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拎着胶皮袋,里面装着陈氏老年公寓这三个月的欠条,叠得方方正正。要不是老伴去年冬天走了,我也不至于攒这么一沓纸在袋子里。
雨季总算过去了。老屋的瓦檐滴水还没完全干,檐下生出一圈青苔。
我拎着胶皮袋,里面装着陈氏老年公寓这三个月的欠条,叠得方方正正。要不是老伴去年冬天走了,我也不至于攒这么一沓纸在袋子里。
“李大伯,您怎么来了?”
门口那个年轻姑娘认得我,她叫小张,上回收费的时候我们还聊了两句。我把胶皮袋举了举,她就明白了,让我进去找院长。
老年公寓门口的牌子掉了漆,原本金光闪闪的”颐”字只剩下一半,像缺了门牙的老人。我进来时绕过了那棵歪脖子石榴树,枝上挂着一个护工忘记收的尿布。老年公寓是县里最早办的,设施陈旧,但离我家很近,走路二十分钟。老伴住这儿的一年半,我几乎天天来看她。直到她走的那天。
院子里有老人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我认识几个,点头打了招呼。旁边的录音机放着《敖包相会》,声音忽大忽小,歌声里夹着杂音。
“李大伯好!”姓王的大夫经过,冲我笑了笑,手里还提着一袋刚烤好的板栗,我想起去年老伴最爱吃这个,剥好了让我一起吃,我总是摆手说”假牙咬不动”,其实是留给她多吃点。
院长办公室在二楼,我爬楼梯时明显感觉右腿不如从前灵便了。门是半开的,我敲了敲,听见里面说”请进”。
陈院长五十出头,戴副黑框眼镜,人挺精神。我跟他也算熟识,毕竟老伴在这住了一年多。今天他穿着件蓝格子衬衫,胸前口袋里插着根钢笔,袖子挽到手肘,有些发皱,像是忙了一上午。
“李大伯,您坐。”
我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把袋子放在桌上。陈院长给我倒了杯茶,盏子有些旧,边缘还有一道裂缝,但茶叶是好的,苦香味很浓。
“陈院长,这是欠的费用,我都算好了,一共是两万六千四百八。”我从袋子里掏出欠条和一个信封,“老屋卖了,这不,刚拿到钱就来了。”
他翻了翻欠条,似乎在确认数目,然后推了推眼镜,欲言又止。
墙上的挂钟走得很慢,滴答声格外清晰。窗外树上的喜鹊叫了两声,又飞走了。
办公室里有台电风扇,年代久远,转到左边时发出”咯吱”一声,转到右边又是一声,像在叹气。桌上摆着一盆仙人掌,叶片上落了不少灰,看样子有段时间没人照料了。
“李大伯,”陈院长终于开口,“您先别急着还钱。”
我一愣。
“怎么了?是不够吗?我再去想想办法……”
他摆摆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黑色的U盘,放在桌上。我盯着那个小东西,一时不解其意。
“这是……?”
“这是嫂子留下的。”
“我老伴?”我皱了皱眉,“她留什么U盘?她又不懂这些。”
陈院长喝了口茶,把我带到电脑前,插上了U盘。
“去年十月,您记得吗?您回老家给堂弟奔丧,有一周没来。”
我点点头。那时老伴病情刚稳定,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我才放心回了趟老家。
电脑屏幕亮了,显示出几个文件夹。陈院长点开了其中一个,里面是几段视频。
“那周,您老伴让小张教她用电脑。我们也觉得奇怪,老人家突然对这个感兴趣。她说想学着跟孙子视频聊天。”
第一个视频打开了,画面里是我老伴,坐在公寓活动室的电脑前。她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淡蓝色毛衣,戴着老花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好了吗?”她问镜头外的人。
“好了,阿姨,您说吧。”是小张的声音。
老伴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叫王桂英,今年七十四岁,心里话想对老伴儿说。”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老李啊,我知道自己这病啊,是治不好喽。”她笑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医生都跟我说了,顶多再撑一年。”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话我不敢当面跟你说,怕你担心。你看你,头发都白了,还陪我这个病秧子,天天来回跑这么远。”
她低下头,揉了揉毛衣袖口,那里有个我早前帮她缝的线头,有点歪。
“别说我瞒你啊。我是怕你知道了,又要东奔西跑找什么偏方,花冤枉钱。钱难挣,你那退休工资本来就不多,咱们还得留着给小李结婚用呢。”
小李是我们儿子,在省城工作,三十出头了还没成家。我捏了捏鼻梁,眼睛有些发热。
“我跟陈院长商量好了,住院的钱先欠着,等我走了,你把老屋卖了还上就行。那房子虽然不值钱,但咱家住了几十年,有感情。我知道你舍不得卖,可人总要往前看啊。”
窗外传来老人们下棋的声音,有人喊着”将军”,引来一阵笑声。
“对了,我那些衣服啊,都送给五楼的张奶奶吧,她跟我差不多高。那个紫砂壶给隔壁王大爷,他爱喝茶。我的那点首饰,给咱儿媳妇就行,虽然还没见着人,但迟早会有的。”
老伴说着说着,眼圈红了,但她很快调整过来,继续说:“最重要的是,老李啊,我走了以后,你得好好的。饭要按时吃,药要按时吃,少抽烟,多出去走走,跟老王他们打打牌,别整天闷在家里。”
我眨了眨眼,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还有啊,”老伴突然笑了,眼睛亮亮的,“我存了点钱,两万块,在咱家那个红色暖水瓶里。你别笑我啊,这么藏钱。我就是想着留点钱,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你能有个应急的。”
我惊讶地看向陈院长,他点点头,示意我继续看。
“这些年,谢谢你啊,老李。”老伴的声音哽咽了,“没嫌弃我生不了孩子,让我跟着你去偏远山区支教,还收养了小李……”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差点打翻茶杯。
“她怎么知道……?”
陈院长轻轻按下暂停键:“您先别急,接着看吧。”
视频继续播放。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老伴笑着说,眼里含着泪,“那年咱们刚结婚,医生说我不能生育,你硬是瞒着我,说是你自己的问题。后来去山区支教,收养了小李,一直让他叫我妈……”
我记得那一年,我二十八岁,她二十六,刚领了结婚证。医生说她子宫发育不全,无法生育。那段时间她总是哭,说对不起我。我心疼她,就撒了谎,说医生检查我也有问题,咱们谁也别内疚,缘分到了就领养一个。
“老头子,那些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呢。”老伴抹了抹眼泪,“小李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早就告诉他了,在他大学毕业那年。他很懂事,说无论如何,我们永远是他最好的爸妈。”
我呆住了。三十年了,我一直以为这是我和小李之间的秘密。原来老伴什么都知道。
视频还在继续。老伴说了很多生活上的细节,比如冰箱里还有她包的饺子,速冻着,够我吃一个月;电费单放在电视柜第二个抽屉;花盆里的绿萝要常浇水;我的毛衣她已经织好了三件,放在衣柜最上层……”
最后,她直视着镜头,仿佛看透了屏幕,看到了此刻的我。
“老李,咱们在一起四十六年,我没什么遗憾的。你别为我难过,日子还长着呢。你把欠陈院长的钱还上,剩下的钱啊,你出去走走看看,趁还动得了。咱们那会儿不是总说,等退休了去看看长城、黄山?你替我去看看,拍些照片,等咱们以后……在那边见面,给我讲讲。”
视频到这里结束了。我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没动。
陈院长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这才回过神来。
“陈院长,这个……”
“嫂子很坚强。”他说,“录完这个视频后,她又让小张教她做表格,把住院费算得清清楚楚,还嘱咐我们,等你来还钱的时候再给你看这些。”
我打开电脑里的表格,果然是老伴熟悉的做事风格,每一笔支出都记得明明白白。最后一行写着:“谢谢陈院长照顾,老李会把钱还清的,请您相信他。”
我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睛:“陈院长,我一定还清。”
“我知道。”他微笑着,“不仅是钱的事,嫂子临走前还有个心愿,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帮她完成。”
他从U盘里打开了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几张照片。第一张是黄山的云海,第二张是长城的雄姿,还有桂林的山水、敦煌的莫高窟……
“这是嫂子让小张从网上下载的,她说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和您一起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老伴曾经在日历上圈出”五一”七天假,计划去黄山。结果那年小李高考,我们把旅游的钱都用来给他补课了。后来工作忙,等闲下来,老伴的腿脚又不好了……
“这些地方,您替嫂子去看看吧。”陈院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嫂子的一点心意。”
我接过信封,里面是一本存折,上面有两万块钱,果然是老伴说的那笔钱。
“她不让我告诉您,这钱早就交给我了,说是怕您找不到。”陈院长笑了笑,“嫂子说,您这人虽然当了一辈子老师,可是在生活上有时候还是粗心。”
我低下头,眼泪又涌了出来。是啊,老伴总说我丢三落四,钥匙找不着,眼镜戴在头上还到处找。
风扇转过来,又发出”咯吱”一声,像是在提醒我什么。
“李大伯,您先别急着还这笔钱。”陈院长指了指那沓欠条,“用这笔钱,去帮嫂子完成心愿吧。”
“可是……这欠款……”
“不着急。”他笑了笑,“我和您老伴认识这么多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她指定是想让您先出去走走,看看她没看过的风景。钱的事情,等您回来再说也不迟。”
我拿起老伴的存折和U盘,沉默了一会儿。
“陈院长,那我就先收下这个,不过钱我还是要还的。”我把信封里的钱放到一边,从胶皮袋里取出我带来的那个信封,“老屋卖了五万,这里是两万六千四百八,欠款我先还了。”
陈院长看着我,欲言又止。
“剩下的钱,我留着看风景。”我说,“回来给老伴报告。”
走出老年公寓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院子里的老人们陆续回房,录音机还在放着歌,《敖包相会》唱完了,换成了《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站在门口,看着夕阳把老年公寓的墙壁染成金黄色。这墙上的漆也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
前面不远处就是回家的路,我已经走了几十年。今天却突然觉得,这条路似乎不该这么快走完。
“李大哥,吃了没?”王大爷推着轮椅经过,轮椅上坐着他瘫痪多年的老伴。
“吃过了。”我回答,其实是想问问他住在这里还习惯吗。
“明天下雨。”他抬头看了看天,示意我该收衣服了。
我点点头,看着他推着轮椅远去的背影,想起了老伴生前最喜欢的一句话:“人这辈子啊,走到哪算哪,但千万别停下来。”
回家的路上,我绕到了镇上唯一的旅行社,门口的广告牌已经褪色,上面的”特价”二字斑驳不清。里面的小姑娘见我进来,有些惊讶,随即热情地招呼我。
“大爷,您是要……”
“我想去趟黄山。”我说,“一个人。”
她眨了眨眼,似乎没想到我这个年纪还要独自出门,但很快拿出了几份宣传册。
“五月份去黄山正好,不冷不热,还能看到杜鹃花。”她翻开一本宣传册,“这是我们的常规线路,五天四晚,含住宿、餐食和门票……”
我看着宣传册上的照片,黄山的云海和奇松,突然有些恍惚。老伴年轻时曾经在笔记本上画过黄山的样子,那是她从课本上临摹的。她总说,有一天我们要一起去看看真正的黄山。
“大爷,您怎么了?”小姑娘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老伴的存折:“帮我订个单人房吧,什么时候能出发?”
“最近的一团五月十号发车,您要是不着急,可以报这个团。定金是……”
“我不着急。”我笑了笑,“我有的是时间。”
走出旅行社,天已经全黑了。街上的霓虹灯亮了起来,到处都是吃夜宵的年轻人。我站在路灯下,摸出手机,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爸,怎么了?”电话里,小李的声音透着疲惫。
“没事,就是问问你最近好不好。”我说,然后顿了顿,“对了,我下个月准备去趟黄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小李惊讶的声音:“您一个人去?”
“嗯,我一个人。不过,有你妈陪着。”
我掏出U盘,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了看,又小心地放回口袋,拍了拍,像是在确认什么宝贝还在。
“爸,您等着,下个月我请假,陪您一起去。”
“不用,你工作忙。我自己能行。”我加快了脚步,走向家的方向,“等我回来,给你带些照片看。你妈这辈子没去成的地方,我替她都去看看。”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小吃摊的香味。路边的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鼓掌。
“爸,您……”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妈生前跟你说的那件事,我都知道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爸,您别多想。无论我从哪来,您和妈都是我最好的爸妈。”
我点点头,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我知道。你妈走前录了段视频,回头我拷给你看看。”
挂了电话,我继续向家走去。路过小卖部时,我停下脚步,买了包”红双喜”——我已经戒了两年的烟。
回到家,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点燃一支烟,看着夜空中的星星。
“老伴,你放心,我这就去帮你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对着星空说,“等我回来,给你讲故事。”
晚风吹过,院子里的风铃响了起来。那是老伴生前挂的,说是喜欢听这个声音。我一直没舍得取下来。
现在听着这风铃声,我突然觉得,老伴其实一直都在,从未真正离开过。
我掐灭烟,起身回屋。明天还要去银行把老伴的钱存进去,然后开始准备行李。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年,却发现,路还很长,有些承诺,现在才要开始兑现。
老伴常说,人活着,就要往前看。
现在,我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了。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