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两口住在我家不远处的单位分房,那是国强通过厂里分得的一套六十平的楼房,新砌的红砖外墙,窗台下挂着几盆长春藤,看着就格外喜庆。
玩笑背后的心结
"丁克?"我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时语塞,客厅里的气氛骤然凝固。
我叫张桂芝,今年五十有六,在北方一座小城里过着普通生活。
八十年代初,我和老伴王建国在纺织厂相识,结婚后生了儿子张国强。
国强去年娶了媳妇林小美,两人都在机械厂工作,虽不算高干,却也体面。
小两口住在我家不远处的单位分房,那是国强通过厂里分得的一套六十平的楼房,新砌的红砖外墙,窗台下挂着几盆长春藤,看着就格外喜庆。
星期天,他们总爱回来吃饭,说我做的饭有家的味道。
那天院子里的玉兰花刚开,风一吹,香气四溢,我站在三平米见方的小厨房里,围着一条已经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一边听着屋里"红棉"牌收音机里播的评书,一边和面。
案板上积了薄薄一层面粉,在阳光照射下亮晶晶的。
我刚蒸好一笼花卷,那白面馒头上面有几道我用剪刀装饰的花纹,冒着热气飘出香味。
小美进了厨房,从柜子里摸出几个深蓝色搪瓷碗,又找出筷子,开始帮我摆桌子。
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喇叭裤,头发剪得短短的,上面别着个蝴蝶结的小发卡,格外精神。
国强去供销社打酒了,家里那瓶"二锅头"已经见底,他非说今天要庆祝小美被提拔为车间统计,得弄点好酒。
"妈,"小美一边整理桌面上的报纸,一边轻声开口,"有个事我想和您商量。"
我正在切刚炒好的红烧茄子,闻言抬起头,瞧见她神色有些不自然,便多问了一句:"咋了,厂里有啥事?"
"不是厂里,是我和国强的事。"她看了看门外,像是确认国强还没回来,然后压低声音,"我们商量了,可能不打算要孩子了。"
我一愣,手里的菜刀悬在半空,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
厨房里只剩下炉子上铁锅里的油"滋滋"作响,和墙上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
我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该怎么回答才好?嘴上却不由自主地问出了那个词:"丁克?"
窗外的老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那声音仿佛把我带回了1979年的冬天。
那时改革刚开始,大家都在讨论新政策、新名词。我才二十出头,刚从纺织厂的织布车间调到会计室,算是个"坐办公室的",单位里人人羡慕。
会计室里坐我旁边的李大姐比我大五岁,留着"蘑菇头"发型,天天穿一身灰色中山装,却总能从她的抽屉里变出花花绿绿的裙子来。
她每天都带着香气,说是用了"蜜露"雪花膏,一双手保养得白白嫩嫩,不像我们这些从车间上来的,手上全是倒刺和茧子。
"桂芝,工厂广播站昨天说的那些新名词你听说了吗?丁克家庭,就是不要孩子的。"
李大姐午休时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我觉得挺好,你看那些生了孩子的,又当工人又当保姆,孩子一生病就得请假,年年评先进都轮不上。你说这不是遭罪吗?"
李大姐那时候说话总是特别有底气,也许是因为她男人在商业局,是个"领导",家里还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周末邻居们常去她家看《霍元甲》。
她经常说:"女人就该为自己活一回!"那份笃定,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那时也动过念头,毕竟刚分了一间筒子楼的小屋,十几平米,连个像样的衣柜都摆不下,只能用一块蓝白条纹的布帘子隔出一个小角落堆放衣服。
可没想到第二年就怀了国强,他爸虽然嘴上不说,眼睛里的高兴劲儿谁都看得出来。
"妈,您生气了?"小美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眼里有点慌乱,手指绞着衣角。
我看了看她,忽然笑了:"不生气,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我放下菜刀,擦了擦手,拉过她在桌边坐下。
厨房的窗子正对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我们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小美,你可能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过不要孩子。"
小美明显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真的吗?那您为什么后来又..."
"八十年代初,厂里的同事们,谁不想着干出点名堂来?我那会儿刚从织布车间调到会计室,觉得自己前途光明。"
我笑着回忆道,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我和你爸那时候住的是单位分的筒子楼,十几平米的小屋,连个像样的床都没有,睡的是两张拼起来的行军床。"
"那时候有句话叫'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可我心里还是羡慕那些生活好的,想着好好干,将来能住楼房,买自行车,买缝纫机。哪有心思想孩子啊?"
院子里传来邻居家小孩的笑闹声,还有广播喇叭里正播放着的《今天是你的生日》,歌声悠扬,飘进小小的厨房。
"那时候厂里总爱放这首歌,我们车间就有个姑娘,干活时常跟着哼。她说将来要教她的孩子唱这首歌,我还笑她想得太远。"
"可是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会儿计划生育刚开始,一胎政策还没那么严,但我和你爸商量着要不要这个孩子,犹豫了好些日子。"
"后来,你爸说,咱们既然结婚了,就该有个完整的家。你知道吗?你爸平时不爱说话,可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有光。"
小美静静地听着,目光柔和了下来。
"国强出生那天,是七月十五,正赶上厂里发夏季福利西瓜。你爸领了两个大西瓜,一路小跑去医院,结果一激动给摔了一个。"
我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一朵绽放的小花。
"护士把国强抱出来给我看的时候,那小脸皱巴巴的,红通通的,丑得很,可我就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看的孩子了。"
我眨了眨眼睛,有些湿润,"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人生还能有另一种幸福。"
"可那是我的选择,不一定是每个人都该走的路。"我看着小美,轻声说道。
小美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神色,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平时说话干脆利落,这会儿却欲言又止。
窗外传来自行车的"铃铃"声,大概是国强回来了。
我伸手拍了拍小美的手背:"有什么担心的,对妈说说?咱娘俩谁跟谁啊。"
院子里的老式喇叭广播正放着《牡丹之歌》,那熟悉的旋律带着我回到了年轻的岁月。
"我记得我下车间那会儿,车间主任总说我,'小张啊,干活麻利是好事,可得细心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我边回忆边给小美倒了杯水,那是用了多年的搪瓷杯,杯口已经有些磨损,但依然干净整洁。
"刚生了国强那会儿,我也担心,怕自己做不好,怕耽误了工作。夜里孩子一哭,我就慌得不行,生怕吵醒了邻居。"
我轻声笑道:"你爸那会儿还逗我,说我织布时胆子那么大,怎么面对个小娃娃反倒畏畏缩缩了。"
风吹进窗户,带来一阵槐花香。小美的眉头渐渐舒展,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
"妈,其实我是怕..."她声音有些颤抖,"厂里刚提我当车间统计,工作忙了起来。我看着同事王芳生了孩子后工作家庭两头忙,孩子半夜发烧,她抱着往医院跑,第二天早会还照常参加,眼圈黑得像熊猫。"
小美叹了口气:"她有时候在厂里吃饭,孩子哭闹,她连哄带抱还是安抚不住,被其他人指指点点的。她原本是车间里的技术骨干,现在连续两年被评先进都差了一点点分。"
"我怕自己做不好,把孩子养歪了怎么办?再说,现在什么都贵,光是奶粉尿布就要花不少钱,我们的工资..."
小美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丫头不是不想要,是怕养不好。
我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茧。这个城市里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见多识广,却也承受着更多压力。
"小美啊,你是不知道,我当年带国强,那更是两眼一抹黑。"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从厨房的小柜子里翻出一个旧铁盒子,那是装"大前门"香烟的铁盒,已经有些生锈,但被我擦得干干净净。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照片,最上面那张是我抱着刚出生的国强,站在厂区大门口拍的。
我那时瘦瘦的,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碎花衬衫,头发用一根红头绳扎着,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国强,笑得憨憨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看,那时候我也是手忙脚乱。"我指着照片上自己略显疲惫的脸,"国强三个月大时,我就回厂里上班了。早上五点起来,煮好粥,喂完孩子,把他放你爷爷家,然后骑自行车去厂里,晚上六点下班,再接回来。冬天的时候,那风呀,吹得脸生疼。"
我翻到下一张照片,是国强三四岁时,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个冰棍,嘴巴周围全是白色的奶渍。
"养孩子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当年带国强,不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你看他现在不是挺好的。"我笑道,"再说有我呢,我退休了,有的是时间,可以帮你带。"
小美看着照片,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妈,我不想给您添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那是我的亲孙子!"我拍拍她的手,"再说了,当年我带国强,你奶奶不也帮了不少忙?这不就是咱老百姓的传统吗?"
"现在条件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你看,有奶粉,有尿不湿,还有那个啥,保温杯,不像我们那会儿,尿布得一条一条地洗,冬天手都冻裂了。"
我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不过你和国强的决定,我都尊重。毕竟这日子是你们自己过的。"
这时门响了,国强拎着两瓶"红星"二锅头回来了。
他三十出头,中等个头,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色工装裤和白色汗衫,头发剪得短短的,笑起来和他爸年轻时一模一样。
国强放下酒瓶,看了看我们,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怎么了?"
小美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她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实话。
小美那一眼让我想起了当年我和他爸之间的默契,也是这样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你媳妇说想丁克。"我直接说了出来。
国强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个。
他挠了挠头,像小时候犯了错误那样,然后看着小美:"是因为工作的事?我知道你最近压力大..."
国强走到小美身边,在她对面坐下:"我昨天和车间主任聊过了,他说如果咱们要孩子,可以帮你调整一下工作,轻松一点的。"
他的手轻轻搭在小美肩上:"我爸以前教我,男子汉要担当。家里的事,我会多承担一些的。"
小美微微张大了嘴巴,像是没想到国强会这么说。
我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心里有些欣慰。这孩子长大了,懂得体贴妻子了。
"再说了,"国强继续道,"我尊重小美的想法。孩子的事不着急,等我们都准备好了再说。"
我站起身来,佯装生气地拍了一下国强的肩膀:"臭小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国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妈,这不是跟您学的吗?您不是常说,家和万事兴。"
厨房里的氛围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小美眼圈突然红了,她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其实...我..."
她深吸一口气:"妈,国强,我开玩笑呢。其实我一直想要个孩子,就是怕自己做不好..."
国强惊讶地看着妻子:"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小美低下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我怕你们嫌我不懂事,怕给家里添麻烦...我原本是想试探一下妈的态度..."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这丫头,原来是在担心这个。
我刚想说什么,国强已经一把抱住了小美:"傻瓜,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那是咱们自己的孩子!"
他看向我,眼里带着请求:"妈,您能帮我们吗?"
"傻孩子,这有什么好问的。"我笑着摸摸小美的头,就像当年摸着国强的头一样,"想啥时候要就啥时候要,你们自己商量着来。我随时给你们帮忙。"
我看了看案板上还没切完的茄子:"先别说这个了,赶紧帮我把剩下的菜端上来,咱们先吃饭。国强,去把你爸的相册拿来,给小美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让她看看我是怎么把你这个皮猴子拉扯大的。"
国强笑着去了堂屋,小美帮我收拾厨房,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一阵欣慰。
国强抱来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旧相册,已经有些发黄,但保存得很好。这是我和老伴的宝贝,记录了我们的一路走来。
小美小心翼翼地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我和老伴的结婚照,黑白的,我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没有婚纱,没有钻戒,可笑容比什么都真实。
"妈,您年轻的时候真漂亮!"小美惊叹道。
我笑着摆摆手:"哪里漂亮,那时候哪有化妆品,洗个脸就拍照了。"
"您知道吗,我上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一篇《我的偶像》,其他同学都写什么明星,我写的是我妈。"国强一边往碗里夹菜,一边说,"我妈从来不认输,织布车间最难的花纹布,其他人不敢接的活,她都能干好。"
我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少贫嘴,赶紧吃饭。"
"是真的!"国强很认真地看着小美,"我妈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赶紧低头喝了口水。这孩子,在外人面前从来不爱表达感情,今天是怎么了。
国强接着翻到一张照片,是他五六岁时,穿着背带裤,站在厂区的小广场上,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
"这是八五年厂里组织'六一'活动,你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拿了第一名。"我笑着解释,"那天你爸高兴得不行,用工资给你买了个玩具枪,还特意去照相馆给你拍了张照片。"
我们翻着相册,一页一页,走过了那些年的春夏秋冬。
那是我们的生活,平凡却真实。每一页都是一个故事,承载着无数的欢笑和泪水。
后来的晚饭格外温馨,我们聊起了给孩子取什么名字,该上哪个幼儿园,甚至连将来学什么乐器都规划上了。
国强说:"要是男孩,就叫张小虎,虎头虎脑的。"
小美笑着摇头:"太土了!要取就取个有文化的,比如张博文。"
"那要是女孩呢?"我问。
"张梦华,"小美不假思索地说,"我希望她能像她奶奶一样,做个坚强的女人。"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日头渐渐西斜,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变得柔和。院子里的老槐树投下长长的影子,几个孩子在树下追逐打闹,欢笑声不断。
国强和小美离开时,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
国强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小美,她的手轻轻搭在国强腰间,两人说说笑笑,那画面让我想起了我和老伴年轻时。
我回到屋里,看着桌上吃剩的饭菜,还有那本摊开的相册,心里满是感慨。
窗外的喇叭广播又响起来,是那首熟悉的《今天是你的生日》。
多年前,我听着这首歌,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国强。
而今天,我又一次听到这首歌,心里想着或许不久后就会出生的孙子或孙女。
这大概就是生活吧,轮回往复,生生不息。
其实人生在世,不管是选择做父母还是不做父母,都没有对错之分。
关键是彼此理解,互相尊重。
就像这盘我们三人之间的家常菜,看似普通,却是用心烹制,才有了这饭桌上的温暖与安心。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那本老相册上,照亮了那些泛黄的照片,也照亮了我们的过去和未来。
好像所有的故事,最终都是关于爱和理解。
而我,只是在这个故事里,做了一个普通的母亲,一个普通的婆婆,用自己的方式,传递着这份爱与理解。
来源:冰淇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