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县城北门的赶集日总是人头攒动。我挤在人群里,筐子里装着自家种的几把青菜,摆在街边的地摊上。边上卖茶叶蛋的煮锅咕嘟作响,混着擦身而过的汗味和尘土味。
县城北门的赶集日总是人头攒动。我挤在人群里,筐子里装着自家种的几把青菜,摆在街边的地摊上。边上卖茶叶蛋的煮锅咕嘟作响,混着擦身而过的汗味和尘土味。
退休后才有这闲情趣来赶集卖菜。其实也没指望赚多少钱,就想找个由头出来走动走动。老伴去世两年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墙上电视机的声音再大,也盖不住一个人吃饭时筷子敲在碗边的孤单声响。
“叔,这菜怎么卖?”一个中年男人摸着我的菜问价。
“一把两块,要是都要了,给你算十五。”我抬头说道。
男人摇摇头走开了。我身边的老刘见状,笑着说:“老杨,你这菜标价太实在了,人家都不好意思讲价。”
我笑了笑,拿出水壶喝了口水。七月的太阳毒辣,我的衬衫后背已经湿透了,但我不急着回家。儿子在广州,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里的电视机前天又坏了,修理店说得等配件。
“大爷,这菜我都要了。”
一个戴草帽的女人低着头走到我摊前说道。她的声音有些熟悉,我抬头想看清她的脸,但草帽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表情。她急匆匆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塞到我手里,弯腰去提菜筐。
“二十,不用找了。”她说。
当她弯腰时,草帽稍微移开了一点,我看清了她的侧脸。
那一刻,我的心跳似乎停了一拍。
“小…小红?”我下意识地喊出了这个五年没有喊过的名字。
她的动作明显僵住了,然后迅速站直身子,朝我轻轻点了点头,眼睛却看向别处。
“爸。”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人听见。
这是我女儿,我的小红。
五年前嫁到三十里外的深山村里,嫁给一个只见过两面的男人。那天她穿着红色的嫁衣,在村口的小树林边上,被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接走了。我和她妈站在村口,看着车子扬起的尘土,一直到再也看不见。
新婚第二个月,她打电话说过得还行。第三个月,她说山里没信号,以后会尽量去镇上给我们打电话。半年后,电话打不通了。我们去了一趟她婆家,但大门紧锁,邻居说他们一家去外地了。
再后来,她妈因病去世,我托人带话过去,没有回音。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爸,我得赶紧走了。”她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等等,”我急忙说,“你过得怎么样?为什么这么久不联系我和你妈?你妈她……”
“我知道妈走了。”她打断我,声音哽咽,“爸,我现在不方便说太多。这个你拿着。”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迅速塞到我手里,然后提起装满菜的筐子就要走。
“你住在哪?我去看你。”我抓住她的手腕。
她摇摇头,突然抬头看向远处,脸色变得煞白。“爸,别找我,会有麻烦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正朝这边张望。她急忙松开我的手,低着头快步走开,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那天晚上,我坐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手里捏着那个皱巴巴的信封。退休金卡早就寄给儿子了,平时用不着什么钱,随身只带了几十块钱买菜。见了女儿,我连一包她爱吃的瓜子都没能给她买。
信封里装着两万块钱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
“爸,这是我这些年存的钱,您收着养老用。我过得挺好,别担心。请别来找我,也别问任何人关于我的事。等安全了,我会回来看您。”
我坐在那儿,看着手里的钱和纸条,眼泪滴在了纸上,晕开了墨迹。院子里的老黄狗过来,蹭了蹭我的腿,好像察觉到了我的难过。
远处邻居家的电视声隐约传来,村里喇叭里正在播报明天有台风要来的通知。我望着天上的星星,突然觉得很累,很想喝一杯酒。
“安全了是什么意思?”我自言自语地问。黄狗歪着头,好像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第二天一早,我决定去那个山村找她。我清楚记得那个地方——龙门村最里面的一个小山湾,开车都要走近一个小时的山路。
公交车把我送到了最近的镇上,然后我换乘了去龙门村的面包车。车上挤满了人,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坐在我旁边,孩子的棒棒糖不小心粘在了我的裤子上。
“不好意思啊大爷。”妇女连忙道歉,拿湿纸巾给我擦裤子。
“没事没事,小孩子嘛。”我笑着说。孩子冲我做了个鬼脸,然后害羞地钻进了妈妈怀里。
山路崎岖不平,面包车像个铁皮罐头在山路上颠簸。窗外的树木一闪而过,偶尔能看到山崖下的小溪流。我记得小红小时候最喜欢去县城的小溪边抓小鱼,每次都能把裤腿弄湿。
到了龙门村,我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往里走。村子比我记忆中要冷清许多,门前的空地上长满了杂草,几户人家的大门紧闭着。
“大爷,你找谁啊?”一个晒着太阳的老人问道。他坐在门槛上,手里捧着一个缺了口的搪瓷杯,杯子里漂着几颗枸杞。
“我找我女儿,姓杨,嫁到张家的。”
老人眯起眼睛看我,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张家啊,你是说小张家还是老张家?”
“就是山湾里最后那户。”
“哦,小张家啊。”老人点点头,“那户人家早搬走了,好像去县城了。具体在哪我也不清楚。年轻人嘛,都往外跑。”
我心里一沉。“搬走多久了?”
“有三四年了吧。”老人回忆道,“自从出了那事以后,他们就搬走了。”
“什么事?”我追问。
老人犹豫了一下,“唉,说来话长。你真是小张他爸?”
“我是他媳妇的爸。”
“哦,这样啊。”老人又沉默了,喝了一口茶,眼神飘向远处。“这事不太好说,你还是别问了。那个…”他突然压低声音,“你是来要人的?”
我愣住了。“要人?什么意思?”
老人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判断我是否真的不知情。“没什么,可能我记错了。你问问村长吧,他知道的多。”
村长家在村子中央,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房,墙皮已经剥落了一大片,门前停着一辆落满灰尘的摩托车。我敲了敲门,没人应答。隔壁的一个小孩告诉我,村长去镇上开会了,下午才回来。
我决定在村子里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在一家小卖部,我买了瓶水,顺便问老板娘。
“张家的闺女啊?”老板娘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头发染成了栗色,扎着一条红头绳。“你是她什么人啊?”
“我是她爸。”
老板娘突然变得警惕起来。“哦,那您有段时间没见闺女了吧?”
“五年了。”我说。
“那您还是别找了。”老板娘摆摆手,好像这事不值一提,“年轻人嘛,有自己的生活。说不定人家过得好着呢,不想让您操心。”
她的态度很奇怪,像是在掩饰什么。我刚想继续问,一个男人推门进来,老板娘立刻换了副表情,热情地招呼他。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好先离开。
村子里的气氛越来越让我不安。每当我提到张家和我女儿,人们要么避而不答,要么含糊其辞。我隐约感觉到,这里有什么秘密,而且和我女儿有关。
天色渐晚,我在村口的小店吃了碗面,准备等村长回来。店里的电视播放着新闻,说是县里又抓了一个拐卖妇女的团伙。老板是个瘦高个男人,边切葱花边对着电视啐了一口:“这种人该活埋。”
我忽然想起早上那老人问我是不是”来要人的”,以及女儿在纸条上说的”等安全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升起。
“大爷,你怎么了?”老板发现我的脸色不对,问道。
“没事。”我摇摇头,勉强笑了笑,“就是想起点事。对了,你认识张家吗?就是住在山湾里的那户。”
老板的表情微微变化,他看了看门外,确定没人后,压低声音说:“大爷,你是外地来的吧?”
“我是来找我女儿的,她嫁到张家。”
老板愣住了,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他放下手中的刀,擦了擦手,在我对面坐下。
“大爷,有些事可能不太好说。”他犹豫了一下,“张家那个儿子…不是个好东西。前几年他把自己媳妇…”他做了个手势,“卖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老板摇摇头,“他有赌债,把自己媳妇卖给了外地的一个老板。后来事情败露了,差点被抓,他们全家就连夜搬走了。据说去了县城,改了名字。”
我的手开始发抖。“那我女儿呢?”
“我不知道具体卖到哪去了。”老板叹了口气,“不过…”他突然迟疑了。
“不过什么?”我追问。
“不过前年有个女人偷偷回来过,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就走了。有人说那是张家的媳妇,但没人敢认。可能是…可能是您女儿回来看看的。”
我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大爷,您别着急。”老板连忙安慰我,“现在打拐严了,如果您女儿真被卖了,公安肯定会帮忙找的。您报过警吗?”
我摇摇头。五年来,我和她妈一直以为女儿只是在山里生活得不好,不好意思联系我们。从来没想过…
那天晚上,我没等到村长,天黑前就坐上了回县城的末班车。头天在集市遇见女儿的事,此刻看来更像是一场梦。但那个信封、那些钱和字条都是真实的。
回到家,我把信封拿出来仔细检查。信封上没有任何地址或电话。纸条上的字迹有些潦草,好像是匆忙写下的。我第一次细看那张纸条的背面,发现上面隐约有一行被擦去的字迹。我拿出老花镜,对着灯光仔细辨认。
那是一个电话号码。
我的手再次颤抖起来。我拿起电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了那个号码。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没人接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喂?”一个警惕的女声。
“小红?是爸。”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
“爸,我不是说了别找我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我去了龙门村。”我直接说道,“我知道了一些事。”
又是一阵沉默。
“你在哪儿?”我问,“我去接你。”
“不行。”她立刻回绝,“爸,你不明白这里面的复杂…他们会找到我的。”
“谁会找到你?那个姓张的吗?他现在在哪?”
“不只是他。”她的声音更低了,“有一整个网络…他们有人在派出所,在政府…我跑了三次,都被找回来了。这次我藏得更远,也更小心。”
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揪紧了。“小红,我们可以报警啊。现在打拐这么严,肯定会抓他们的。”
“爸,你太天真了。”她苦笑道,“他们会先找到我,然后…”她没继续说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那我们怎么办?你总不能一辈子这样藏着吧?”
“我已经联系了一个记者。”她说,“她在调查这个人口贩卖网络,收集证据。等证据收集够了,直接送到省里甚至中央,一次性端掉整个网络。到时候我们就安全了。”
“那需要多久?”
“不知道。也许几个月,也许更久。”她的声音染上了疲惫,“爸,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请相信我,现在这样对大家都是最安全的。”
我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这样倔强。上小学时被同学欺负,她不告诉我们,自己偷偷学会了反击。初中时数学不好,每天凌晨四点起来自学,终于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她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现在也是。
“好吧。”我勉强同意了,“但是你要经常联系我,让我知道你安全。”
“我会的。”她承诺道,然后迟疑了一下,“爸…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还有,妈的事…”
“不怪你。”我打断她,不想她为此自责,“你妈走得很安详,没受什么罪。她一直挂念着你,到最后都念叨着想见你一面。”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小红,你妈走的时候,我答应过她,一定会保护好你。”我的声音也哽咽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爸虽然老了,但还能跑能跳,不是废人。”
“我知道,爸。”她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等这件事结束,我就回家。我们一家人好好团聚。”
挂了电话,我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夜深了,月亮爬上树梢,院子里的老黄狗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我脚边睡着了。篱笆外,邻居王大妈养的公鸡咯咯叫了两声,好像梦到了什么。
我掏出女儿给我的那张纸条,借着月光又看了一遍。纸张已经被我的汗水浸湿,有些发皱。我小心地把它折好,放回口袋里,贴近心口的位置。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县公安局。警察听了我的叙述,记录下了相关信息,承诺会关注此事。但从他的表情,我知道这种案子没那么容易侦破,尤其是在没有受害人亲自报案的情况下。
出了公安局,我又去了县里的电视台。接待我的是个年轻人,他礼貌地听完我的讲述,然后婉拒了报道此事的请求,理由是”证据不足”。
一个月过去了,我每天都会守在电话旁等女儿的电话。她通常在深夜打来,简短地告诉我她很安全,然后快速挂断。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恐惧,但也无能为力。
这天晚上,我正在院子里浇花,听到篱笆外有响动。一开始我以为是野猫,但老黄狗突然警觉地站起来,低声呜咽。我抬头看去,看到一个人影站在篱笆外。
“爸,是我。”是女儿的声音。
我丢下水壶,冲过去打开院门。女儿站在那里,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外套,背着一个小包,看起来瘦了很多。
“小红!”我惊喜地叫道,但立刻压低了声音,“怎么突然来了?安全吗?”
“出了点事,我得换个地方。”她快速说道,“我可以在这里住一晚吗?明天一早就走。”
“当然可以!”我连忙让她进来,把院门关好,又去房间里给她找干净的换洗衣物。
“爸,你有什么吃的吗?我饿了。”她站在厨房门口问。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有多苍白。“有,有!我这就给你热菜。”
简单的晚餐后,我们坐在院子里。夜很静,只有偶尔的虫鸣和远处的狗叫。
“小红,你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嫁到山村后的第一年,她过得并不好,但还算平静。丈夫虽然脾气暴躁,却也没有特别过分的行为。但第二年,他开始赌博,欠下了一屁股债。债主们天天上门讨债,有一次甚至打伤了她的公公。
就在她以为最坏的日子已经到来时,她的丈夫告诉她,有个”好工作”在县城等着她,月薪六千,可以很快还清债务。她信了,跟着丈夫去了县城。
那是一个陷阱。她被卖给了一个皮肉场所的老板,被关在一个地下室里。逃跑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她被打断了一根肋骨。第二次尝试,她假装顺从,取得了看守的信任,最终成功逃脱。
但她没有身份证,也不敢回家,怕连累家人。她躲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靠打零工维持生活。
“我恨那个男人,也恨我自己的愚蠢。”她低声说,“但更恨的是那些明明知道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
我听着,心如刀绞。“那现在…”
“现在我和一个非政府组织的人联系上了。”她说,“我提供证词和线索,他们帮助收集更多证据,准备一次大行动。”
“那很危险。”我担忧地说。
“我知道。”她苦笑,“但这是唯一能让我真正自由的方法。只有把他们全部送进监狱,我才不用再躲藏。”
我们聊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她就离开了,留下一个新的联系方式,嘱咐我只在紧急情况下联系她。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院子里修理自行车,突然看到电视里在报道一则新闻:省公安厅联合多地警方,一举捣毁了一个跨省贩卖人口的犯罪网络,抓获犯罪嫌疑人37人,其中包括多名基层公职人员。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电视画面上,警察押着一排戴着手铐的人走过。其中一个,我认出来了——那是五年前在村口接走我女儿的男人。
当天晚上,我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爸,你看新闻了吗?”她的声音异常兴奋。
“看了。是不是…?”
“是的。”她肯定地说,“结束了,都结束了。”
一个月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家的院门被敲响了。打开门,我看到小红站在那里,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
“爸,我回来了。”她说,眼泪夺眶而出。
我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我的女儿。在那一刻,所有的等待和痛苦都值得了。
“欢迎回家。”我说,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院子里的老黄狗摇着尾巴围着我们转圈,扑进小红的怀里。远处,邻居家刚洗好的床单在风中飘扬,白得耀眼。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那个信封,那些年轻的岁月,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经历,都已成为我们生命中无法抹去的印记。
院子里的老梨树今年开花了,是五年来的第一次。
来源:情感共鸣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