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因为马小红在场,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们的事情。我们的感情,应该珍藏在心里。外露会引起嫉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你很信任辣妹子,不过,我想提醒你对她防着点,不要掉以轻心。”
第三章 情何以堪
有一天,罗英带着马小红和白志孝来家里吃饭。我给大家端饭菜,白志孝突然说:“我想把你们当中的一个,介绍给任芊芊做对象哩!”
姑娘们同时问道:“你想介绍哪一个呀?”
白志孝说:“罗英吧!”
我端菜过来听见他们的对话,颇感尴尬,说:“别说了!”
马小红的脸变成了一朵鲜艳夺目的红玫瑰, 说:“人说:‘遇婚姻说成,遇官司说散。’要是没遇上,啥话不说了。可遇上了,我就当一回红娘!芊芊哥,你拦不住我。”
她的话,让我颇感窘迫,慌忙躲开了,她们都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
事后,罗英说:“你为什么不让白志孝说话呢?”
“因为马小红在场,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们的事情。我们的感情,应该珍藏在心里。外露会引起嫉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你很信任辣妹子,不过,我想提醒你对她防着点,不要掉以轻心。”
“谁爱忌妒,谁忌妒去!你害怕什么呢?”
“我害怕影响不好!”
“我一个黄花大闺女都不害怕, 你一个大小伙子害怕什么呐? 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咱们已经到了结婚年龄, 是应该考虑考虑这个问题啦!”
“白志孝找贺书记安排自己的孩子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我找贺书记去呢?”
“你以为他是主动找你的吗?他才不呢,他把孩子安排了偷着乐呢,贺书记托他捎的话,早就丢在九霄云外去啦!还是他老婆不小心说漏嘴,我才央求他给你说的。可是你怎么就没有去呢?”
“唉,求人的事 我总是张不开口啊!”
“我想你找工作的时候把我带上!你怎么就丢到脑后去了呢?再说,这不是求人, 这是反转, 工作是贺书记主动要安排的,你接受就可以了 !”
“大地园林化的工程刚刚起步,咱们怎么一走了之,扔下不管了呢?我们个人的事情先放下吧!”
后来,罗英经常带着马小红来找我,要我为他们购买的确凉等紧俏商品,马小红买得多,罗英买得少。罗英非常喜爱文学,但借给她的书,我都很小心,害怕落个散布封建主义、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的罪名。历史的河流并非一往前行,迂回和倒流的现象还少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革”就是秦始皇焚书坑儒的现代版。在“文革”中,几乎所有的文艺作品,都被视为洪水猛兽,不允许阅读和传播。在学习班我还接到罗英的来信,她也来找过我。后来,只要碰见我,只要有说话的机会,她都要叮嘱我:“你找工作了,一定要把我带上!”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姑娘对于爱情的表白和暗示?
白志孝要把罗英说给我,由于害羞,也由于害怕弄出影响,我拒绝了。但是我却忽视了白志孝可能是受罗英的委托而来的。
现在回头看,我做了一件对不起罗英的事。有一天,柳青山老师给一位女生写了一首长诗,他叫这位女生拿着那首长诗来见我,做我的女朋友。这件事情我应该征求一下罗英的意见,换句话说,在没有撇清罗英和我的关系之前,让那个女生来宋岭是一个唐突的错误。尽管我很快就结束了这件事。但是罗英和我拥有的感情却远去了,无可挽回了。
罗英说:“你终于找到你心上人啦!”
“看你说的,我碰上了一件为难的事儿,那个女孩是柳老师介绍的,我把咱们的事从未给柳老师讲过。柳老师替我操心着哩!我不应付一下,怎么也说不过去。不过,这个小插曲已经结束了。对不起,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
“你说得那么轻巧,你跟她的事情是结束了,还是刚刚开始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女生断送了我们的未来,我再也不能和你谈个人感情了。那个女生来你家影响那么大。人们会说我破坏了你和那个女生的婚姻关系,这个名声我背不起。要是没有那个女生,这事还用说吗?”
我说:“根本就不存在破坏那个女生的婚事,咱们的关系在前。”
“你还知道咱们的关系在前,你和那个女生见面,为什么要瞒着我,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呢!” 罗英愤愤不平地说。
“咱们的爱情,来之不易, 应该且行且珍惜。”
“你珍惜了吗?我一个军长的千金,与你十年寒窗,情投意合,等你这么多年,你却喜新厌旧,与另外一个美女约会。你对我们感情的珍惜,真的是贾宝玉看西厢记,戏中有戏。”
“难道咱们携手翠华山的美好时光不再?难道就不能给我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吗?”
“好马不吃回头草, 请你忘记了我吧! 你跟那个女生不是挺般配的吗?她比我强多了。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破坏了那个女生的前程,假如没有那个女生,哪怕你走到天涯海角,我愿意陪伴你到地老天荒。自从你与那个女生相亲,‘青梅’就离开了‘竹马’。咱们的爱情,就仿佛一碗水泼在地上,再也收不回来了。咱们曾经的耳鬓厮磨、亲密无间,转瞬即逝。我再也无法与你诉说感情了。都是因为你的背叛。你都成了那个女生的乘龙快婿,我还能怎么办? 君子不掠人之美! 不夺人之爱。有了她,我就再也不能够了呵。不过,我们做不了夫妻,今后还是好朋友。”
她太优秀了, 优秀得让人窒息。事情挽救不了啦,曾经的那个女生,堵塞了我与罗英的爱情通道。
在大队革委会召开的向大地园林化誓师动员大会上,下放干部魏军突然把大会拦腰砍断。他杀气腾腾地跑上主席台,大声吼道:“宋岭大队,至今还没有解放。近二十多年来,村政权一直被坏人任奉明把持着。他是黑司令, 把宋岭大队统治了近二十年,保护着村里的地富反坏右,贫下中农没有解放,受到了残酷的打击报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二十年的苦水要吐出,穷人盼解放。”
他语惊四座,骇人听闻。
任奉明的心情像凤凰山一样沉重,问我怎么办?我说:“咱们开个会,把魏军叫来,叫他把话讲清楚。”
打发人去叫魏军,魏军没有来,邓森来了。邓森是一个高个儿稍显肥胖的男子,三十多岁。他进门看见我在场,略微有点儿神色不定。
任奉明说:“咱们农村人,对你们说的话不理解。今天开会,魏军在大会上说:‘近二十年的苦水要吐出来’,是什么意思?”
邓森显得目中无人的样子,说:“你问我?你也敢问我?你也配问我?我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我念的书,能拉几火车皮;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
我说:“这里不是你卖弄的地方,这里也不讨论你念的书多,还是念的少?这和书记问你的话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了,这话是魏军讲的。我们叫他来,他没有来,你来啦!你能把他的话解释清楚吗?说我们还没有解放,难道我们还生活在敌占区吗?难道我们不是党领导的大队吗?”
“你问这些事了,我还真的说不清楚!”
“对不起!那你就请回吧,让能讲清楚的人来!”
驻队干部,对大队革命委员会发起了政治攻势,开始的时候,魏军失利,站不住脚,正要拔腿走人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县革命委员会突然任命刘纪正为县革委会驻宋岭大队宣传队队长。刘纪正, 四十多岁,高个,四方脸,戴着近视眼镜。是专署政法系统的下放干部。早春时节,天气还有点寒冷,刘队长披了件姜黄色的呢子大衣,显得威风凛凛,带了十几个干部进村,在群众大会上宣布:他们是县革命委员会的宣传队,接管了宋岭大队的革命和生产大权。
好端端的任奉明书记,被无端夺权,连人也被无端定性为坏人。为寻找金银财宝,他们把地主宋义堂和顺堂两座高大雄伟的古建筑群全部拆除了。
有一天,八个生产队长联手找我,要求我为他们代笔写一封署名信,反映宣传队的极左路线,以‘革命’掐生产的脖子。我不想惹祸上身,但是他们苦苦哀求,赌咒发誓,说不会暴露我的。信寄上去又批下来,宣传队从笔迹追寻到抄写者,抄写者说:“是我写的!”
刘纪正说:“你哪里有那个水平?快说实话吧!”
有人替抄写者出主意,说:“你把任芊芊的手稿交上去,不就把自己解脱了吗?”
当抄写者交出我的手稿,来村里视察工作的县人民武装部刘副部长说:“让我来鉴定!”
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笑着说:“这就是任芊芊写的!”
宣传队又逼攻八个队长,问道:“你们是在哪里委托任芊芊的?”
任金娃说:“我从宋岭城出来,碰见任芊芊,我俩一块儿走到北胡同,我给他交代了。”
刘纪正哈哈大笑,说:“这一点点路程,你能把事情讲清楚吗?”
任金娃说:“你不信了,咱们现在就从那路上走,看我能讲清楚,还是讲不清楚?”
宣传队要报复我,收集不下材料,就把问题集中在我和罗英的恋爱关系上。
曹仁是留在大队革委会的副主任,有一天,他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宣传队把你和罗英的事情,说成是你对女知青的诱婚,要求拘留你。八个队长闻讯抱头痛哭,说:‘为了咱们的事情,把任芊芊逮捕了,叫宋岭村人把咱们骂死!’你能找谁了,就去找吧!”
我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脑袋“嗡”地一下,像是受到了强烈的拳击。我一动不动地思索了半天, 决定到县革命委员会讨个说法。
第二天早晨,灰蒙蒙的浓雾,铺天盖地地朝宋岭扑来,村庄里的树木和房屋,都被浓雾吞没了。整个黄荡坡公社,消失在一片漆黑的无底深渊里。我在浓雾中,艰难地摸到了马家车站,这个车站离宋岭只有五华里,但是我感觉走了很长时间。马家车站是一个过路站,过往客车多半不停,正在我十分焦急的时候,罗英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以为是幻觉,连忙眨巴眨巴眼睛,我迷迷糊糊,不知道我们的相见是真,还是幻? 当罗英那像柳条一样柔软的手,握住了我那僵冷而机械的手,我才确信站在我面前的女子就是罗英,我非常吃惊地说:“到处雾气腾腾,啥都看不见,你怎么来啦?”
罗英说:“都火烧眉毛了,还管什么雾不雾的。我昨天晚上,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今天去找你,你母亲说你到马家村等车去了。我追来是想告诉你,辣妹子挑拨咱们的关系呢!而且由来已久。她说你帮忙买紧俏商品,是对我的诱婚。”
“你说你那件棉衣,只有辣妹子一个人见过,我穿上回家,不巧被她看见了。”
“啊,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怪不得她进门一脸坏笑,笑得我很扎心。至于鸣枪事件,她现在恐怕还不敢造次。她当时都没有得逞,泼脏水遭到调查人员的训斥。尽管她和魏军走得很近。不过,那时候她输得太惨,这些波澜起伏,啼笑皆非的悲喜剧。你回来了,我详细讲给你听。我向你保证,我没有迎合他们。我始终认为我们的关系是正常的,是无可非议的。现在,形势险恶,你要寻求正义势力的保护哩。”
辣妹子是怎么挑拨的?我还未详细听取她的叙说,一辆客车,停在了路边,罗英说:“哎,芊芊哥,车来啦!快走吧!”
握别时,她语气沉重地说:“‘文革’还没有结束,这次冲你而来的暗流,是不是酸枣堡的暗流涌动。”
六队五个“知青”,三个招工走了,辣妹子去了四队知青点,剩下罗英搬回家去了,担任了第八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她没有走,我问她:“你为什么不走呢?”
她说:“我能扔下你走吗?我是光顾自己的人吗?你在厄境中,我走得了吗。”
她的话,使我如在干渴难受的时候,吃上了甘甜可口的西瓜。
她这次送别,我知道我挽回了她的芳心。但是我不知道这一次送别竟然是永诀。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罗英。
在县革命委员会大门口,我和县革命委员会主任程牧歌同志不期而遇。我向他诉说了我的烦心事,什么诱婚啦!什么逮捕我啦。程主任听后,非常肯定地说:“就是诱婚,也不能拘留!这是人民内部问题,你先去军管会, 回头再来找我,我再了解一下。”
军管会有一位解放军同志,眼珠乌黑发亮,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呀?”
我说:“我想谈谈个人问题!”
“你不是都来查过档案吗?你还能有啥问题呢?”
“此一时彼一时嘛!人家现在搞到我的头上啦!”
“能搞你什么问题呢?前公安局局长王庆华,不是都给你平过反了吗?”
“祸福无门至,风云不测来。” 我把事情说了一下,军管组的郭崇怀,四十多岁年纪,黝黑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特别明亮,是一个老公安啦!在“文革”中,我跟他还是比较熟悉的。他也凑过来,听了我的诉说,说:“你怎么革命呢?你一个老造反派也不知道吗? 这算啥呢?啥也不是。上报到这里要求逮捕的材料多着呢,我们逮捕的毕竟还是极少数嘛!这件事, 我表弟姜银娃比你还着急呢, 你是今天来的, 他昨天就来啦! 没车, 他是走来的, 走到我家天都黑了。现在还在我家里,他表嫂给他做饭吃呢!你去我家吧,你俩一块儿回去吧!你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啥了不起的事情,你放心!红色政权不会像过去那样对你政治迫害了。”
我刚走出公安局大门,就和王庆华不期而遇。他已离开了公安局,调到一个煤矿当矿长去了,不知道回来有什么事情。我想打个招呼就走,可是他似乎像听到了什么风声,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只好把事情也给他说了一下。他说:
“给你平反的七个人还活着呢,就是死了一个,还有六个哩;就是死了两个,还有五个哩;就是死了三个,还有四个哩;就是死了四个,还有三个哩;就是死了五个,还有两个哩;就是死了六个,还有一个哩。”
我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走到了程牧歌同志的办公室。我感慨地说:“我对‘文革’中人人自危的现象,难以理解。为什么大家都有燕处危巢的感觉呢?”
程牧歌说:“这算什么问题呢?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嘛!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我们绝对不会那样做!那种匹夫结恨、六月飞霜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谁还盼望你出个事情,你再出个事情,对大的事业又有些什么好处呢?”
程牧歌的这段话,让我记了一辈子。
我说:“如果工作有十八层,那么当农民恐怕就是最底层,为什么连农民也不让我安安心心地当啊!”
程主任微笑着说:“贺书记安排你工作,杨部长介绍你进工厂,我也给了你工作的机会, 可你为什么不去呢? 为什么不动心呢?”
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他激动得眼睛里泪花闪烁。我说:“穷而弥坚,并非一无可取。我没有去,是因为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草民,当农民,我已经知足了。况且,我并不蔑视农民,农民造福世界, 养育万物。农民虽然苦了点儿。但是农村就是我落脚生根、创造事业的地方。我不想去城里,我喜欢大自然,喜欢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对自然的专注,甚至觉得我和大自然溶解在一起了,犹如盐溶在水中一样。我尊重大自然,尊重天然的生命。有时候我看见护渠人,把渠畔边上的草铲得光光的,我就感到愤愤不平。我在心里想:渠畔上的草,又不是生长在庄稼地里。就是庄稼地里的草,古话说:‘地头没有无用草,用对都是宝。’野草对于绿化环境和净化空气,功不可没。我想站在与大自然零距离的位置上,观察大自然的奥秘,力主人类顺从自然的生存之道。我为我的业余爱好上心,扎根农村,更符合我的心愿,至少,我暂时还不想离开农村。趁现在年轻,我想在农村多做一点儿工作。贺书记为我安排工作,还有你给我工作机会,没有使我心动。我谢绝了你们的好意,并非我不识好歹。而是因为我觉得干农业,前途也照样金碧辉煌,它并不比别的行业低人一等。更何况我天生喜欢园艺事业,专注于自然生态这个神圣而伟大的话题。自己的梦自己圆,人生各有所乐,我觉得在一个大队率先实现生态农业,不使用农药灭虫,把灭虫的任务交给麻雀等鸟类动物,它们是虫子的天敌,是上天为我们派来消灭害虫的天兵天将。我们大队收缴了鸟枪,儿童玩具枪和弹弓,禁止投放鼠药,为流浪猫建造了猫窝,在树上挂起了人造鸟巢。坚持使用有机种子——原始的天然生命,生态农业是必由之路,它与人类活下去的强烈愿望不谋而合。苏东坡旷达的人生观念,也多多少少影响了我,我非常欣赏他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就在我一步一步奔向和靠近自己梦想的时候,危险已经逐渐靠近了我。”
程主任动情地说:“我在农业上挖抓得少。倘若我能够继续在凤凰县工作的话,我一定支持你的生态工程。我争取到宋岭蹲点,咱们共同来研究大自然的话题。”
过了几天,县革命委员会来了一位同志,对我说:“我是程主任派来慰问你的!程主任要我告诉你:事情没有什么,一切都过去了。你应该着手考虑解决个人的婚姻大事,什么都不要担心。”
可是忽然有一天下午,曹仁跑来说:“程牧歌已调离,宣传队把任奉明和任永春关押起来啦。他们还要揪斗你!要求逮捕你们三个人的大幅标语,贴得满村满院。你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害怕有布防,走不出村子。我家挨着桃树坡,我从桃树坡走下沟底,在望不见天,狭窄而漫长的沟道里,我想起了爷爷当年向陕甘宁边区输送的一千多名战士,就是从这条沟道里走的。到了小花沟,顺着河道向南顺流而下,走到小花河与姜河交汇处,水大了,河也宽了,河里大石头和小石头,清澈见底。水从石头上流过, 发出哗哗的响声。抬头望,那一群群白羊似的白云,在蓝天上无忧无虑地飘浮着。低头看,那自由自在的流水,从石头旁流过。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心里格外难过。我堂堂正正一个青年,怎么就不如石头沉稳?也不如白云自由自在?为什么我就不与他们辩论呢?难道这个世界是他们的吗?为什么我要舍近求远,不辞千辛万苦,冒突省革命委员会呢?
爬上一条大坡,走到了西塬,再向南就走到了席家村天黑咧,我在一个初中老师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下了一道长坡,被泾河挡住了去路。湍急的河水,浪花滚滚滔滔,急流勇进。我坐船渡过泾河,就到达梨泉县地界了,客车也没遇上,直到第三天早晨,才赶到省革命委员会。
这真是“苍天有眼”,联合值班室接待了我,又把我领到政工组,一位同志指着我,对大家介绍说:“他就是郭沫若打电话的那一个!”
我做梦也想不到每到交结处救星就来咧,难道上苍在冥冥之中保佑着我?李继荣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对大家说;“哦,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他就是我常常给你们讲的在武斗战场上,冒了极大的风险,救了八个‘俘虏’的小伙子!怎么又遇到难处了?”
听了我的申诉,李继荣说:“这算得了什么问题呢?恋爱的过程,就是建立感情的过程。为女知青代买点商品又能算得了什么问题呢。我们马上向凤凰县打电话,要保护你,不许胡来。要立刻释放被关押的大队书记任奉明同志,口号喊错了的任永春队长,也要一路释放回家。”
有了“尚方宝剑”,我就坐车直接回到了村子里。我没有回家,他们把任奉明关押在胡记娃家里。胡记娃住在学校背后的地坑院子里,我从地道走下院子,胡记娃一家住在北边的窑里, 胡记娃的妻妹宋春兰住在西边的窑里, 岳父住在南边的窑里,在通神沟油坊当工人,常年不在家里住,任奉明被关押在南边的窑里。
我猛然推开门,把禁闭在里边的任奉明吓了一大跳。几天不见,他的脸色黄得像一片枯叶,惊恐万状地说:“你胆子大得很,人家捉你哩!你还敢来看我?我女人来看我,扑进来说:‘你再不敢寻短见了!’我说:‘我不死!日久则明,我不当屈死鬼。’昨天, 说在公社大会上逮捕我呀。我穿着棉袄去了,我害怕那一绳子把我勒坏了!结果,没有逮捕我,也没人理我。在台子上站了半会,又把我送回来了!”
我说:“昨天早晨,我去了省革委会,那里的领导给县上打电话,叫释放你和任永春哩,怎么到现在还把你关押着?”
“任芊芊,你敢对魏军讲这话吗?” 胡记娃对监禁大队书记的工作挺经心。偷听了我们的谈话,用话激我。
我说:“你家的黑牢,恐怕得拆除了!你把魏军往这里叫,就说省革命委员会放人的命令是昨天下达的,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放人呢?”
“书记被国民党拉过壮丁,国民党的壮丁还能当书记吗?”
“拉壮丁,难道不是强迫的吗?更何况他还逃了出来。每个人都有历史,谁没有过去呢? 当过国民党的兵,是过去的事,难道他现在还是国民党的兵?难道他现在不是我们的党支部书记吗?你还叫魏军呢,你问一下魏军,他的大和爷有没有历史问题呢?如果他说没有,你告诉他,我是不会相信的。今天,是历史的今天,没有昨天,哪里会有今天呢?”
“我要把你的反动话,报告魏军!”
“去吧,报告去吧!但愿你跑得快一点!”
呼卢子急急煎煎跑去告密。
呼卢子的媳妇叫宋桂香,是宋岭村的村花,借着给书记送水的机会,走了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对书记说:“昨天,大会结束以后,曹仁瞅了个机会,对我说:‘这真是刀下留人啊!大会就要宣布拘留任奉明和任永春,县上打来电话说任芊芊在省革命委员会上访,推翻了宣传队的定案。省革命委员会电话强调,任芊芊在‘运动’中,有突出贡献。一切别有用心的诬蔑和攻击,都是徒劳的和不得人心的。恋爱是他的自由和权利。保护任芊芊,是新政权义不容辞的责任。宣传队私设牢房,拘禁任奉明和任永春是非法的,要立即放人,恢复自由。’拜托你把这些信息,告诉书记。你传话的时候,要避开你男人。”
我对宋桂香说:“拜托老同学,做碗荷包蛋,慰劳一下在难中的书记!”
宋桂香说:“老同学,不是我舍不得,我那贱人就带人来了,还不被人家抓了现行?”
“你做你的,他们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直到任奉明把荷包蛋吃完,魏军也没有来,呼卢子也没有回来,宋桂香取碗筷的时候,我说:“她是我的同学,一束鲜花插在牛粪上啦!”
后来,我看见宋桂香流着眼泪,说:“别哭了,心疼你那几个鸡蛋了,我还给你的!”
宋桂香说:“看你说的,好书记想孝敬还孝敬不上哩。你问书记嘛,只要我死鬼不在家了,我都会偷偷地孝敬书记。那年大队因为周家山的地太远,不便管理, 要偷着承包出去。女人不能把自己的幸福附属在别人身上,——我抱着这个观点,才委托老同学你给书记带了句话,说:‘承包给我吧!’提起往事,我的话就长了。这些话憋在肚子里也不好受,就把这段时间交给我吧。
后来,你给我回话说:“任支书说你男人是呼卢子,成日横草不沾,竖草不动。整天胡日鬼闹棒槌,不干正经事。能靠得得住吗?”
听了你的话,我的心凉了,没有指望了。入赘呼卢子,真的倒了八辈子霉,我已经绝望了。可是有一天,任书记来了,跟我谈起了承包的事,惊得我下巴都要掉了。我急忙向书记打包票,说:“好书记哩,我那呼卢子靠不住,还有我姊妹两个呢。我并非好吃懒做,屋里屋外,啥事不是我亲手做的呢?”但是那年收麦子的时候,运回来的麦捆子摊了一场,不摞起来, 天一下雨, 眼看吃到嘴里的麦子就叫老天爷糟蹋了。
呼卢子睡觉起来,看见我姊妹在场里摞麦子呢,说:“月儿亮堂堂的,雨从哪里来?”自古道:“红颜胜人多薄命,莫 怨 春 风 当 自 嗟 。”我眼睁睁地看着雨来了呼卢子撒手不管,我姊妹俩挑了一晚上麦捆子,呼卢子装病呢!没有起来。
我姊妹俩干了一夜活儿,回家换贴在身上的湿衣服呢,呼卢子说:“别换了,俗话说:‘鞋湿不怕淌水’,衣服终究湿了,不换了,抬上一袋化肥,上苞谷苗去。”
呼卢子或者说:“雨过去了,你上苞谷苗去!”说话婉转点儿,我或许还能接受。我说:“把麦子都淋坏了,我上下苞谷干啥呀!你是什么人?龙口夺食哩,你觉睡不够!你不做活了,你都不能站在场里给我姊妹壮壮胆?你不害怕狼把我们吃了吗?我刚回来,你就叫上苞谷去,你以为我们是铁人吗?”呼卢子气势汹汹地跑来打我,我逃跑了,他说:“你驴日的立下嘛!”
呼卢子拿了根竹竿,到崖背上打杏去了,我说:“雨天打杏,树会蒙死的。”
后来,呼卢子给他妈送杏去了,母子只知道给嘴上挖抓。走了三天,回来在场里转了一圈,说:“我走了,你连场上水都不扫,把麦子泡得发芽了!”
我说:“你咋不扫哩?你跑啥哩?你妈就等着吃杏哩?”
宋智才是我大伯,成天和呼卢子耍钱哩,两个人好得一个人似的,说:“你寻着挨打哩,你骂人干啥呢!”
呼卢子打春兰去了,春兰朝着我骂道:“是给你招的亲,还是给我招的亲?打我弄啥呢?”
后来,呼卢子又来打我,我感觉活够了,想活也活不起了,无论是沟,还是崖,我都跳哩。我过去跳过崖,这一次我要跳沟哩!寻死前,我一个人躲在窑里,不想见人,我对春兰说:“我不在了,你想我了就看看我的照片。我活不下去了。他虐待我,一个巴掌打得我听不见了,比拳击手还给力,他把我的耳朵打聋了!但是接着左右开弓,又给了我两巴掌。他对我的家暴,让我恨了他一辈子。”
跳沟的时候,我还是个大肚子。不知道是我命不该绝,还是我肚里的孩子命大?我跳下去,没有跌到沟底下,挂在离地面三米的二坎上了。腰疼得受不了。几个妇女,把我抬上架子车往回拉。呼卢子轮着铁锨来铲我,吼道:‘你跳沟去了,咋没死哩?’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看热闹的人群中,跳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汉,也不搭话,对呼卢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直打得呼卢子跪地求饶。那黑漆漆的汉子走时说:“你给我听好了,我是宋桂香的舅,我今天把话撂这里,以后,谁打我外甥女,我就打谁!现打现报,一次也不拖欠。我就用我这老羊皮,换你这小羊羔皮哩。”
春兰说:‘你跳沟呢!你人是胡记娃的,命还是你自己的!”
呼卢子说:“你死去呀,咋还没有死呀?”
春兰说:“你是你大的娃,你把她打死,你打死她叫我看。”
我大妈魏凤英嘴唇颤抖,两眼喷火,对胡记娃咆哮如雷:“你打啥哩?你把她三天一打,两天一打。你能行了行,不行了你给我走人!啥地方来的,走到啥地方去,走得越远越好!”
呼卢子说:“这是我的家务事,宋桂香的舅是个外人,凭什么打我呢?”
魏凤英说:“宋桂香的舅,怎么就不能打你啦?你狗日的家暴,都能叫任芊芊写一本书。宋桂香的舅把你打死,也是为民除害呢,我还放炮祝贺呢。”
我大妈为我壮胆,我还高兴哩。可是我大伯宋智才阴阳怪气地说:“桂香呀,是呼卢子叫你跳沟去哩,还是你自己跳下去的?或者是呼卢子把你推下去的?”
他的话,气得我心疼,我对春兰说:“你把他撵出去!”我虽然是个胡拉海人,但是我和宋智才的叔侄关系,并不卯窍。两人丢掉了亲情。逢年过节,我再也不提礼品看他去了。但是大妈魏凤英,总要提着东西来给我长精神。我家对门一个老太婆笑道:“有些人,把驴骑反了!”我说:“有些人想反骑驴,还骑不上去呢!”我的话暗讽老太婆的女儿,和老太婆断亲了,老太婆硬着头皮,去给女儿追节,女儿连门都没让进去。
本来嘛,宋智才是我伯父哩,走进门先打呼噜子两记耳光。看你侄女还不恓惶?跟外人一块儿欺负哩。
我大伯宋智才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可是我那个舅父,却说到做到。呼卢子又一次家暴, 他又出现了,说:“你是不是又在欺负她呢?”
呼卢子也不答话,立即抓起了地下的一把砍刀,但是舅父毫不怯场,他抢前一步,将身子稍微一偏,躲开了呼卢子的刀,呼卢子正欲收回刀,不料却被舅父回身一拳,只听“哎呀”一声,砍刀早被打出一丈多远,呼卢子慌忙逃生,舅父飞起一脚,把呼卢子踢翻在地,说:“算了,你这狗日的也不禁打!今天就到这里。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谁打我外甥女,我打谁!现打现报,一次也不拖欠。不信你等着瞧,我就时常在你门口转悠哩!”
呼卢子打得我没胆量了。一天到晚,我害怕被欺负,不是害怕猪,就是害怕狗,不是害怕狗,就是害怕猫。呼卢子入赘我家,由于缺乏了解,感情基础薄弱;呼卢子性格暴躁,喜怒无常。对我施暴,成了家常便饭。那年冬天,我被打得三个月下不了床,腰椎骨被踢错位了,脸也被打肿了,头被打晕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记得呼卢子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墙上撞。后来又把我推倒在地,脚踢脚踩,直打得我浑身到处都是伤痕。
有一年腊月二十六日,呼卢子喝了些马尿,回来叫我热饭,饭还没有热,他就催着我看饭去,呼卢子跟在我后边,我刚转过头,呼卢子把锅端起来,连饭带锅,摔到地上,把炉子也踢倒了,他扇了我一个耳光,我赶紧往外走,呼卢子说:“你弄啥去呀?”我说:“我出去呀!”呼卢子抓住我的领口,说:“你把衣服脱了!”我把外边套的衫子脱了,呼卢子说:“把里面的也脱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脱,呼卢子就把我棉袄前襟撕掉了,然后左右耳光齐扇。
呼卢子耍钱,欠下了万年债,除了我的血没有卖,家里的东西,被他卖得所剩无几。我都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打得多了。呼卢子喝了一点马尿,把我打倒在地,一只脚踩在我的小腿上,把肌肉踩伤了,我忍不住疼痛,大声喊叫。过了一个礼拜,脚肿得就像穿了一个高腰靴子,从小腿到大腿全青啦,魏凤英拿红花油,给我消肿,红花油过敏了,脸肿得眼睛睁不开。还要给工地烙锅盔,每天烙五六个锅盔,我用一只手,把眼睛往开掰着。
呼卢子把他妈叫来做饭,我给他妈告状,他妈听都不听。到了收麦时节,我坐在高凳子上,坐在低凳子上起不来。发现呼卢子不对劲了,我就赶快逃命。有时候逃到魏凤英家里,呼卢子当着我大妈和大伯的面殴打我。我做了多少噩梦,经常梦见呼卢子拿着刀子,在后面追杀我呢……
后来,还是你,我们的好书记,救了我。把呼卢子弄去劳教了半年,回来强多了,把二流子的毛病改掉了,不家暴了。记得他从劳教场所回来, 见面说:“在劳教中我一想起家暴,就觉得很对不起你!心痛如刀戳!”
说这话的时候,他哭了。
呼卢子劳教快回来了,我突然想起他爱说的玩笑话:“我没有看上你人,我看上了你的秀发了,一根长长的毛辫子,吊在圆滚滚的尻蛋子上。”
为了报复他,我把毛辫子绞啦!他劳教回来,说:“毛辫子呢?”
我说:“绞啦!毛辫子好,你跟毛辫子过去!”
他哭了。男人哭,比女人还恓惶。至于他究竟是为毛辫子而伤心,还是为他的家暴而后悔?我不得而知。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感谢支书大人,把呼卢子弄去劳教,不然,我早就死在他的铁拳下了!
宋桂香说到这里,就歇住了嘴。
呼卢子去了半天,没有把魏军叫来,他自己也没有回来。任奉明这会儿,似乎也放下心来,他咳嗽了一下,说:“呼卢子家暴,我哪里会知道?还不是任芊芊给我讲的,有一天一家人正在喝汤(注:关中人把吃夜饭叫喝汤)哩,任芊芊给我讲你遭遇家暴,我的女人和女儿都听哭了。你要感谢,就感谢你的同学吧!他使我下了对呼卢子劳教的决心。”
天黑以后,任奉明和任永春被释放回家了。
第二天,我去了办公室,刘纪正立刻走上前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说:“任芊芊同志,我们错了,向你赔礼道歉还不行吗?”
我说:“你们没把我怎么样,赔什么情?道什么歉呢?”
他们把我拉上热炕,和我拉家常,说闲话,刘纪正说:“省上和县上都对你反映的问题很重视,怎么处理哩?上面都有具体的要求,领导要求保护你,不要和你较劲,不要和你过不去。我们也不会多嫌你的,因为你是一个很好的革命同志嘛!运动初期受到了惨无人道的迫害,县委为你做了平反。武斗期间,你冒着生命危险,抢救了八个‘俘虏’。这些事情,我们都很敬佩。今后,你还要帮助我们工作呢!”
晚上,我和任金娃到任奉明家里去了,任金娃说:“我就说怎么不见任芊芊了,原来他到省上告状去了。还幸亏他,逮捕你呀,电话蹦楞楞地打来了;‘立即放人’!哎呀,这道命令下达得多么及时,就是曹仁说的刀下留人啊!”
任奉明笑着说:“谁又说不是呢?那天,一个好心人偷着叫呼卢子女人转告我说:‘明天逮捕你呀,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哩。’结果呢?在大会上他们一声也没有吭,让我又回来了!”
我语重心长地说:“老哥,那天我跑到呼卢子黑牢去看你,你怎么也不相信我的话,我气急败坏地对你说:‘理想和信念的动摇,是危险的,也是不可原谅的。’这话很冲动,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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