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援朝,今年四十有五,是个普通的中学教师。大姑李桂芝,终年七十二岁,一生未嫁,在这北方小县城的东关胡同度过了她平凡而漫长的岁月。
年代的定数
"这不对,这福寿图不是昨天准备的那张。"我站在大姑的棺木旁,低声对三叔说道。
三叔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避开我的目光。"李援朝,这时候别挑刺了,人都走了。"
七月的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院子里的老槐树垂着枝条,像是也在为大姑的离去哀悼。
我叫李援朝,今年四十有五,是个普通的中学教师。大姑李桂芝,终年七十二岁,一生未嫁,在这北方小县城的东关胡同度过了她平凡而漫长的岁月。
那是个雨水充沛的夏天,大姑走得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她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终于舒展开了长年累月的疲惫。
院子里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乡亲,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我都不认识,却都对大姑怀着真切的敬意。这让我有些惊讶,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大姑在家族中的地位并不显赫,甚至有些卑微。
"你大姑是个好人啊,"邻居刘婶抹着眼泪说,"去年我家老头子生病,是你大姑每天给送稀饭熬药,一送就是半个月。"
我只是点点头,心中却涌起一阵酸楚。家族中似乎从未有人真正了解过大姑。
葬礼上,父亲站在棺木前,声音有些哽咽:"姐啊,你这一辈子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累,现在总算解脱了。"这话听着心酸,却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
葬礼过后,我留下来整理大姑的遗物。她住的是一间朝北的小屋,土坯墙,木门窗,冬冷夏热。
屋子虽小,却异常整洁,墙上贴着已经泛黄的年画,一幅是《五谷丰登》,一幅是《迎春图》,都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物件了。
床头放着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上面积了一层薄灰,那是她用了一辈子的宝贝。缝纫机旁边的小桌上,摆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插着几支早已枯萎的野花。
我轻轻擦去缝纫机上的灰尘,手指滑过冰凉的金属表面,仿佛触摸到了大姑的一生。这台缝纫机是大姑的骄傲,七十年代初,当村里人还在穿粗布衣裳的年代,她就靠这台缝纫机养活了自己,也接济了我们全家。
"援朝,来喝口水。"婶子端着一碗凉白开走进来,"你大姑这屋子,我看着都眼熟,二十年没变过样。"
我接过水,环顾四周。确实,从我记事起,大姑的房间就是这个模样。墙角的木箱,年代久远,上面的漆早已斑驳脱落。我小时候,常常趴在这木箱上看大姑缝衣服。
"那木箱里装的都是你大姑的心肝。"婶子叹了口气,"她老人家有个习惯,家里但凡谁穿破了衣服,她都要留下来,说是等冬天做鞋底。"
我打开那个木箱,上面铺着几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掀开这一层,下面是一堆线团和布头,再下面,是一摞发黄的纸张和一个小布包。
在这些杂物中,我找到了一本陈旧的账簿。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大姑几十年来的收支:
"1978年5月,卖鸡蛋,得2.5元。"
"1980年冬,缝四件棉袄,得工钱8元。"
"1985年8月,修补衣物,攒下3元,给援朝买学习文具。"
简单的数字背后,是大姑勤劳节俭的一生。那个年代的三元钱,能买一斤多猪肉了。我记得上学前,大姑总会偷偷塞给我几毛钱,让我去学校门口的小摊上买冰棍吃。
那时候,家里穷,经常揭不开锅。父亲在县砖厂做工,一个月工资才四十来块。母亲身体不好,家里还有我和两个妹妹要养活。是大姑,用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针一线地缝出了我们的童年。
我继续往后翻,在账簿的夹层中,发现了一张汇款单和一封未寄出的信。汇款单日期是1993年9月,正是我上大学的第一个月,金额是100元。那时候,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够我在学校食堂吃一个月了。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封泛黄的信:
"援朝:
钱收到了吗?学校生活还习惯吗?听说大学食堂的饭菜很好,你要多吃点。别担心家里,大家都好。你是咱们家第一个大学生,好好学习,别辜负了这个机会。
大姑"
信纸上的字迹工整却有些生硬,能看出是经过反复推敲的。我愣住了,那年我确实收到过一笔汇款,但寄款人写的是父亲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我喃喃自语。
账簿的后几页,记录更加详细:
"1993年8月,卖老母鸡两只,得37元。"
"1993年8月,借王大娘50元。"
"1993年9月,给援朝汇款100元。"
我的鼻子一酸。那个年代,一个农村老太太,要攒够100元,得省吃俭用多久啊?
这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是村里的老支书王德明来了。他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精神还很矍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腰板挺得笔直。
"援朝啊,听说你收拾你大姑的遗物呢。"老支书站在门口,眼睛扫过屋内,神色有些感慨。
"是啊,王爷爷,您请坐。"我连忙搬了把椅子过来。
老支书坐下,从兜里摸出一包"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支,在手上拍了拍,然后点燃。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有些飘忽。
"你大姑啊,是个有本事的人。"老支书深吸一口烟,"那时候知青下放,你大姑照顾了不少年轻人,教他们做饭、缝补衣服,从不张扬。"
"可我从没听家里人提起过这事。"
"你大姑就这性格,不爱说。"老支书顿了顿,"你知道吗,六六年县里纺织厂招工,你大姑本来被选上了,是个难得的进城机会啊。可那时你奶奶病得厉害,家里又没人照顾,她就主动放弃了。"
"放弃了?"我心头一震。那个年代,进城工作是多少农村姑娘的梦想啊。"那后来呢?"
"后来啊,"老支书摇摇头,"你爷爷走得早,你父亲又小,全靠你大姑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她自己没成家,把心思全用在你们身上了。"
"她为什么从不向家里人提起这事?"
"你大姑这个人啊,"老支书弹了弹烟灰,"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嘴上从不多说。她常对我讲,'做人不图虚名,问心无愧就好'。"
我沉默了。窗外,一只老旧的大喇叭正在播放广播,隐约传来《东方红》的旋律,恍惚间让我回到了儿时的记忆。
"那时候日子苦啊,"老支书继续说,"家家户户都紧巴巴的。你大姑不但要照顾家里,还给生产队缝补衣服,一个冬天能攒下几十块钱。那钱,都给你们兄妹几个买学习用品了。"
我想起小时候总有同学嘲笑我的衣服打着补丁,却从来不缺文具和书本。原来,这些都是大姑一针一线换来的。
老支书走后,我继续整理大姑的遗物。在缝纫机的抽屉里,我发现了一叠家人的照片,有我小时候的,有父母年轻时的,还有大姑和奶奶的合影。
照片下面压着一个泛黄的信封,里面是一张六十年代的工作介绍信,上面清楚地写着:"兹介绍李桂芝同志到县纺织厂工作,请接收为盼。"信封角落里还有一张小纸条:"桂芝,机会难得,别犹豫了,厂里给分房子,还有工作服。——小陈"
我的眼眶湿润了。这就是大姑放弃的那个机会,她本可以离开这个偏僻的小村,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在一个布包里,我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画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几个小人,标注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大姑"和一个圆脑袋的"援朝"。
这是我小学一年级时画的全家福,大姑居然珍藏了三十多年。那一刻,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时候,每到冬天,大姑就会把我和妹妹叫到她的小屋里,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给我们讲故事。那"咯吱咯吱"的声音,伴随着她平缓的叙述,是我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夜深了,我坐在大姑的床边,点亮了那盏老式的煤油灯。灯光昏黄,映照在墙上泛黄的年画上,恍如隔世。
第二天一早,我被敲门声惊醒。门外是隔壁的老王大爷,他和大姑是几十年的邻居,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进院子。
"援朝啊,起这么早。"老王大爷慈祥地笑了,"我给你带了点早饭,尝尝。"
他递给我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热腾腾的卤煮豆腐,香气四溢。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早点,每次大姑带我去赶集,都会买给我吃。
"谢谢王大爷。"我接过豆腐,心里一暖。
"你大姑是个好人啊。"老王边喝茶边感叹,"记得八几年那会儿,你爸下岗,家里日子更不好过了。你大姑愣是从自己嘴里省出钱来,补贴你们家。"
我点点头,想起那段艰难的岁月。父亲下岗后一度酗酒,全家靠母亲在街头摆小摊度日。是大姑,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帮母亲准备货物,晚上十点还在收拾摊位。
"你上大学那会儿,她愁得几夜睡不着觉,怕家里拿不出学费。"老王继续说,"后来她偷偷卖了那对金耳环,还跟我借了五十块钱,托人给你汇过去。"
"金耳环?"我一惊,"她有金耳环?"
"那是你奶奶留给她的,说是将来给她做嫁妆用的。她一直藏着,舍不得戴,也舍不得卖。可为了你上学,她二话没说就卖了。"
"可汇款单上写的是我父亲的名字。"我喃喃道。
"那是你大姑的意思。"老王叹了口气,"她说:'孩子不用知道钱从哪来,只要他能安心读书就行。人这辈子,有人疼才是福气,可这份疼不必说出来,心里明白就好。'这些年我也一直守着这个秘密,现在她走了,我想你应该知道。"
我的喉咙哽咽了。记忆中的大姑总是穿着朴素的蓝布衣裳,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从不戴任何饰物。原来那对耳环,她早已为我悄悄变卖。
"那时候票证时代,家家户户都不容易。"老王继续说,"你大姑每次布票、粮票有点结余,都紧着你们用。我记得有回她病得厉害,硬是不肯去医院,怕花钱。结果攒下的钱,全给你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
我记得那套书,是我十岁生日那天收到的。大姑说是她和父母一起送的礼物,我却从未想过,那可能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血汗钱。
下午,我去了村委会,想查阅一些关于大姑的资料。在一本泛黄的表彰册上,我找到了大姑的名字:1975年,李桂芝,热心助人,无私奉献,被评为村里的"五好标兵"。
旁边的照片上,大姑穿着整洁的蓝布衣裳,面容清瘦却带着微笑。那时的她,才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却已经为这个家操劳了大半辈子。
回到大姑的屋子,我继续整理她的物品。在一个小盒子里,我发现了一本褪色的日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今天是援朝上学的第一天,他背着新书包,高高兴兴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好像看到了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
日记很简短,大多记录的是我和妹妹们成长的点滴。在我上大学那年,她写道:"援朝考上大学了,全村人都来道贺。我偷偷躲在房里哭了一场,不是伤心,是高兴。我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知道,读书改变命运这句话是真的。"
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大姑这一生,始终活在别人的幸福里。她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
整理完大姑的遗物,我将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搬回了自己家,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早晨,我都会在缝纫机旁摆一杯热茶,仿佛大姑仍在身边。
妻子起初不解:"这么旧的东西,摆客厅干啥?碍地方。"
我没有解释,只是每天坚持这个仪式。直到有一天,妻子无意中翻到了我从大姑那里带回来的日记和照片。
那晚,妻子红着眼睛问我:"你说大姑这一辈子,值不值?没结婚,没孩子,一直操劳到老。"
我望着窗外的星空,思绪万千。大姑没有轰轰烈烈的人生,没有显赫的成就,但她用自己的方式活出了尊严和温暖。她默默支撑着一个家族,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
"你知道吗?"我轻声说,"在我上初中那年,班里组织春游,每人要交五块钱。家里拿不出钱,我不敢说,眼看着报名截止。是大姑,她半夜起来,赶了十几里夜路,到镇上卖了两只鸡,第二天一早把钱塞给我,还叮嘱我别告诉爸妈。"
妻子静静地听着,眼中泛着泪光。
"她永远把最好的留给别人,把苦和累留给自己。"我继续说,"可她从不觉得这是牺牲,在她眼里,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人这一生过什么样的日子,也许真的有定数。"我哽咽着说,"但定数不是束缚,而是每个人心中的选择和坚守。大姑选择了付出和牺牲,却从不后悔。这样的人生,怎么会不值?"
如今,大姑已经离去,但她留下的不仅是那台缝纫机,还有对生活的态度和对亲情的诠释。我终于明白,平凡的日子里也能活出伟大,这或许就是人生最珍贵的定数。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县城,买了一幅新的福寿图,回到村里,郑重地贴在了大姑的牌位旁。
三叔看到了,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心里有愧,当年大姑一人撑起这个家,他却很少来看望,甚至在大姑生病时也不曾多留一天。
"三叔,"我轻声说,"大姑生前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家。她走了,咱们更该好好团结。"
三叔眼圈红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
一周后,我带着妻子和孩子回了县城。临走前,我又去了一趟大姑的坟前。墓碑很简单,上面只刻着"李桂芝之墓"几个字,没有华丽的碑文,也没有动人的故事,就如同她的一生,朴素而厚重。
我俯下身,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仿佛触摸到了大姑温暖的手。
"大姑,"我低声说,"您放心,您的精神我记住了。我会把您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坚强和慈爱。"
秋风起,落叶纷纷,我站在墓前,久久不愿离去。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大姑年轻时的模样:她穿着蓝布衣裳,坐在缝纫机前,认真地踩着踏板,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那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一种历尽艰辛后的从容,更是一种历经人生后的豁达。
回到家,我看着客厅里那台老式缝纫机,突然想起大姑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不在乎活得多么风光,而在于活得明白。"
大姑的一生,也许在外人看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可她活得明白,活得踏实,活出了自己的尊严和价值。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大姑这种近乎本能的善良和无私,反而成了一种稀缺的美德。她用朴素的情感和行动,诠释了生命的意义和人性的光辉。
夜深了,我轻轻抚摸着缝纫机,仿佛还能听到那熟悉的"咯吱咯吱"声,仿佛大姑就坐在那里,专注地缝着那些永远缝不完的衣服。
"人这一生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有定数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但这定数,是由自己的选择和坚守决定的。"
大姑走了,但她的精神和情感,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成为照亮前路的一盏明灯。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