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4月,美国特朗普政府升级“关税战”,引发国际社会对全球经济走向衰退的担忧。许多人联想到1930年时任美国总统胡佛签署的《斯姆特—霍利关税法》——该法案大幅提高了两万种进口商品的关税,并引来各国对美国的报复性关税,导致1929年到1934年全球贸易规模
▲德国作家埃里希·凯斯特纳 图/视觉中国
“乐观主义者一定会绝望。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我不要紧。”
2025年4月,美国特朗普政府升级“关税战”,引发国际社会对全球经济走向衰退的担忧。许多人联想到1930年时任美国总统胡佛签署的《斯姆特—霍利关税法》——该法案大幅提高了两万种进口商品的关税,并引来各国对美国的报复性关税,导致1929年到1934年全球贸易规模萎缩约66%,并加剧了西方世界的大萧条。
与1930年代这场“关税战”相伴而生的除了经济危机,还有政治的极端化。1933年,当德国人民对失业和贫困心怀恐惧时,希特勒和他领导的纳粹党上台,推翻了德国自1918年采用的共和宪政政体,德意志历史上第一个共和国就此结束。这个生于战败、亡于内乱的共和制国家又名魏玛共和国,因其第一次国民会议在距离柏林200公里的魏玛举行。歌德和席勒曾在魏玛写作。
民主和人文主义的愿景没有带领德国走出时代留下的沉疴,党派纷争、大规模失业、恶性通货膨胀等政治、经济问题,深刻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德国作家、后来被誉为“西德战后儿童文学之父”的埃里希·凯斯特纳,就在这一时期写下了他的自传性长篇小说《法比安》,一个青年人在光怪陆离的柏林逐渐失去生存之所,直至死亡。2025年,该书中文版首次问世。
如今,凯斯特纳多以儿童文学为人所知,如《埃尔米擒贼记》和《两个小洛特》。在《法比安》之前,他被引入中国的著作只有儿童文学。但凯斯特纳在小说和诗歌领域的成就,即便放在赫尔曼·黑塞、托马斯·曼、阿尔弗雷德·德布林和贝托尔特·布莱希特等大师云集的魏玛时期文坛,依然有着稳固的地位。凯斯特纳曾被授予国际安徒生奖和德国文学最高奖毕希纳奖,并4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法比安》的叙事时间紧凑,小说的11天时间里,法比安穿梭于柏林形形色色的场所,感受着这座城市的迷乱、萧条、冷酷,经历背叛和失去,最后,为了救人,他从桥上纵身一跃,死在了冰冷的湖水中。故事没有片刻的平静和喘息,像一列失控的列车,也像急速走向深渊的德意志。
文科博士的出路
法比安在咖啡馆里看报纸——9岁女孩跳窗、总理选举再度无果、莱恩茨动物园谋杀案、市采购办公室的丑闻、鲁尔区煤炭销量萎缩、14万名金属加工业工人即将罢工。画面跳转,他走进夜晚的编辑部,打字机的啪嗒声和电话间的说话声嘈杂不断,总理的演讲即将占据明早报纸的头版,标题为“总理称乐观主义是责任!”
在乐观主义被视为责任的年代,法比安与乐观全然不相干。法比安32岁,单身,租住在群租房里,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职员,替香烟写广告,策划有奖竞猜,鼓动人们买更多的烟。这份工作在家乡邻居眼里与他文科博士的学历不相称。母亲为他辩解,称是过渡性工作,“今天如果你不想饿死——谁又想饿死呢——就不能干等着正儿八经的工作从天而降。”
法比安从没有过满意的工作。通过博士考试的那一年,他被录用为地址抄写员。通货膨胀时期,他为一家股份公司管理过证券,每天计算两次证券的实际价值。德国在1919至1923年经历了严重的通货膨胀,政府大量印制钞票用于支付国债和战争赔款,导致货币贬值。1923年初1美元兑换21000马克,到了8月,1美元可兑换460万马克。
法比安还曾接手过一家绿色食品店,尽管他的贫穷“已经变成了一项恶习”,但他没有赚钱的欲望。“我不要利息,不要剩余价值,”他对朋友拉布德说,“赚了钱做什么?只为了吃饱的话,没必要前进。无论我是抄写地址、为海报配诗还是卖紫甘蓝,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根本无关紧要,这些是成年人的使命吗?”
法比安的经历带有凯斯特纳的自传色彩——出身贫寒、一战末期应征入伍、受过良好教育、只身来到柏林工作。凯斯特纳生于德累斯顿,父亲是皮革工匠,后来去制箱厂做工人,母亲卖家庭手工产品,为了贴补家用,还在家里开了一间理发室。他1917年被征兵,后因心脏病而复员,1919年考入莱比锡大学学习德国文学、历史和哲学,1925年获博士学位。凯斯特纳的幸运在于,他能通过创作维持生活,并获得名望,而法比安始终郁郁不得志,甚至连生存都不能保证。
广告公司需要缩减成本,法比安失业了。失业者在魏玛时代后期并不少见,1929年德国失业人数激增至300万以上,而德国就业服务和失业保险只能为80万受助人提供维持生存的帮助。法比安失业后想去领失业救济金,在几个劳动分局间辗转,没人能说清楚到底在哪儿办,每个机构都排着长长的队伍。他找不到工作,也无处可去,在母亲来柏林看望他时,为了不暴露失业的境况,他只能去图书馆和商场闲逛。
“1932年,德国约有6500万人口,630万人失业,每个失业者的背后是一个家庭,这意味着可能上千万人生活没有着落。加之时任总理布吕宁应对经济萧条的举措之一是缩减政府开支,失业者和弱势人群失去了本就不多的社会福利的支撑。”世界史研究者、德语译者陆大鹏深入研究过魏玛时期的历史,他认为法比安的遭遇在那个时期几乎是必然的,“一个外地人来首都生活,跟几个人合租,只有一个房间,失去工作立刻面临挨饿的境地,那个社会让人没有出头之路,没有给普通家庭出身、有知识、有道德的年轻人留出空间。”
▲电影 《法比安》 剧照
巴比伦之都
凯斯特纳在《法比安》中花了大量篇幅描写柏林城中的情色欲望。法比安出入交友俱乐部、酒吧、夜总会,观察这些场所里的人,像隔着一层玻璃橱窗观察新奇的商品。一名金发女郎从俱乐部将法比安带回家,她格外追求享乐,她的丈夫不仅允许,并且签订了一份交友合同;酒吧里的站街女穿着泳衣和高跟鞋跳舞,等待客人挑选,她们中有的人原本是工厂女工,被裁员后来到这里,为了能够吃饭和喝酒。
柏林洒满月光的街道和散发花香的庭院在法比安看来只是一种幻觉,寂静之下充斥着犯罪、招摇撞骗、贫困和奸淫。“对面广场旁,有一家咖啡馆。外国人和柏林的妓女一起坐在里面,只有外国人。前面是一家俱乐部,喷着香水的男同性恋与优雅的演员、聪明的英国人共舞,并公布自己的技能和价格……右侧拐角是一家只住日本人的旅馆,旁边是一家餐馆,里面的俄罗斯籍和匈牙利籍犹太人坑蒙拐骗、尔虞我诈。一条支路上有个小旅馆,未成年的女中学生下午去那里卖身赚零花钱。”
陡然从帝制转为民主国家,被压抑的事物全都涌现出来,魏玛时期的社会风气变得尤为开放。陆大鹏认为开放有两种表现,一是思想的前卫,如性科学专家马格努斯·希施费尔德1919年在柏林创办性学研究所,他提出性别并非简单的男女二元对立,性取向像多种状态之间逐渐过渡的光谱。二是道德的解禁,克劳斯·曼等很多作家就将柏林比喻为“巴比伦 (罪恶之都) ”。
除了思想的自由以外,造成柏林罪恶局面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贫穷,因钱财而直接导致的盗窃、杀人案件增多,很多失业的人无法谋生,不得不投入色情业,服务从世界各地来柏林买春的人,“通货膨胀时期,欧美其他国家的人拿着外汇来德国享乐,一个普通的美国人到德国也可以过富豪的生活,住高级酒店,出入夜总会。”陆大鹏对《南方人物周刊》说。
在这种社会里正常地结婚生子变成令人羡慕的事情,法比安和拉布德在剧场遇到一个脸上带剑伤疤痕的男子,向他们炫耀妻子、孩子、带花园的别墅以及岳父给的工作。拉布德十分沮丧,带疤痕的男子拥有一切,而他们却“没有固定工作,没有固定收入,没有固定目标,甚至没有固定女朋友”。
法比安不由得安慰他,“如今哪个人30岁就能结婚?这个人失业,另一个明天就丢工作,第三个人还从没找到过工作。我们的国家目前还没做好后辈成长起来的准备。经济情况很糟的人,最好保持单身,而不是让女人和孩子参与到自己的生活中来。”
拉布德的家境其实很优越,父亲是知名的辩护律师,他还有一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但未婚妻出轨的场面摧毁了他对爱情和婚姻的规划,所以他开始买春,交往放荡的女人。
与拉布德形成对照的是25岁的女孩科尔内利娅,她被两个男人抛弃,又因此被母亲指责为“娼妓”,心灰意冷地独自来到柏林打拼。法比安燃起了她对爱情的向往,她也让法比安开始憧憬正常的生活。然而,他们交往的第二天,法比安失业了,科尔内利娅却得到一名电影制造商的青睐,她离开了法比安,把身体像卖给解剖学研究所一样卖给了电影制造商。
法比安再一次被推入黑暗。
▲电影 《法比安》 剧照
纵身一跳
凯斯特纳在1950年再版序言中解释,《法比安》一书是在用夸张的方式发出警告,“极高的失业率,与经济萧条接踵而至的精神抑郁,对自我麻痹的沉迷,各党派肆无忌惮的活动,都是危机正在逼近的信号。”
魏玛时期党派林立,政治观念各不相同,陆大鹏介绍:“左派有奉行改良的社会主义政党社会民主党、主张推翻现有秩序的德国共产党,中间派有主张保护私有财产的资产阶级政党德意志民主党、代表天主教力量的中央党,右派中有保守的德国国家人民党,最右的是纳粹党,奉行极端的种族主义和军国主义。不同党派都有自己的报纸、无线电节目等大众传播渠道,政治声音非常多元。”
不同党派间的政治斗争日趋尖锐,且伴随着暴力,陆大鹏说:“如果在一个正常的民主国家,政治斗争主要体现在议会和选举中,但在魏玛时期,党派斗争包括街头斗殴、暗杀,各党派还有自己的准军事组织,比如纳粹党的冲锋队。”
在小说中,拉布德是一个积极表达政治主张的人,他会去大学向学生作报告,主张资产阶级青少年自愿减少个人利润,缩减资本主义,提高社会效率,他还同意建立激进的资产阶级倡议小组。而法比安的政治态度十分消极,他不相信人们拥有理智和正直,他选择旁观和等待,“如同一个不信神的人等待神迹一样,等待着正直获胜。”
但拉布德的政治行动刚开始就失败了,他去法兰克福设立一个激进的资产阶级倡议小组,活动最终以人们扭打在一起而收场。同时,拉布德又听说他的大学授课资格论文被否决了,在接连的打击之下,他开枪自杀了。当法比安去大学询问时,才得知拉布德的论文大受赞赏,被否决只不过是他人别有用心的“玩笑”。
法比安不想目睹拉布德的葬礼,逃回了家乡。法比安一直是一个坚韧的人,能够在充斥着恶意的社会里保持自己的善良,小说中几次写到他对路人出手相助,请被驱逐的乞丐吃饭,给流浪的精神病患者提供留宿,保护一个被众人指责的偷烟灰缸的女孩。他从来没想过自杀,“乐观主义者一定会绝望。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我不要紧。”可在他回到家乡、重新鼓起劲找工作时,他为救一个男孩从桥上跳下河,他死了——他不会游泳。
《法比安》在凯斯特纳的小说中是个异数,他的每一部儿童文学作品都是温馨的,有着圆满的结局,或是恶人得到惩治,或是家庭破镜重圆,或是实现自我成长,他用童话给现实提供救赎,把所有的绝望留给了《法比安》。
陆大鹏觉得法比安的结局是凯斯特纳的仁慈,“在那样经济糟糕的社会中,大部分人迅速走向极端,要么倒向极左,要么拥抱极右,没有人支持民主,温和的知识分子被夹在左右之间没有出路。如果法比安继续活着,他可能也会投身于纳粹党,让他死掉,不是很干净的一个结局吗?避免他坠入到污秽中去。”
1933年,纳粹党上台后,凯斯特纳的名字被列入禁书作家名单,他的书在柏林歌剧院广场被公开焚烧时,他就站在现场看着。他想做一个见证者,尽管他曾两次被秘密警察组织逮捕,但他没有移居海外,而是留在德国,写作,记录,等待着改变发生。
来源:智慧芯片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