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前几天回乡下老家,看到院墙上的野葡萄藤又死了一截。那是外婆种的,能结又酸又涩的果子,小时候我们摘了吃,满嘴发麻。外婆说:“酸东西吃多了,长大不爱哭。”
村里人都说我表妹小雨命苦。
我不这么认为。
前几天回乡下老家,看到院墙上的野葡萄藤又死了一截。那是外婆种的,能结又酸又涩的果子,小时候我们摘了吃,满嘴发麻。外婆说:“酸东西吃多了,长大不爱哭。”
小雨从小爱哭,哭得脸通红,眼睛肿得像桃子。舅舅每次打她,我都躲在柴火堆后面不敢看。舅妈去世早,留下小雨和弟弟小东。舅舅是村里有名的木匠,脾气像锯末一样干燥易燃。
“你表妹考上大学了。”我妈在电话里说,声音有点紧。
那年我在县城上班,每月工资两千多,租了十几平米的房子,厕所和厨房都是公用的。窗外是卖早点的吆喝声和公交车刹车的声音。
“她爸死活不让她去。”我妈说,“你舅舅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啥,回来还不是嫁人。”
我抽了抽鼻子,电饭煲的味道有点怪,可能是上次煮粥忘了洗。
“我拿我的钱给她交第一年学费。”我妈叹口气,“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学校那边也没啥熟人。”
小雨上的是省城的二本院校,学国际贸易。我去看她时,她住在六人宿舍,床位在进门最里侧的上铺。宿舍墙上贴满了海报,有人在下面打游戏,笔记本风扇声音很大。
“表哥。”她拎着两瓶冰红茶从小卖部回来,塞给我一瓶,“这学期结束我想去深圳实习。”
当时正是夏天,蝉鸣吵得人心烦。食堂窗口卖的西瓜不甜,但我们还是买了一大块,坐在台阶上吃得满手是汁。
“你爸那边…”
“他不会同意的。”她抬头看着食堂电视里正在播的综艺节目,“但我不想回去了。”
六年过去了。
我从县城搬到了市里,结了婚,有了孩子。和小雨的联系慢慢变少,偶尔在朋友圈看到她去了哪里旅游,或者晒什么特产美食。
舅舅的电话倒是常打来,每次问的都是小雨的情况。
“她在哪个公司上班?” “什么时候回来?” “有对象了没有?”
我只能含糊其辞。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小雨的近况。上次见面是三年前,她从深圳回省城办事,匆匆和我在火车站见了一面。她剪了短发,穿着职业套装,手上拿着一个看起来很贵的包。
“小东怎么样?”她问。 “高考完了,在县城职校上学。” “爸爸呢?” “还做他的木工活,现在接的单子少了。”
她点点头,看了眼手表,说要赶下一班车。临走前递给我一个信封。
“里面是五万块钱。你帮我交给爸爸,就说是我的同学借的,过几年还。”
我接过信封,感觉沉甸甸的。
“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她整理了一下衣领,笑了笑:“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去年冬天,小雨突然在群里说要结婚了。
“男方是深圳本地人,做外贸生意。”她在群里发了几张合照,男方长得斯斯文文,戴副黑框眼镜。
舅舅知道后,在村里的小卖部喝得烂醉,把用了二十多年的木工工具箱都甩在了地上。第二天,他让我订了去深圳的火车票。
“我去参加小雨的婚礼。”他说,声音哑得不像话。
村里人背后议论纷纷:“老杨的女儿可真有出息,在大城市找了个有钱人家。”
“听说这么多年连家都不回,白眼狼!”
“你不知道?当年老杨不让她上大学,差点把人打死。”
“不对吧,我记得是小雨妈死前,老杨花光了家里钱,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不想听这些闲言碎语,帮舅舅订好票后就回了城里。
婚礼定在深圳一家五星级酒店,装修得金碧辉煌。我提前一天到,去机场接了舅舅。他穿着一件明显新买的西装,显得局促不安。衬衫领子有点紧,他不停地用手指去拉。
“小雨来接我们吗?”他问。
“她今天很忙,让我带您先去酒店休息。”
舅舅点点头,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楼大厦,没再说话。
酒店房间里,电视遥控器上贴着使用说明,床头柜上摆着一瓶免费矿泉水,拖鞋整齐地放在床边。舅舅坐在床上,看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
“你休息一下,我去见小雨,明天一早来接你。”
我刚要出门,舅舅叫住我:“等等。”
他从行李袋里拿出一个棕色的小包,里面是一本存折和一些发黄的照片。
“你帮我把这个给小雨。”
婚礼前一晚的彩排,我在酒店大堂见到了小雨。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头发盘起来,显得很干练。
“爸爸来了?”她问,声音有点发抖。
“嗯,已经安顿好了。”
她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爸让我把这个给你。”我递过那个小包,“他明天会参加婚礼。”
她接过包,犹豫了一下才打开。存折很旧了,封面有些磨损。她翻开第一页,愣住了。
“这是…”
我凑过去看,那是一本开在她名下的存折,第一笔存款日期是她上大学那年,金额是3,000元。
之后每个月都有一笔存款,有时候是几百元,有时候是一两千元。最近的一笔是去年冬天,2,000元。
小雨的手在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在存折上。她翻看那些照片,大多是她小时候的,还有几张是她在大学时期的,角度奇怪,像是偷拍的。
“这些年他一直…”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想起舅舅这些年的木工活,他总是说订单少了,但手上的老茧却越来越厚。邻居说看到他半夜还在车间里干活。村里人都以为他是在赚钱给小东上学,没人知道他还有这样一本存折。
婚礼当天,酒店大堂人声鼎沸。
舅舅穿着那件新西装,站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个红包,不知所措。小雨的公公婆婆在前面招待客人,场面热闹而隆重。
我走过去,拍拍舅舅的肩膀:“小雨马上就出来了。”
他点点头,喉结动了动,但没说话。
婚礼正式开始前,小雨和准新郎一起来到舅舅面前。她穿着白色婚纱,美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爸。”她轻声叫道,眼睛红红的。
舅舅站直了身体,手还是不知道该放哪里。他看着小雨,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小雨上前一步,抱住了舅舅。我听到她小声说:“对不起,这些年我没回家。”
舅舅的手终于抬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是爸爸对不起你。”
小东不知什么时候挤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瓶开了的汽水,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幕。
“姐,你知道吗?爸这些年怕你恨他,连你的照片都不敢多看。”
舅舅瞪了小东一眼,但没有往常的严厉。
“行了,婚礼要开始了。”他把红包塞到小雨手里,“不多,爸爸的一点心意。”
小雨紧紧握住红包,点点头。
婚礼结束后,我送舅舅去机场。他沉默了一路,临上车前才开口: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小雨上大学吗?”
我摇摇头。
“她妈去世那年,我们欠了一屁股医药费。我怕我挣不够学费,让她失望。”他看着远处起飞的飞机,“后来你妈帮忙交了第一年学费,我想着至少得把剩下的准备好。”
“那为什么不告诉小雨?”
“说了有啥用?一个大老爷们养不起家,还要让闺女担心。”他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现在好了,她有出息了,找了个好人家。”
舅舅上了车,摇下车窗,递给我一根烟:“谢谢你这些年帮忙照顾小雨。”
我接过烟,点上,烟雾弥漫开来。
“舅舅,小雨说她下个月要带她丈夫回老家看看。”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我得把院子收拾收拾。葡萄架子歪了,得重新修一下。”
回程的高铁上,我想起小雨婚礼上对我说的话。
“表哥,存折里有十二万三千六百块钱。”她笑中带泪,“爸爸这些年没少挣啊。”
“是啊,你舅舅手艺好,村里人都找他做家具。”
她摇摇头:“不是的。小东告诉我,爸爸这些年接的活少了,但他每天还是五点起床,晚上十一点才回家。原来他在镇上的家具厂打工,再接私活。”
我有些惊讶:“他从来没说过。”
“存折背面夹着一张纸条。”她从包里拿出那张泛黄的纸,上面是舅舅歪歪扭扭的字迹:
“闺女,这钱是给你结婚用的。爸爸不识大字,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妈走得早,爸爸对你不好,希望你别记恨。你要是不想要这钱,就当爸爸还你的学费。”
窗外,城市的轮廓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高铁穿过隧道,玻璃上映出我模糊的脸。
我想起舅舅站在婚礼现场的样子,他把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领带结粗糙而松垮。他手上的老茧在灯光下格外明显,那是岁月和劳作留下的印记。
有人说命运不公,我倒觉得,生活不过是一本简单的存折,记录着我们的付出与收获。只不过,有些账目需要时间才能对清。
就像小雨和舅舅,需要六年,和一本发黄的存折。
来源:百香果聊八卦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