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还清楚地记得1990年2月初,春节后刚上班的某一天,我走进广州市东风东路512号4楼《南风窗》杂志社,希望谋一份工作的忐忑样子。
我还清楚地记得1990年2月初,春节后刚上班的某一天,我走进广州市东风东路512号4楼《南风窗》杂志社,希望谋一份工作的忐忑样子。
一层楼的面积不大,后来我知道也就150平方米。上楼进门,靠左手是一个卫生间和厨房。三面是办公室,社长总编一间,编辑部一间,编辑部主任和美编、校对一间,办公室一间。中间是公共区,周围围着沙发、茶几、书橱,角上摆着一台电视机和一台录像机。
3楼还有一层,是发行、广告、策划等部门。
我在这里工作了14年,直到2004年到上海参与创办《第一财经日报》。
创刊于1985年4月的《南风窗》,整整40年了。
| 1985年《南风窗》创刊时期的办公室
1984年,广州成为全国14个首批沿海开放城市、广州经济技术开发区奠基的那一年,在位于越秀区法政路的市委大院,内部小报《机关建设》的一位女编辑吴迅,提出要办一本公开发行的月刊,传播广东、广州的新气象。
这位温良女性不甘寂寞的一个想法,孕育出了之后的累累硕果。
《南风窗》首任总编是市委政研室副主任王利文,办刊的核心团队是吴迅、曹淳亮、汤英、陈中以及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教师岗位上南下的谭启泰。
刊名由市委书记许士杰确定。在广东,《南风窗》的意思是“海外关系”,一度是有些犯忌的名字。但许士杰在几个刊名中一眼选中了它,说“出了事我负责任”。
| 1988年《南风窗》创办人曹淳亮、吴迅、陈中在北京
许士杰认为,广州搞改革开放,毗连港澳是地缘优势,华侨众多、海外关系是人缘优势,过去的思想束缚一旦解放,人们的精神面貌就会大不相同,积极性就调动起来了。
他还亲笔写了《南风窗赞》,诗中有“一度严封闭,屋内未穷年”“自从启窗扉,啁啾搅沉眠。南风驱郁闷,南风送春妍”等句子。
创刊时,《南风窗》在市委大院一个封闭的偏门旁的一间废弃传达室里办公。内外两间,十几平米,七张办公桌,最里面的人要出来,大家都得起来让道。陈中戏称,这是“一人撒尿,全体起立,若不让道,就得憋爆”。
| 从后花园看当年《南风窗》编辑部
屋里没空调,开会经常是在附近的露天树荫下。
1995年《南风窗》创刊十周年时,王利文写了一首怀旧小诗,诗曰:“万事开头难,窑洞人心齐;甘苦自相勉,多得许书记!”
| 1985.5-1986.6 《南风窗》杂志封面
这批最早的创刊人,虽身在市委大院,但给《南风窗》立了三个有别于传统官媒的规矩:
一是不以机关刊的方式办刊,以民间面目更好地贴近老百姓;
二是不要财政拨款,在市场上谋发展,只向财政局暂借5万元开办费,运转上路后就归还;
三是不要局级的行政级别,编辑部现有干部的级别也不提。
这三条,市委都认可。
他们支持《南风窗》的方式,就是给予比较大的办刊自由。不用啥都请示,自己能做主的就自己做主。
对《南风窗》的一些创举,他们则热心参与其中。市长叶选平大力支持《南风窗》和广州软科学开发服务公司(时任总经理为于幼军)共同发起了“假如我是广州市市长”提建议活动。他还亲自和提建议的代表座谈,给他们发奖。
这项活动在海内外轰动一时,被认为是民主化的一次可贵尝试。
叶选平的一些谈话经过整理后,在《南风窗》创刊号上发表,题目分别是《让那些从“0”开始的人讲话》和《我是你们的大司务长》。
在前文中,叶选平说:“那些忧国忧民、关心‘四化’的牢骚正是我们希望的。那些逆来顺受、不声不哼的人不行,不能开拓新局面!”
在后文中,叶选平谈到了广州经历过的水产品价格改革,他说:“价格放了,‘闻涨莫惊,闻降莫喜’,会有调节的,过喜过惊都不必。”
“不干预,真支持,尊重首创精神。关键是人才。”曾任广州市委副书记的张汉青这样表达对《南风窗》的态度。
外地有座开放城市循着《南风窗》的样子也办了一本杂志。多年后,广州一个新闻界代表团访问该市,我在其中。市长给我讲了他如何支持杂志发展,刊名请了谁题字,级别给了多高,还专门腾出了一栋办公楼,“但就是没有你们有影响”。
我不语。心想,可能是您太关心、太支持,让办刊人压力太大了吧。
| 1996《南风窗》全社合影
1997年我成为《南风窗》总编。曹淳亮1994年调到《羊城晚报》当领导,吴迅是广州出版社总编兼《南风窗》社长,谭启泰因病于1996年底不幸去世。
在总编任上,我觉得做得最有价值的事有两件。
一是让《南风窗》以“一份有责任感的政经杂志”的面貌,真正走向了全国。在各地都已全面开放的背景下,我们不能过于依赖广东、广州本地的题材;在改革进入“深水区”“地雷阵”的背景下,我们必须直面社会的热点、难点、敏感点,并做出客观负责的分析。
此时的《南风窗》和早期“吹南风”的《南风窗》相比,既一脉相承,也有了更尖锐、更忧患的一些气质。
在这个阶段,张良、翁宝、陈初越等新一代采编骨干发挥了重要作用。
多年来,我在各地行走,经常感受到《南风窗》深厚的读者基础和美誉度。我也一直有些不安,就是集体的荣光过多打在我的身上。我只是在《南风窗》40年历程中参与了14年,《南风窗》有我一份贡献,也只是一份。
曹淳亮、吴迅那批人的贡献自不必说,我之后的历任社长、总编都有自己的贡献。特别是在李桂文任内,《南风窗》成功实现了数字化转型,如今《南风窗》公众号的关注者达到335万,《南风窗》杂志也获得了中国出版界最高奖——中国出版政府奖。
我在《南风窗》做的第二件最有价值的事,则有些偶然。
1997年春,我在一次会议上遇到了广州市常务副市长陈开枝。那时《南风窗》想全面提升品质,走精品大刊之路。举措之一是将纸张改成轻涂纸,一种很薄的铜版纸。这样有利于吸引广告主,因为印刷很精美。但成本会上升,而我们财力有限。如果发行涨价进行对冲,又担心读者流失。
我们还有一些现实困难,比如办公场地小、员工住房紧张。要解决这些问题,靠发行和广告收入慢慢提高是很困难的。
我的性格偏内向,不会主动贴近领导。但那天不知怎地,我直接向陈开枝表达了把《南风窗》办成一本精品大刊的志向,也诉了一顿苦。
|1995年,省市领导任仲夷、高祀仁、陈开枝等莅临《南风窗》 10周年庆典,提出要把南风窗办成有全国影响力的大刊。
他说:“我先去看看吧。”
他果真来了。一天中午快午饭时,电话打来,说陈市长马上到,就在你们这里吃工作餐。那天的工作餐就是一盘炒粉,一碗汤,加一点辣椒酱。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吃,说味道很好,一边听我汇报。
吃完说:“《南风窗》这么多年为广州做了很多贡献,市里没给过你们一分钱,这次你们想发展,应该支持一下。”
1997年6月6日下午,在我们4楼窄窄的空间,陈开枝召开了市长办公会议,研究《南风窗》的发展问题。之前他对我说,要开会就在你们这里开,让大家都知道你们的办公环境很简单。
根据“市长办公会议纪要”(〔1997〕47号),“出席会议的有市委副书记朱小丹、副市长姚蓉宾以及市委宣传部、市财政局、国土房管局、市规划局、新闻出版局、广州出版社、《南风窗》杂志社等单位的有关负责同志”。
会议决定给《南风窗》三项支持:
一是拨付200万元资金,用于支持向全国新闻大刊的目标迈进。
这其中,有市委书记高祀仁从岗位工作经费中拨出的50万元。他批示:“南风窗的发展和‘发挥作用’问题是我考虑的事情之一,总想研究解决,会议提出的指导思想和解决问题的意见正符合我意,请有关单位按会议精神办。”
二是在广州市筹建的新闻出版联合大楼中给《南风窗》提供新办公场地。
三是《南风窗》杂志社职工住宅,由市解困办在今后三年内集中在同一地区提供一批解困房解决。这些指标不能转让。
在《南风窗》历史上,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会议。没有这些基础,《南风窗》的印刷升级、扩大人才队伍以及在2001年改为半月刊等等,估计都难。
三项支持中,第二项最为漫长曲折,最后是在陈中任社长期间,在广州市委宣传部长陈建华的鼎力支持下才实现的。2005年,《南风窗》搬新家,有三层,每一层600平方米左右。
去年11月9日下午,我到广州白云国际会议中心开会,看到一排人正在拍合影,站在中间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是陈开枝。他在省委工作时是1992年邓小平视察南方的全程陪同者,他在广州工作时因“敢啃硬骨头”赢得满城口碑,他负责广州对口帮扶广西百色地区的扶贫工作,从1996年11月28日第一次到百色,截至去年底已有130次!
28年间他整合了太多资源帮扶百色,是有全国影响力的“扶贫状元”。
我太久没有见到他了,赶忙走过去问候,他的秘书给我拿来几本书,如《开枝印迹》《扶贫状元陈开枝》等。他现在还有一个职务,广东省老区建设促进会会长。
陈开枝1940年生于粤西云浮市一个小山村,家贫如洗。从中专保送到华南师范学院(今华南师范大学)读书时,因为赤着脚,门卫不让进,才买了一双布鞋,也是从小到大第一次穿布鞋,花了2元钱。
出身如此,陈开枝到百色,特别能共情。第一次去,百色地委书记刘咸岳说,用两句话就知道这里的困难,一是住房“八面来风”(茅草房四处进风漏雨),二是生活“三个不上”:不上学(没钱读书)、不上桌(没有口粮)、不上床(没被子盖,就睡在火塘边)。他走进一户农家,揭开锅盖看到的是很稀的玉米糊,而且已经变酸。前十次去,每一次都流着眼泪离开。
陈开枝去百色,经常星期五早上5点起床,赶7点的飞机飞南宁,一下飞机便直奔扶贫点,车上放点红薯、玉米,饿了就吃一口,常常在下午2点吃午饭,晚上9点吃晚饭,10点后开会研究工作。星期天晚上9点,他又从南宁飞广州,周一正常上班。政府里有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周末去百色打了一个来回。
陈开枝最初去百色,和到《南风窗》调研与开会,大致是同一时间段。不知是不是当时的《南风窗》让他有一些恻隐之心,所以亲自推动支持。不过前提肯定是,《南风窗》已经做过的事,接下来想做的事,他觉得有价值。
今天看,这或许也是有为政府和有效市场的一种正面结合?
4月19日早上,我们一批《南风窗》“老人”在广州天河一起喝茶,不少都退休了。
我们祝愿《南风窗》明天更好。
《南风窗》的办刊宗旨是曹淳亮奠定的,即“四新四桥”——反映新事物、宣传新观念、揭示新趋势、促进新潮流;担当“政治与经济、领导与群众、理论与实践以及几代人之间的桥梁”。
《南风窗》深刻影响了我。从写第一篇文章《广州:扶贫备忘录》开始,我就知道我们这一行,任何技巧和能力都没有实地采访来得重要。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更多的桥,我也在走。城市与乡村的桥,商业与文明的桥,经济与人文的桥,出海的桥,等等。
也许是冥冥中的注定,我写过很多和“三农”有关的文章,直到今天。
而对《南风窗》发展有过历史性推动的陈开枝,可能正在准备他的下一次百色之行吧。
总有一些力量、情怀和缘分,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永远的风,永远的窗,永远的桥,都在我心里,在我下一步的路上。
如果在年轻时你所建立的理念,几十年后依然没有改变,那真的是一种幸运。
于我,这是《南风窗》所给的机会,让我在广东、广州先行一步的热土上,牢固建立起一生一世都受用的理念。
我也在这里成家育女。这里有我很多朋友,给过我很多帮助和支持。
《南风窗》的社歌是李克勤的《红日》。想到《南风窗》,常常就会想起“命运就算颠沛流离”的激越旋律。
不过这一次,4月18日的清晨,我醒来,躺着,酝酿写这篇文章时,跳出来的旋律是张国荣的《风再起时》——
风再起时,寂静夜深中想到你对我支持,再听见欢呼里在泣诉我谢意。
虽已告别了,仍是有一丝暖意,仍没有一丝悔意。
《南风窗》,谢谢,真的谢谢你。
来源:秦朔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