着求知的光芒,看书时那专注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你爹在世时,最疼你了。"有天晚上,我轻声对小雨说。我记得小雨父亲是个老实人,在造纸厂干活,省吃俭用给小雨买学习用品。
"嗯,爹说过,我要好好念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小雨点点头,声音透着坚定。
"你爹念过高中,是咱们村少有的文化人。"我叹了口气,回想起那个温和的男人,总是挂着浅浅的笑容。
我从箱底翻出几本旧书,是我当年读初中时的。那时我成绩不错,老师都说我有前途,可家里供不起,就早早辍学了。
转眼到了春天,村口的杏花开了,整个院子弥漫着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有天早上,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忽听得院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的闺女在你家是不是?"陈氏突然闯进院子,嗓门高得能把瓦掀翻。她三十来岁,浓妆艳抹,穿着鲜亮的红色毛衣,在这灰扑扑的小村庄格外扎眼。
"我问你话呢,我闺女是不是在你家?"她叉着腰,气势汹汹。
我搓着手里的衣服,强作镇定:"小雨是你继女,不是你亲闺女。她大雪天走了十里山路来找我们,说明在你那过得不好。"
"你少管闲事!"陈氏眼睛一瞪,音量又提高了几分,"她爹留下的房子我卖了,钱都给我儿子上学用了,小雨的抚养费你们得负责!"
这话一出,我心里"咯噔"一下。小雨父亲好歹给孩子留了屋子,这女人倒好,转手就卖了,还理直气壮。
"你卖房子的钱哪去了?那可是留给小雨的!"我气得手都在抖。
"那是我男人的房子,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儿子上学要花钱,小雨这赔钱货,你们要养就得拿钱出来!"陈氏的嗓门更大了,引得邻居们纷纷探头张望。
"你少在这胡搅蛮缠!"老赵从屋里出来,脸色铁青,"孩子都被你逼得走投无路了,还有脸来要钱?"
陈氏不依不饶:"那是我的继女,你们这是拐带儿童,我去公社告你们!"
老赵涨红了脸,争执不休。村里人纷纷围观,指指点点。李婶子凑过来对我小声说:"你家也不容易,干嘛惹这麻烦上身?"
王大娘拉着我的胳膊,满脸忧虑:"闺女,这事可不好办,收留别人家的孩子,万一出点啥事,你可担待不起。"
闲言碎语像刀子一样戳在我心头。回到屋里,看到小雨正趴在桌上认真做作业,我心里又暖又酸。
"别怕,有婶在呢。"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这孩子,我是留定了。
村里像是一夜之间炸开了锅,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我家的事。"听说了吗,赵家不生娃,抢了别人家的闺女。""陈氏那婆娘可不是好惹的,这事没完。"
小雨在学校也受了影响,有孩子故意躲着她,说她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她肩膀瘦削,书包在背上显得格外笨重,放学路上总是低着头快步走,一言不发。
我心里苦,但看着小雨专注读书的模样,又觉得一切都值得。她的成绩单上,红色的"优"字一个接一个,老师还专门写了表扬信。
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闷热得连风都懒得吹。我听见小雨在被窝里小声啜泣,像是刻意压抑着不想被人发现。
我悄悄走过去,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怎么了,小雨?"
"婶,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她抽噎着说,"村里王奶奶说我是个赔钱货,说我害得你和叔叔吵架......"她的声音像一根细线,随时可能断裂。
"宝贝儿,别听她们胡说。"我紧紧抱住她瘦小的身躯,"你是我的福气,是老天爷派来给我做女儿的。"
"可是......"她犹豫着,"我听见叔叔说,养我要花好多钱。"
我柔声安抚:"别担心这些,婶有主意。我答应你,这个家,永远都有你的位置。"
说着,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兜,里面是我这半年来攒的钱,大多是卖了自家种的菜和缝补衣服挣的零碎钱。
"看,这是婶给你攒的学费。你好好念书,不要辜负你爹的期望,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小雨含着泪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那个布兜,仿佛握住了未来的希望。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起床做了一笼小雨最爱吃的红豆包子。她咬着包子,嘴角沾着一点豆沙,冲我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角落终于被填满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扯不断拉不开。老赵的态度渐渐松动,有时会偷偷问我小雨在学校怎么样,还会在集市上给她买一些小玩意儿。
我初中同学李敏如今在县教育局工作,人称"李科长",靠着这层关系,经过多方周折,小雨终于能正式入学了。
李敏来家里做家访,笑着拍拍我的肩:"老同学,你做了件好事啊。这孩子根骨好,是块读书的料子。"
"敏姐,你说现在念书有啥用?"老赵难得插话,"以后还不是进工厂,拿那死工资。"
李敏正色道:"老赵,你这就不懂了。现在可不比咱们那会儿,国家提倡科教兴国,大学生毕业能分配好工作,吃上公家饭。"
李敏走后,老赵久久沉默,晚饭时竟破天荒地给小雨夹了块最大的鱼肉。
秋收时节,我在地里干活,小手指挑着谷穗,忽然发现老赵在田埂上站着,手里拿着个油纸包。
"这是啥?"我抹了把汗问。
"给丫头买的铅笔盒,听说她班上好几个娃都有。"老赵嘴上不说,脸却红了。
一个油纸包,标志着家里的风向彻底变了。老赵虽然还是不苟言笑,但眼神柔和了许多,偶尔会在小雨做作业时站在门口偷偷看上几眼。
厂里的王师傅见了我,大嗓门嚷嚷:"老赵媳妇,听说你捡了个宝贝闺女,学习可好呢,是不是有福气?"
我笑笑不答,心里却乐开了花。是啊,小雨就是我的福气,填补了我生命中的缺憾。
十年光阴如水,小雨在我们家安稳地长大。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重点高中,高中又是年级第一。那时候,村里已经陆续通了电,黑白电视机也进了家门。
高考前夕,她总是挑灯夜读,那盏老式台灯照着她清秀的侧脸。我心疼她太辛苦,常偷偷在她书桌上放一碗红枣汤,悄没声地退出去。
高考那年,老师特意来家访,说小雨有望考上重点大学。我暗自欣喜,却也担忧学费问题。一年几千块的学费,对我们家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
那几个月,老赵加班加点地干活,厂里有活就抢着干,连里的力气活也不放过。我也去镇上的服装厂做零工,双手磨出了茧子,可心里却甜甜的。
"婶,我申请了助学金,还可以在学校做兼职,你和叔别太辛苦了。"小雨心疼地看着我的手。
"傻孩子,这是为娘的心愿。"我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掩饰道:"不是亲娘胜似亲娘嘛。"
小雨眼圈红了,扑进我怀里:"婶,你就是我亲娘。"
到了高考成绩公布那天,全村人都围在我家的小院里,等待那个可能改变命运的消息。邮递员老冯每天都被村里人围堵,追问录取通知书的事。
那天格外闷热,知了嘶鸣不止,我和老赵坐立不安,连水都顾不上喝。村里几个闲汉聚在大槐树下下象棋,不住地往这边张望。
"来啦来啦!"有人远远地喊道。
老冯骑着那辆掉了漆的自行车,远远地喊道:"录取了!北京的大学!"
村里人沸腾了,我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几个婶子手忙脚乱地给我扇风,嘴里还念叨着:"有出息了,真有出息了!"
老赵接过录取通知书,手抖得像筛糠,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流下来。他这辈子没掉过几次泪,却在这一刻决了堤。
"闺女,你争气啊!"他第一次这么叫小雨,声音哽咽,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
小雨早就泣不成声,扑在我怀里。我摸着她的头发,看见人群中陈氏站在远处,脸上神情复杂,最后默默转身离开。
我看见小雨的泪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一刻,她眼里的光芒比任何时候都要亮。她轻轻抚摸着那封凝聚了无数期望的录取通知书,就像抚摸一件珍宝。
"婶,这都是你的功劳。"小雨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声说。
"不,是你自己争气。"我拍拍她的背,心里那份骄傲无法言表。
村里人争先恐后地来道贺,连村长都亲自来了,说要在村广播站宣传小雨的事迹,鼓励村里的孩子好好读书。
老赵难得大方,搬出了珍藏多年的二锅头,和村里人喝得畅快淋漓。醉醺醺的他搂着小雨的肩膀,不停地重复:"我闺女,我赵家的闺女!"
送小雨去北京的那天,我们全家穿上了新衣服。老赵特意去理了发,还刮了胡子,平日里黝黑粗糙的脸,难得显出几分精神。
站台上人来人往,小雨背着那个我亲手缝制的布包,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和一罐自家做的辣酱。临行前,我塞给她一个红包:"路上小心,到了学校记得来信。"
火车汽笛长鸣,小雨站在车窗边,挥手的样子渐渐模糊在我泪眼中。看着逐渐远去的列车,我感觉心里有一部分也随之远去了。
回家的路上,老赵罕见地牵起我的手:"老婆子,咱没白疼这孩子。"
我点点头,心里酸涩又甜蜜。
小雨在大学里如鱼得水,每次来信都说学到了新东西,还交了好朋友。她的字迹工整有力,充满了青春的朝气。
毕业那年,她没回老家,而是留在了北京的一家大医院工作。我和老赵没说什么,心里虽有不舍,却也明白大城市的机会多。
我们老两口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老赵开始咳嗽,常常半夜憋醒。我的腰腿也不好使了,干活时总要停下来歇一歇。
去年冬天,我因肺炎住进了县医院。朦胧中,我感觉有人轻轻握住我的手。睁开眼,看见穿着护士长制服的小雨正温柔地看着我。
"婶,这次换我来照顾您了。"她的声音依然如十年前那般清亮,只是多了几分沉稳。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雨,你怎么......"
她笑了,眼角已有了细纹:"我调回来了,县医院正好缺儿科主任,我申请了职位。"
老赵站在一旁,咧着嘴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闺女早说了要回来,我没告诉你,想给你个惊喜。"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却掩不住我心中的欣喜。小雨熟练地给我量血压,调整输液的速度,一举一动都那么专业。
"你在北京不是挺好的吗?何必回这穷乡僻壤......"我忍不住问。
"婶,那年您大雪天开门收留我,给了我家和希望。现在,该我回来照顾您和叔了。"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这里也需要好医生,我想为家乡做点什么。"
窗外的雪花纷飞,恍惚间,我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冒着大雪来敲门的小女孩。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单薄的小女孩,如今已是顶天立地的人物。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原来,真正的福报,是爱的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出院那天,小雨搀着我走出医院大门。春天到了,院子里的杏花又开了,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婶,咱们回家。"她轻声说。
我点点头,心满意足。这一路,有笑有泪,但最珍贵的,是我们彼此给予的那份不求回报的爱。
来源:南笙北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