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季后的田野开始泛黄,老槐树下的石桌边,村里几个闲人又聚在一起。自打上次张秀莲家的事传开后,这成了最近的热门话题。
季后的田野开始泛黄,老槐树下的石桌边,村里几个闲人又聚在一起。自打上次张秀莲家的事传开后,这成了最近的热门话题。
“你听说没?张秀莲要搬走了。”
“搬哪去?那破屋子能卖几个钱。”
“谁知道呢,可能东屋塌了,住不了了吧。”李婶拿着蒲扇,不紧不慢地摇着。扇面上印着县里废弃多年的塑料厂广告,边缘已经泛黄开裂。
我坐在角落里,啜了一口茶,没搭腔。这些年对张秀莲的闲话,我听得太多了。
张秀莲的丈夫是十五年前死的,那年秀莲才三十五岁,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三,最小的才七岁。听说当时他丈夫出车祸,拉砖的拖拉机翻在了三岔路口,人没了,留下她娘儿四个和一屋子债。
村里人都说她命苦,但同情没几天就变了味。
“你看她愁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就是,你看那衣服,丧事过去几天就穿红戴绿。”
“男人没了,难免心思活络,毕竟还年轻着呢。”
石桌旁的闲言碎语越传越难听,有人说看见县城工地上的包工头半夜去她家,有人说她跟镇上卖种子化肥的老板关系暧昧。甚至连她三个孩子都说不准是不是同一个爹的。
我是村委会的会计,跟秀莲接触得多些。她常来问些补贴政策,有时候一坐就是大半天,帮着整理资料。从没见她哭过,只是有时候望着孩子们的照片,眼神会晃一晃,像窗外的杨树叶子,一阵风过就又稳住了。
“听说老张家院子被人看上了,出了高价。”王老六叼着烟卷说。
“哪个疯子买她那地方?后面就是荒坡,前些年闹过山洪的。”
“还不是看上了人。”李婶意味深长地笑。
“少胡说,”我忍不住插嘴,“张秀莲哪年不是早出晚归的,整天在地里、在砖厂,哪有时间跟男人胡混?”
“哟,老刘,你倒是护得紧。”王老六挤眉弄眼。
我一时语塞,拿起茶碗喝水,碗底有个裂纹,刚端起来就漏了一裤子。
“我说事实,别往人家寡妇身上泼脏水。”
村里议论张秀莲最凶的那阵子,正赶上她大女儿考上了县里重点高中。女孩子白净瘦小,眼睛像她妈,清亮又坚定。每天天没亮就骑着破自行车去赶第一班车。
那年冬天特别冷,有天凌晨下了场雪,路上结了冰。女孩摔倒在村口,把腿摔骨折了。秀莲背着女儿去诊所,一脚深一脚浅在雪地里踩出两行脚印。
那时我碰巧去县里送报表,看见她在路边等车,眼睛红肿,但还是一声不吭。我主动搭了她们一段。路上,她一直搂着女儿,半句抱怨都没有。
“没事,上不了学可以在家看书,养好了接着去。”她一遍遍对女儿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窗户上结了一层雾气。女孩用手指在雾上写了三个字:“妈妈好”。
秀莲家的院墙塌了一角,好几年都没修。但她种的石榴树特别旺盛,枝条探出墙外,红彤彤的果子挂满枝头。
每到石榴熟的季节,村里的孩子都爱往她院外转悠。秀莲从来不赶人,还会摘几个给孩子们。她自己舍不得吃,全部留给三个孩子和准备拿到集市上卖。
“你别看她那么寒酸,三个孩子学费生活费,一分不少地供着。”我曾经这样对村里人说。
“那钱哪来的?指定有人罩着她。”李婶阴阳怪气。
我懒得理会,只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最让人惊讶的是张秀莲的二儿子,小时候不爱说话,老师说他有些自闭。村里人又添油加醋:“这孩子肯定知道啥内情,整天愁眉苦脸的。”
可那孩子十四岁时突然开窍了,学习成绩蹭蹭往上涨,后来听说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的是什么计算机专业,村里人都不大懂。
我帮着打印过他的录取通知书,黄色的纸张上,烫金的校徽格外醒目。秀莲抚摸着那张纸,手指有些颤抖。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我一块从包里掏出来的水果糖。
糖纸都有些皱了,估计在口袋里放了很久。
“一定很不容易吧?”我问。
她把糖塞回怀里,笑着摇头:“哪有人的日子是容易的。”
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知了叫得震天响,村部的老电扇”吱呀吱呀”转着,好像随时会散架。她出门时轻轻带上了门,背影单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小儿子倒是跟兄姐不同,从小调皮,学习马马虎虎,但手特别巧,能把坏掉的收音机修好,还会做些木工活儿。
有次村里搞广场舞表演,音响突然坏了,急得大家团团转。是他七手八脚地鼓捣了半天,居然修好了。村里人从此对他另眼相看,却还是不忘补一句:“可惜是张秀莲的孩子,不知道随了谁。”
小儿子高中毕业后去了技校,学电气自动化。这个我是清楚的,因为村里建档立卡贫困户有学费补助,我帮着办过手续。
秀莲把孩子的学费收据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塑料文件袋里,袋子都磨出了毛边,但里面的纸张整整齐齐。
“你把这些都留着干啥?”我问。
“等以后给孩子们看,让他们知道,不管多难,咱也没耽误他们念书。”她把文件袋塞进挎包,拉链拉了两次才拉上。包很旧了,边角都磨白了。
去年冬天,村里有了件新鲜事。县里要建一个电子产业园,征了不少地。张秀莲家那块地在征地范围内,补偿款不少。
一时间,闲话又多了起来。
“你们想不想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王老六神神秘秘地说。
“还能怎么过?肯定有男人接济。”
“听说她跟县里某个领导…”
我放下茶碗,有些恼火:“你们就不能消停会儿?人家养大三个孩子,供他们上学,容易吗?”
“老刘,你别装了,谁不知道你跟她…”
我一拍桌子站起来:“胡说什么!”
李婶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咱管那么多干啥。”
没想到的是,上个月县里来人视察,说是要把张秀莲评为”自强母亲”,还要拍个短片宣传。消息传开后,村里炸开了锅。
“就她?还自强母亲?”
“谁不知道她背后…”
但更让人意外的是,县长亲自来了,还专门去了张秀莲家。那天村里好多人都去围观,我也在其中。
县长五十来岁,头发已经花白,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儒雅。他一下车就直奔张秀莲家,两人居然像老相识一样握了握手。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村主任赶紧解释:“县长和秀莲认识,她三个孩子的学费基本都是通过县里的’春蕾计划’解决的。她还经常去县里的福利院当志愿者。”
我愣住了,这些年秀莲常说去县城,大家都以为她是去见情人,原来是这么回事。
县长在院子里和秀莲聊了很久,我们只能在外面猜测议论。直到下午,县长出来时,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正是秀莲的三个孩子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青年。
“这些就是秀莲培养出来的孩子,”县长对跟来的工作人员说,“大女儿现在是县医院的医生,二儿子在深圳一家科技公司工作,小儿子去年刚毕业,在咱们县的新能源厂当技术员。”
李婶小声嘀咕:“谁不知道是有人帮扶…”
县长似乎听见了,转过头来:“是啊,是有人帮扶。但最大的功劳是秀莲自己。这么多年,她去过多少地方打工,你们知道吗?浙江织袜厂,广东电子厂,县里的砖厂、食品厂,哪个苦差事她没做过?”
我们都沉默了。
县长继续说:“她还自学了中医推拿,周末常去县里的福利院给孤寡老人按摩。这十几年来,她每个月都会拿出一部分钱,资助其他贫困学生。全县像她这样的志愿者没几个。”
现场一片寂静,只有知了依旧不知疲倦地叫着。
故事到这儿本该结束了,但还有个小插曲。
前天,我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烟,碰到了张秀莲的大女儿。她已经是县医院的住院医师了,白大褂下穿着一条简单的牛仔裤,清爽干练。
“刘叔,谢谢您这些年对我妈的照顾。”她诚恳地说。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哪照顾什么了,是你妈不容易。”
她笑了笑:“妈妈常提起您,说村里就您没说过她闲话,还总帮她跑腿办手续。”
我心里一暖,又有些愧疚。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最多就是帮着填填表格,有时送点儿水果蔬菜,都是举手之劳的事。
“对了,您记得我小时候摔断腿那次吗?您送我们去医院。那天我才知道,妈妈晚上偷偷在医院旁边的建筑工地搬砖,为的是多挣点钱给我们。”
我一时语塞,回想起那个下雪天,秀莲搂着女儿的情景。
“后来我才明白,妈妈为什么总穿那件工装外套,即使夏天也不脱。那是爸爸生前的衣服,她说穿着有力气。”她顿了顿,“其实我们都知道村里人怎么说她,但妈妈从来不解释,她说做给我们看就够了。”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临走时,她送给我一个橘子。是张秀莲新种的那种无籽蜜橘,我剥开时,果肉饱满多汁,酸甜正好。
橘子皮被我随手放在了车前挡板上,回家时,车里满是清新的橘子香。
现如今,从小卖部到老槐树下的石桌,很少再有人提起张秀莲的闲话了。她家的新房子已经封顶,听说是三个孩子一起出钱盖的。
石榴树被移到了新院子里,今年结的果子特别大。有时候经过她家门口,能看见她坐在门廊下择菜,身旁放着一台小收音机,播放着戏曲。
有人问她怎么不搬去县城和孩子们住,她总是笑笑说:“老了,还是喜欢这院子,祖祖辈辈都在这儿。”
其实谁都能看出来,她哪里老了,不过五十出头,身板还硬朗着呢。
我有时猜想,或许在这个住了一辈子的村子里,她经历了太多冷眼和闲言,但也同样收获了属于自己的骄傲和宁静。那是任何繁华都换不来的。
前几天,村里来了个大学生,说是要写一篇关于农村妇女自强的报道。他采访了好几个人,最后问我:“您觉得张秀莲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我望着远处田野上空飘过的一朵云,想了想说:“她让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眼光和嘴巴。”
大学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她为什么能坚持下来?”
这问题还真把我问住了。回去的路上,我看见一只蚂蚁正费力地搬运着一片比它身体大好几倍的树叶,跌跌撞撞,却始终不放弃。
也许答案就是这么简单:为了活着,为了证明自己,更为了不辜负那些曾经的梦想和未完成的约定。
而这,大概就是一个普通农村妇女最朴素却最坚韧的力量吧。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