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那个位置,一直立着个手写的”收废品”牌子,歪歪扭扭的,风雨剥蚀,字迹都快看不清了。牌子下头经常有只黑狗,懒洋洋趴着,尾巴偶尔动一下,算是打招呼。
我们村口有个老杨,一个人收废品收了三十年,没怎么和人说过话。
昨天,他家那栋灰乎乎的小平房终于要拆了。
村里人都去看热闹,谁也没想到这一看,能看出这么大的事来。
村口那个位置,一直立着个手写的”收废品”牌子,歪歪扭扭的,风雨剥蚀,字迹都快看不清了。牌子下头经常有只黑狗,懒洋洋趴着,尾巴偶尔动一下,算是打招呼。
老杨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天没亮就推着吱呀作响的破三轮车出门了,太阳落山才回来。他的车筐里总是装得满满当当,高高的一堆,像个移动的小山,每次路过村口的大槐树,都要小心避开那低垂的树枝。
我爹跟我说,老杨刚来村里那会儿,头发乌黑,个子挺拔,就是不爱说话。村里人问他从哪儿来的,他只说”南边”,问他家里有啥人,他就摇摇头,指指自己,意思是就他一个。
几十年下来,老杨的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但那辆三轮车还是原来那辆,只是换了好几次轮胎。他的房子是村边一间破旧的小平房,早年是生产队的工具房,后来荒废了,他给村里交了点钱就住了进去。房子破是破了点,但老杨收拾得干净利索,门前那块地还种了几棵向日葵,夏天开花时,黄澄澄的,特别好看。
老杨的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直到去年村里要拆迁,要盖什么高新产业园。村里人都挺高兴,拆迁款不少呢。可老杨却犯了难,他那房子是村集体的,按理说没他的份。
村主任也挺为难。
“老杨啊,你这房子归村里,拆迁款也就该归村集体。不过看在你这么多年也算为村里环保做了贡献,我跟上面打个报告,争取给你安排个公寓房,咋样?”
老杨还是那副样子,只点点头,又摇摇头。
“啥意思啊这是?”村主任问。
老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本,指了指上面一行字。村主任戴上老花镜一看,是一张房产证明,虽然都泛黄了,但清清楚楚写着这房子在1985年就已经过户到杨建国名下了。
村主任愣了:“这咋回事?当年生产队长可没说过这事啊?”
老杨只是摊摊手,又指了指那本子后面。那是一张收据,上面写着他当年给生产队交了两千块钱买下这处房产。两千块啊,那时候可是一笔巨款。收据上有生产队长的签字和手印。
“这……”村主任拿着本子,“那行吧,我去查查记录。”
然后查出来了,还真有这么回事。只不过当年的生产队长后来出了点事,挪用了公款,欠了一屁股债就跑了,这事就没人知道了。
拆迁公司来的前一天晚上,我路过老杨家,看见他在院子里一直忙活到很晚。我寻思他可能在收拾东西,也没多想。
第二天一大早,拆迁队的车就到了,村里人都来看热闹。老杨站在一旁,脸上表情还是那么平静,只是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旧皮箱。
拆迁队的人刚要动工,老杨突然走过去,用生硬的声音说了这么些年来我第一次听他说的一句完整的话:“地下室,小心点。”
大家都愣了。
“啥地下室?这破房子还有地下室?”拆迁队长满脸狐疑。
老杨点点头,指了指房子中间的位置。
工人们将信将疑地在他指的地方开始敲打,果然听到了空洞的回音。扒开地砖,底下竟然真有个地下室入口,一道木梯子通向下面。
这下大家伙都来劲了,纷纷围过去想看个究竟。拆迁队长喊了停,说得先检查安全。他和两个工人打着手电下去了,不一会儿就听见下面传来一阵惊呼。
“我的天啊,这是啥情况?”
接着,拆迁队长满脸震惊地爬上来,对老杨说:“老人家,您这是……收藏家啊?”
在场的人都蒙了。
我挤到前面,往地下室里一看,差点没站稳。
那哪是什么地下室,分明是个小型图书馆!四面墙都是自制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书,成千上万本的样子。中间一张简陋的书桌,桌上放着一盏老式台灯和一副老花镜。
更让人惊讶的是,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红点,每个红点旁边都写着小小的日期。
村主任下去转了一圈,爬上来后一把拉住老杨:“老杨啊,你这是……”
老杨垂着眼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发黄的笔记本,递给村主任。村主任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地点和书名。
“这些书都是你收废品时捡来的?”村主任问。
老杨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伸出五个手指。
“五成是捡的,剩下的呢?”
老杨指了指自己的皮箱,打开来,里面全是各种面额的纸币,有新有旧,整整齐齐地按年份和面额分类捆好。
“你用收废品的钱买书?”村主任惊讶地问。
老杨又点点头。
这时,李大爷认出了什么,指着地下室里的一套书喊道:“哎哟,那不是我家老头子当年丢的那套《四库全书》选集吗?我记得那书皮上有个茶渍,还有……”
李大爷话音未落,张婶子也叫起来:“那个红色的相册,好像是我家姑娘上大学前弄丢的!里面有她从小到大的照片呢!”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认出了各自家里曾经丢失或者当废品卖掉的书籍和物件。老杨就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
拆迁队长觉得事情不简单,打电话叫来了区文化馆的人。文化馆馆长赶来一看,当场就激动得不行。
“这…这里面有不少珍本啊!你看这套线装书,是民国时期的《古文观止》,这本《红楼梦》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插图本,这些老课本,都是研究教育史的宝贝啊!”
馆长翻看着老杨的笔记本,又指着墙上的地图说:“您这三十年,走遍了大半个中国?”
老杨轻轻颔首,指了指地图上最远的一个红点——西藏。
“为了一本书,您去了西藏?”馆长难以置信。
老杨打开他的皮箱,从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包得严严实实的书,轻轻掀开包装纸,是一本薄薄的诗集,扉页上写着”赠挚友杨建国,1958年于拉萨”,落款是一个藏族名字。
老杨翻开扉页,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中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汉族一个藏族,肩并肩站在布达拉宫前,笑得阳光灿烂。
馆长看着照片背面的日期,轻声说:“1958年,那时候您才……”
“二十岁。”老杨开口了,声音因为长久不用而显得沙哑。
在大家的吃惊中,老杨慢慢讲起了他的故事。
原来,老杨年轻时是个语文老师,1958年参加支边,去了西藏的一所小学教书。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位藏族教师,两人成为挚友。那位藏族教师热爱文学,给他留下了这本诗集。
后来因为一些历史原因,老杨被错误地划为了”右派分子”,失去了教职,档案上留下了污点。回到内地后,他无法再从事教育工作,只能四处漂泊。即使后来平反了,他也无法回到课堂。
“那您为什么收废品,还要收集这些书?”村主任问。
老杨轻抚着那本诗集,眼神悠远:“书里有人的记忆和灵魂。扔掉一本书,就像扔掉一段生命。”
他慢慢地从皮箱底层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子,怀抱婴儿,笑容温婉。
“我妻子和儿子,1969年的冬天,因为我的问题,他们被赶出家门,在去投靠亲戚的路上……”老杨的声音哽咽了,“火车出事故了,我什么都没留下,除了她随身带的那本《诗经》。”
一时间,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
老杨继续道:“我收废品三十年,走过很多地方,看到太多被丢弃的书籍和记忆。每一本书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一段生命。我把它们收集起来,就像收集被遗忘的灵魂。”
他指着地下室的墙壁:“我按照种类和年代整理好,记录下每一本书的来源。有些是我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有些是我听说哪里有旧书,专门坐几天车去淘来的。”
“那您为啥不说话呢?”有人问。
老杨苦笑:“说多了容易错,错多了带来灾。再说,一个人久了,也就不想说了。”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游移:“我收废品的路线,其实是在找我的老朋友们。西藏那位,去年我打听到他还在世,就去看他了。那个红点,就是那次旅程。”
老杨伸手指向地图上最新的一个红点:“我欠他们一声道歉,也欠自己一个交代。”
文化馆馆长看完地下室后,郑重地对老杨说:“老先生,您这些藏书很有价值,不如捐给区图书馆吧,我们可以专门辟出一个’杨氏藏书’区,让更多人能看到这些书。”
老杨想了想,点点头:“有个条件,收废品这活儿,我还要继续干。”
馆长愣了一下:“您这个年纪……”
“习惯了,”老杨平静地说,“再说,还有很多书在等着被找到。”
就这样,在区政府的特批下,老杨的房子没拆,而是整修后变成了村图书馆的一个分馆,老杨成了名誉馆长。地下室被保留了下来,成为”记忆展厅”,向人们展示这段特殊的收藏历史。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老杨的故事被一位来村里调研的记者写成了文章,在网上广为传播。不少人专程来村里参观这个特殊的”地下图书馆”,给我们这个小山村带来了不少人气。
那些在老杨地下室里找回自己记忆的村民,把自己的故事一个个讲给来参观的人听。李大爷找回了他爹留下的书,张婶子找回了女儿的相册,王奶奶找回了她丈夫当年的笔记……每一本书,都连着一段记忆。
半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遇到了刚收废品回来的老杨。他的三轮车上,整整齐齐摞着几摞旧书和一个红色的塑料玩具小汽车。
“今天又有收获?”我笑着问。
老杨点点头,难得地回了一句:“每一样东西,都有它该去的地方。”
他指着那个红色小汽车,又指了指村东头王家:“那孩子哭了一个礼拜了,找不到他爷爷给他买的车。”
我恍然大悟:“您不光收集书,还帮大家找回丢失的东西啊?”
老杨摇摇头:“不是所有东西都能找回来,但能找的,我尽力。”
说完,他推着车,向王家走去。夕阳下,他的背影有些佝偻,但步伐却异常坚定。
老杨背后,他的黑狗忠实地跟着,尾巴一摇一摆的,像是也在为即将完成的使命而高兴。
我忽然想到老杨说过的那句话:“每一本书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一段生命。”或许,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总需要有人像老杨这样,默默地拾起那些被遗忘的记忆,让它们找到归处。
就像我们村口那个收废品的老人,三十年如一日,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被忽略的珍宝——普通人的记忆和情感。
那些不起眼的旧书、照片、玩具,在别人眼里或许只是废品,但在老杨眼中,却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是不可替代的生命印记。
昨天,我去村图书馆看书,发现老杨在整理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老杨难得地笑了笑:“我的故事,也该有人知道了。”
他翻开笔记本第一页,上面工整地写着:“寻找与被寻找的故事——一个收废品老人的自述”。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老杨的脸上,照出了皱纹里藏着的沧桑和温暖。屋外,他的黑狗趴在台阶上晒太阳,尾巴偶尔轻轻摇动,就像这平静生活中微小却珍贵的波澜。
田野上,一群孩子正在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清脆明亮。老杨抬头望去,眼神温柔。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这些孩子长大后,他们会想起村口那个收废品的老人,那个用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收集起一个时代记忆的守护者。
来源:牟牟说情感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