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其实他才六十出头,在现在这个时代算不上老,但一辈子种地的人,总会比同龄人显得沧桑些。他那双手,皮肤黑得发亮,手背上的青筋像地图上的河流,虎口处的老茧厚得能夹住一枚硬币。
村里人都叫他”老秦头”。
其实他才六十出头,在现在这个时代算不上老,但一辈子种地的人,总会比同龄人显得沧桑些。他那双手,皮肤黑得发亮,手背上的青筋像地图上的河流,虎口处的老茧厚得能夹住一枚硬币。
老秦头搬去县城,已经快两年了。
儿子秦磊在县城开了个小超市,儿媳妇在卫生院当护士。日子过得还行,就是超市门前那条路拆了修了又拆,灰尘大得很。门口挂着的红灯笼,不出三天就蒙上一层土,原本的大红色看起来像是陈年的枣。
老秦头每天的任务就是看店和接送外孙女上下学。
“爷爷,你的手怎么这么硬啊?”外孙女小蕊有次牵他的手,皱着小眉头说。
老秦头笑了笑,“爷爷种了一辈子地嘛。”
“种地是什么样子的?”小蕊眨着眼睛问道。
老秦头一时语塞。怎么形容种地?他只会种,没想过要怎么说。就像鱼不会描述水,鸟不会解释天空。
当晚躺在床上,老秦头翻来覆去睡不着。小蕊的问题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两年没摸过土了。二十四个月,对一个种了四十年地的人来说,是个奇怪的断层。
窗户开着一条缝,能听见楼下麻将馆的喧哗。一阵风吹来,塑料百叶窗哗啦啦响。老秦头从床头柜摸出一盒”红梅”,这是他保留的唯一”农村习惯”,儿子一直劝他戒掉。
烟雾弥漫中,他好像又回到了老屋。那里有一棵老杏树,枝干上绑着电线,夏天结的杏子偏酸,但他喜欢那股青味。
第二天一早,老秦头对儿子说自己要回村里一趟。
“爸,有啥事吗?”秦磊问道,手里忙着往货架上摆酸奶。
“没事,就是看看。”
“去几天?”
“三五天吧。”
秦磊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嘱咐父亲带上手机,记得充电。
老秦头坐上县城到村里的中巴车,过道上堆着各种各样的包袱和编织袋。一个挎着竹篮的大婶上车,篮子里装着两只活鸡,不停地咯咯叫。车开到一半,下起了雨,雨点啪嗒啪嗒打在窗户上,像是在敲门。
回到村子里,老秦头发现自家的房子锁着,钥匙却不知道放哪了。他找了根铁丝捣鼓了半天才开了门。屋子里有股霉味,墙角的蜘蛛网像挂着的破渔网。餐桌上还摆着搬家前最后一顿饭用的碗筷,碗里结了一层厚厚的灰。
老秦头本想打扫一下,但看看天色已晚,就搬了张竹椅坐在院子里点上烟。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墙角的那丛半死不活的万年青上。
隔壁的李婶听说老秦头回来了,晚饭给他送了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
“听说你回来了,特意给你下的面,趁热吃。”李婶把碗放在石桌上,“怎么突然回来了?”
“就是,想看看。”老秦头有些局促地回答。
“地都承包出去了,还看啥呀?现在你们多自在,在城里享清福。”李婶叹了口气,“我家老头子腿脚不好,不然也想进城跟儿子住呢。”
老秦头点点头,没有接话。
李婶见他心不在焉,也没多留,说了句”有事叫一声”就回去了。
面还是热的,但老秦头却没什么胃口。他尝了几口,就放在一边凉了。晚上睡在许久没人住的老床上,硬梆梆的,但比起城里那张软得像水的席梦思,他反而睡得安稳。
第二天一早,老秦头从墙角的杂物堆里翻出一把老旧的铁锹。锹刃上有些锈斑,木柄经过多年使用已经变得光滑发亮。他拿着铁锹出了门,径直朝村东头的田地走去。
那是他以前种了几十年的土地,现在承包给了村里的种粮大户王老四。
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只剩下枯黄的麦茬。老秦头站在田埂上,深吸了一口气。雨后的空气里混杂着泥土和麦秸的气息,这种味道在城里闻不到。
他跳下田埂,开始在自己过去最熟悉的那块地里挖起来。
铁锹插入土壤的感觉很奇妙,像是握住了一个老朋友的手。他一铲一铲地挖着,也不知道挖什么,就是觉得应该这么做。挖出来的土堆在一旁,慢慢堆成了小山。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老秦头的后背上。他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但他仍然不知疲倦地挖着。
中午时分,承包地的王老四骑着三轮车经过,看见老秦头正在挖他的田,愣了一下。
“老秦,你这是干啥呢?”王老四停下车,站在田埂上喊。
老秦头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挖。
“我这地刚整好,下周要播种油菜的。你这一挖,我不得重新整地啊?”王老四有些着急。
“挖完我就走,给你整回去。”老秦头声音沙哑地答道。
王老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骑车走了。
到了傍晚,老秦头已经挖出了一个一米多深的坑。他的手磨出了血泡,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回到家,李婶又送来了晚饭,这次是一碗卤肉饭。
“老秦头,听说你在王老四的地里挖坑,是真的吗?”李婶忍不住问道。
老秦头点点头,“嗯。”
“你挖那干啥啊?”
老秦头沉默了片刻,说:“就是…想挖一挖。”
李婶皱起眉头,“你这不是胡闹吗?那地现在是人家王老四的,你说挖就挖…”
老秦头打断她,“我承包给他,土地还是村里的,归根结底,也是我的。”
李婶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老秦头又去了田里,继续他未完成的工作。坑越挖越深,已经将近两米。路过的村民都好奇地驻足观望,但没人敢上前问他在干什么。
到了第三天,村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有人说老秦头是不是老糊涂了,有人说他是不是在找什么宝贝,还有人说他就是想种地了,在城里住不惯。
这天中午,村支书带着几个村干部来到了田边。
“老秦,你这是干嘛呢?”村支书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秦头停下手中的活,擦了擦额头的汗,“没干嘛,就挖挖地。”
“你这…挖了都快三天了,挖这么大个坑干啥用啊?”
老秦头抬头看了看天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就想…摸摸这土。”
村支书和村干部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下午,镇长亲自带着一辆黑色轿车来到了田边。
这可是大事了。镇长平时很少到村里来,大家都猜测是不是老秦头要挖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镇长姓刘,四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下车后就站在田埂上,看着坑里的老秦头。
“老秦,上来聊聊?”镇长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老秦头放下铁锹,爬上田埂。他的衣服和脸上都是泥土,看起来有些狼狈。
镇长递给他一支烟,老秦头接过来,在裤子上蹭了蹭手,才点上。
“听说你回村挖地已经三天了?”镇长开门见山地问道。
老秦头点点头。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挖这个坑吗?”
老秦头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烟,说:“镇长,你种过地吗?”
镇长摇摇头,“我是城里人,没种过。”
“那你就不懂了。”老秦头轻声说道,“我种了四十年地,突然不种了,就像…就像…”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比喻。
镇长静静地等着他继续。
“就像手突然不会动了一样,别扭。”老秦头终于说道。
“我明白了。”镇长点点头,“但你这样挖坑,会影响农业生产的,王老四下周要播种油菜。”
“我知道,我挖完就走,不会影响他。”老秦头说。
“那你要挖到什么时候呢?”镇长问。
老秦头看着自己的手,“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挖一挖。”
镇长思考了一会儿,对旁边的村支书说:“给王老四说一声,这块地暂时别播种,等老秦头挖完再说。村里给他补贴一下损失。”
村支书愣了一下,点点头。
镇长又转向老秦头,“老秦,你慢慢挖,别太着急,注意安全。要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地又跑不了。”
老秦头有些意外地看着镇长,缓缓点了点头。
镇长临走前,站在田埂上看着那个将近两米深的坑,突然问道:“老秦,你挖这个坑是想埋什么吗?”
老秦头沉默了良久,终于摇摇头,“不是埋,是找。”
“找什么?”
“找我自己。”老秦头说完,跳回坑里,继续挖了起来。
镇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带着人离开了。
第三天晚上,老秦头挖到了什么东西。他的铁锹碰到了一个硬物,发出”当”的一声响。他赶紧用手刨开周围的泥土,露出了一个铁盒子。
盒子很旧,已经锈迹斑斑,但还能看出原来是深绿色的。老秦头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挖出来,拿到屋里,用毛巾擦干净。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堆发黄的纸和几张老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他和已故的妻子,还有刚出生的儿子。纸是他年轻时写的农业笔记,记录着每年种什么,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获,遇到什么病虫害,用了什么农药,收成如何。
最下面还有一个小布袋,打开一看,是当年结婚时剩下的一小把糯米和几粒红豆,已经硬得像石头一样。
老秦头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张张看着照片,一页页翻着笔记。不知不觉,眼泪滴在了发黄的纸上。
他记起来了,这个铁盒子是他三十年前埋的。那一年,他和妻子吵了一架,心情很糟,就把这些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装在盒子里埋在了田里。后来他和妻子和好了,却忘了挖出来,慢慢地也就忘了这回事。
原来他一直在找的,就是这个。
第四天早上,老秦头把坑填平了,还专门把表面的土整平整,不影响王老四播种。
他背着一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那个铁盒子和一小袋从自家菜园里挖的土。
在村口等车时,他遇到了来送行的镇长。
“找到了吗?”镇长问道。
老秦头点点头,拍了拍背包。
“是什么?”
“是回忆。”老秦头笑了笑,“还有,我自己。”
镇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秦,其实你可以在村里住两天的,急着回去干什么?”
“外孙女明天要演出,我答应她要去看的。”老秦头说道,眼睛里有光。
回到县城的第二天,老秦头在自家阳台的角落里,用从村里带回来的土种了几棵菜苗。这些菜苗是李婶送的,说是自己留的种,特别好吃。
小蕊放学回来,好奇地围着新出现的菜苗转来转去。
“爷爷,这是什么啊?”
“这是菜苗,爷爷种的。”老秦头蹲下身,摸了摸外孙女的头。
“可是我们家没有地啊,这能长大吗?”小蕊歪着头问。
老秦头笑了,“土在哪儿,地就在哪儿。”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粒已经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红豆,“来,爷爷教你种豆子。”
小蕊接过红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这么硬,能发芽吗?”
“能。”老秦头肯定地说,“只要有土,有水,有阳光,种子就会发芽。”
他指导小蕊把红豆埋进土里,浇上水。
“爷爷,你在村里挖的是什么啊?”小蕊好奇地问。
老秦头想了想,说:“挖的是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就是…脚踩在地上的感觉。”老秦头说,“你现在还小,不太明白。等你长大了,或许也会找自己的根。”
小蕊虽然不太懂,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晚上,秦磊下班回来,看见父亲在阳台上侍弄那几棵小菜苗,不禁笑道:“爸,你这是想把阳台变成菜园子啊?”
老秦头笑了笑,没说话。
秦磊走过去,看了看那些嫩绿的菜苗,突然说:“爸,要不我们在城郊租亩地吧,周末可以去种种菜,也带小蕊长长见识。”
老秦头愣了一下,看着儿子的眼睛,“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看你这几天回来,精神好多了。”秦磊笑道,“再说了,自己种的菜吃着放心。”
老秦头点点头,眼睛有些湿润。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老秦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一些土。
“来,每人抓一小把。”他说。
秦磊和儿媳妇疑惑地看着他,但还是照做了。小蕊也好奇地抓了一小撮。
“这是咱们家的地,埋了我三十年的记忆。”老秦头严肃地说,“土是根,不管走到哪儿,都别忘了自己从哪里来。”
他把剩下的土倒进阳台的花盆里,轻轻拍实。
那天晚上,老秦头做了个梦。梦里,他站在金黄的麦田中,微风吹过,麦浪翻滚。远处,妻子朝他招手,身边站着年幼的儿子。
醒来时,他发现枕头上有泪痕,但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窗外,阳台上的菜苗在朝阳下显得格外翠绿。
这一天,老秦头早早起床,戴上久违的草帽,拎着水壶去浇那几棵菜苗。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无数颗小星星落在叶片上。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