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宏翔,1990年生于重庆,小说发表于《收获》《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期刊,著有长篇小说《当燃》《第一次看见灿烂的时刻》《名丽场》等。曾获第五届巴蜀青年文学奖。
主题词写作:镜中
周宏翔
周宏翔,1990年生于重庆,小说发表于《收获》《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期刊,著有长篇小说《当燃》《第一次看见灿烂的时刻》《名丽场》等。曾获第五届巴蜀青年文学奖。
另一出戏
文丨周宏翔
蒋红红擦了半边脸,另一半带妆。镜子里有两个她,美颜灯打在她的额头上,一张脸呈现出两种媚态,虚假的,抑或真实的,左边嘴角上扬,是画出来的,右边,是平平无奇的一种苦相,但眼角的微波直击人心。艺术家喜欢用这种对照作画,表现出人伪装的社会角色和暴露给自己的隐秘性,然而此刻不是一场心理实验,也不是什么艺术家素材选取时刻。这是蒋红红退台后的十五分钟,只有这十五分钟短暂地属于她自己。
一杯水,放一颗维生素C,勺子搅两下,看薄片消散,没来得及喝,手机里跳着信息,一条两条三条。提示里时常有表情,分别来自不同的人,名字倒都熟悉,却对不上号。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伸了下懒腰,直到小敏电话打来,问,还播着呢?蒋红红说,中场休息,估计今晚得到一点了。小敏说,我就是打电话来和你说晚点回,碰到一个大哥,贼有趣,你要是结束还不困,咱们就去吃夜宵。蒋红红看了下手表,剩下十分钟,有点赶。她支吾应了声,然后速速卸掉另一半脸的妆,去了发套,戴上新的假发。
每晚六点半准时上线,这是蒋红红晚上的工作。一天两套妆,两副面孔,上半场戴川剧脸,下半场扮男人。装扮只是博个噱头,实则是即时脱口秀,一边和观看直播的人互动,一边就着他们的问题讲段子。现在流行打PK,实则就是拆对方的台,换以前,真正在台上表演的时候,这是大忌,就算像她这种台柱子,也是要给人捧哏的,讲究个互动。现在互动变成了观众,对打PK的博主就往死里损,观众爱看。
梳妆台上的眉笔突然找不到了,她弯腰勾着在地上摸索半天,看着时间快到了,只能溜到洗手间去借小敏的用下。小敏是她的房客,搬来一年多,两个人现在情同姐妹,不分彼此了。陌生女人之间有这样的情谊,蒋红红倒是挺珍惜。小敏从沈阳来,原本只想在重庆吃几顿火锅,看看洪崖洞,结果一下给她擒住了,谈了个不靠谱的男朋友,沈阳的工作也没了,索性留了下来。蒋红红这屋,来来去去不少房客,难得遇到个合拍的,她宁愿少收点钱,就想她多住点时间。
扮男人是小敏提的建议,她脑子活,鬼点子多,看过蒋红红直播唱戏,说太土了,这年头年轻人没啥文化,别老想叫醒他们。整点花活儿,现在年轻人最喜欢的就是猎奇。原本也没想损谁,偏偏是有个男人接线,说她没有阳刚气,她就笑了,问什么是阳刚气?男人说最烦看到你们这种一点英气没有的男人,给男人丢脸。蒋红红说,原来男人的脸都长在别人身上啊?那男人一下就上纲上线了,蒋红红嘴不饶人,你上杆子,我就上枪,直接质问男人要如何表现自己是个男人,自证还是他证?男人被问懵了,差点骂了脏话。最后一群观众笑着说,别人压根儿就不是个男的,要什么阳刚气?!男人才意识到蒋红红是装扮出来的模样。这场PK让她一炮走红,进而引来无数流量,但同时,也是她烦恼的开始。
从上周开始,就不断有奇怪的人进直播间来,翻出她以前在剧团的事情,她相信其中肯定有当时的同事。让她困扰的是,她一开始选择沉默,或者跳开这些问题,继续插科打诨地卖笑,后来控不住了,好奇的人越来越多,都想听段前尘往事。蒋红红既然是红星川剧团的扛把子,啷个沦落到要来直播?有人讲,老了嘛,一下嗤笑。接着有人说,现在哪个年轻人还看川剧,直播多少能赚点钱嘛。马上有人跳出来,说,搜了下以前是真漂亮啊,现在出来卖笑,简直是文化的堕落。玩笑话一茬接一茬,她自知剧团的没落与她无关,大众娱乐的升级自然会大浪淘沙。直到有人好奇,背后是不是还有别的秘密?吃瓜的人一波波地追问起来,啷个的啊?好在还有正常人,讲,红红姐,说段子嘛,莫理这些人了。
小敏说,要红嘛,就要经受得住这些乌合之众的胡言乱语。蒋红红抽了根烟,十四岁出来唱戏,啥没见过,啥人没得罪过,就是啥子都不怕,结果沦落到现在这番田地。小敏说,这年头,只要有人看你,夸你还是骂你,都是一种经济。那天小敏开了辆特斯拉回来,说要带蒋红红去兜风,蒋红红问车哪儿来的,她说有个大哥借她开两天。蒋红红白一眼,啥大哥对你恁个好?小敏朝她白回去,不是你想的那种大哥。过马路的时候,一个小孩差点被货车撞了,小敏冲过去护了人,搞得自己差点崴了脚。大哥是小孩的爸爸,重庆人耿直,把她当半个亲妹子。那天小敏问她周末要不要去爬山,正好可以开这个车去,蒋红红讲,周末也要直播啊,最近看着人多一点了。小敏说,那就去山上直播,整点山林仙气。蒋红红好久没去爬过山了,连逛街的次数都变少了,起来点外卖,早中晚饭都不用出门,每天除了化妆就是写段子,早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了。这个房间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刚被剧团除名的时候,蒋红红想自己一身本事,随随便便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哪想生活远比她想象中更难。师父说,蒋红红,你这辈子就败在你作上,作嘛,看你作得到好久。年轻气盛,忤逆老师,把着自己红,有人捧,时时刻刻任性,想着青春还有大把岁月可以浪费,转眼看镜子,皱纹已爬过了额头。十年一晃就过去了,细数十年里真正做了什么?竟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手机里观众继续催着,再不过去,人要走一大半。十年前,照同一面镜子,可以“赖场”,故意在化妆间挑三拣四,迟迟不露面,让观众着急,一个劲喊她名字,掌声如雷才能把她请过去。现在呢,镜子里这个已经少了傲气少了娇容的女人,还有啥让人等的资本?蒋红红起身,左右看了下早上起来准备的男人装,那还是小敏问那个大哥借的一套名牌西装。小敏讲,姐,你多穿穿名牌上镜,就有品牌来找你投广告了。她突然想起,衣服还在小敏房间,推开门进去,一股香气扑鼻。这个房间其实是个敞开阳台,按道理是不好住人的,但小敏喜欢,她喜欢早上醒来就能看到阳光和被城市高楼包裹的感觉。床横在阳台上,头对着栏杆,冬天的时候,她就把床垫拖到里屋。蒋红红伸手拿衣服的时候,注意到栏杆边上的盆栽开花了,和自己那个封闭的世界相比,这里就像是走入了天地。
手机还在不停跳着信息,下一秒闹钟就要响了,提醒她重新回到镜头前。她深深喘了口气,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穿西装的样子。蒋红红突然有些走神,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四五年前,或者更早,有个穿西装的男人也站在这个位置,她站在他身后,帮他系好领带,他像往常一样看着房间,微微叹气说,一个人困久了,心会变小。他说会带她走出这里,她不相信地打趣了两句。对男人的话她向来不信的,可是那一刻,他的西装坚定了他的言语。她看着他,走到镜子面前,然后回头。一个月后,他因为醉酒,失足从阳台掉了下去,先她一步离开了。
西装当然不是同一套,身高也不一样,她不是他,她只是个扮相的直播小丑而已。但小丑也需要打起精神,挖空心思,对更多的人倾注精力。那么,今晚她要不要讲讲这个故事,如果她带着玩笑的语气,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当真。
来源:文艺报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