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网红千帆过尽,段子更新换代,人间处处有直播。在算法算力数据编织的直播间,流量是当代人最熟悉的陌生人,既是一夜成名的阶梯,也是吞噬真实的黑洞。石一枫的长篇小说《一日顶流》(首发《收获》长篇小说2024年冬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5年4月出版)聚焦当下网络流量空间
数字铁幕的时代寓言
——读石一枫长篇《一日顶流》
网红千帆过尽,段子更新换代,人间处处有直播。在算法算力数据编织的直播间,流量是当代人最熟悉的陌生人,既是一夜成名的阶梯,也是吞噬真实的黑洞。石一枫的长篇小说《一日顶流》(首发《收获》长篇小说2024年冬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5年4月出版)聚焦当下网络流量空间,以荒诞与写实交织的笔触,将镜头对准北京红楼中一对困于虚拟与现实的"数字遗民"父子,揭秘在网络空间的流浪轨迹,创伤修复,精神困境。折射出大众群体既渴望流量赋予的存在感,又恐惧被数据洪流吞噬主体性的矛盾心态。小说直面互联网时代发出审视者的诘问:当身份被数据量化、情感被算法解构,人该如何在代码洪流中打捞破碎的自我?我们如何寻觅“人”的坐标,学会做“人”?
一、互联网生活史的现实镜像
人生何处不视频,人生到处是密码。一机在手,天下有我。网红、带货、变现、直播、粉丝、流量。石一枫以“硬核现实主义”的笔触,在《一日顶流》完成了一次文学直播。小说将当代中国人的互联网历史嵌入一段父子命运的交错叙事中。父亲胡学践是上世纪90年代与“千年虫”搏斗的初级网民,中国第一代网瘾患者,沉迷于“数字堡垒”虚拟世界,在DOS系统里埋葬亡妻的创伤;儿子胡莘瓯因“谁来管管我”成为被流量裹挟的"求管哥"、“社恐顶流”。父子两人的命运被互联网技术、流量逻辑和人工智能层层包裹,既是对个体生存困境的微观解剖,也是对数字时代集体焦虑的宏观映射。父亲胡学践用代码构建的虚拟世界既是避难所也是囚牢。儿子胡莘瓯的荒诞成名更具寓言性,社恐患者被流量选中,如同被抛入数据湍流的溺水者,每个点赞都是勒紧脖颈的水草,每条弹幕都在重塑数字人格。石一枫撕开了流量时代的生存真相,当人类的社交需求被平台改造,不过是资本操盘的人偶剧场。
在网络空间探寻人性的可能,在数字时代守望精神的故乡。 石一枫的创作始终紧扣时代前沿,从《地球之眼》的监控技术到《入魂枪》的电竞人生,再到《一日顶流》的流量生态,石一枫构建了一个“科技小说”序列。这些作品并非科幻类型小说,而是以已存或即将到来的技术为背景,探讨科技如何重塑人性与社会关系。在《一日顶流》中,通过胡莘瓯从“顶流”到“逃遁”再到“寻觅”的旅程,揭示了流量时代的悖论,一方面,网络身份成为当代人无法剥离的“第二重存在”,直播、网红、粉丝量、人设、赛道定义了个体价值;另一方面,这种价值又如同枷锁,将人异化为数据的附庸。 石一枫的《一日顶流》深刻在于,胡莘瓯拒绝廉价的田园牧歌式救赎,宁愿在溃败中顿悟,也不要带着流量的枷锁舞蹈。胡莘瓯不是在摧毁流量王国,而是在数据洪流中重新校准真我的坐标。这种存在主义式的觉醒,让《一日顶流》超越了对互联网生态的表层批判,升华为对人工智能时代主体性重建的哲学叩问。
二、流量时代的生存解构
从世纪之交到新冠疫情,从城市到乡村,从孤岛到寺庙,电脑、“电蛐蛐”BP机、伊妹儿、海角论坛、手机、机器人、人工智能,《一日顶流》以时间为核心结构,按照“倒计时”、“正计时”、“重新计时”三个章节,突出时间与时代变迁的线性交织缠绕,在“逃遁”与“寻觅”的双重叙事里,解构流量时代“我”的迷失与幻象。
世人都说流量好,唯你躲着流量跑。 胡莘瓯因直播中“谁来管管我,我该如何是好哇”的欲哭无泪成为顶流,却选择逃离城市的流量漩涡,试图在“断网”中找回自我。而这场荒诞的成名并非命运的馈赠,而是一面变形的棱镜,折射出技术异化下个体的精神漂泊。身心无处安放,顶流无处可藏,藏匿逃遁路径极具象征意义。四舅的自拍杆村庄、无信号的发呆岛寺庙、与人工智能机器人“慧行”的对话,构成了一幅数字时代的“桃花源”图景。然而,石一枫并未沉溺于浪漫化逃离,而是以冷峻笔触戳破幻想。即便在发呆岛,流量资本仍如影随形,寺庙中的“教主”曾是“海角论坛”大神,其开发的AI“慧行”最终成为资本争夺的对象。
成为顶流的胡莘瓯离家出走,开启了逃遁与“寻觅”之旅。 在民宿村、发呆岛、寺庙寻觅无信号的“净土”,在南方小城寻觅李蓓蓓。与此同时胡学践在东北小城寻觅李贝贝、李贝贝天南海北两次寻觅胡莘瓯、“贱爷”寻觅“老神”、胡莘瓯与李贝贝共同寻觅胡学践……这些贯穿始终的寻觅者群像,丢失与寻觅叙事,是文学在技术狂潮中的价值所在,它不提供救赎方案,但通过影影绰绰的寻找之旅,揭示伤口、追问本质,为个体在流量洪流中提供精神的栖居之地。
胡莘瓯与机器人小沙弥“慧行”的互动,是《一日顶流》最具哲学张力的段落。“你们又凭什么相信自己有个‘我’呢?就凭你们是人?” 这个被赋予共情能力的AI反问,直指人类在数智时代的身份危机。电脑和机器横行,网罗一切,所以胡莘瓯格外渴望做个“人”。当AI能够模拟情感甚至思考,人的独特性何在?《一日顶流》最终未提供解决时代困境的标准答案,而是以开放姿态留下思考,在不确定中锚定“人”的坐标。当数字化将每个人分身为现实与虚拟的“双重存在”,我们该如何定义自我?石一枫的回应带有存在主义色彩——“假如真有一个‘我’,我们都得慢慢儿找”。石一枫借胡莘瓯之口给出的答案并非技术悲观主义,而是回归“人之为人”的朴素本质——仗义、纯良、助人之心,这些人类基本美德构成了抵御流量异化的精神据点。 正如人生本应持有的姿态,不停失望,但从未绝望。
三、亲情缺失的单亲救赎
《一日顶流》的叙事并未局限于单纯的流量话题,而是通过网络流量叙事,勾连起父子、母女关系的裂隙,亲情的缺失,单亲家庭的惨痛创伤。“怎么人都有妈,就我没妈?”“他没妈可叫,所以他叫的是爸。”“我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了。”这是胡莘瓯从小到大母爱缺失的隐痛。从“别说赵美娟”到“别忘了赵美娟”,父亲胡学践的虚拟沉溺,源于铸件厂由于盗版软件,造成塔吊事故导致妻子赵美娟身亡。这一悲剧不仅是家庭破碎的起点,更隐喻了技术野蛮生长时代的代价。
李蓓蓓母亲为了上电视,寄居在红楼,香喷喷地参加北京夜生活,被忍饥挨饿的女儿视为“她也配叫妈”。一个有爸没妈,一个有妈没爸,“一个爸正与千年虫进行斗争,一个妈早已香喷喷地坐上出租车,奔赴北京的夜生活”,是胡莘瓯与李蓓蓓两个单亲孩子的童年记忆。上世纪90年代的技术引进热潮中,资本的短视与伦理缺失无可幸免地摧毁普通人的生活。而胡莘瓯与童年伙伴李蓓蓓失联的“伊妹儿”密码——561266,“海角论坛”、“千年等一回”,则成为一代人网络记忆的失落符号,暗示虚拟世界对真实情感的吞噬。小说中反复出现的胡莘瓯在二楼库房道具修复场景,暗喻着数字废墟里的人文救赎,就像胡莘瓯擦拭蒙尘的戏剧盔甲,寓意着试图在流量荒漠中打捞人性的吉光片羽。
石一枫以黑色幽默笔法消解了代际对立的刻板印象。父亲虽是电脑技术先驱,却在儿子成为顶流后试图“蹭流量”寻找故人,暴露了中年人的脆弱与荒诞;儿子反抗流量逻辑,却不得不依赖网络直播与父亲和解;虽然留在另一个世界的胡学践很少管儿子,和儿子的话越来越少,那是因为“别说赵美娟”的隐情所致。但是“爸就该让儿子不怕”一直是胡学践恪守的为父之责。当胡莘瓯离家出走,二十多年不出门的宅男胡学践,二话不说跑到东北小城寻找儿子;李蓓蓓妈为了保护“不一样”的女儿李蓓蓓,脸上透出的寒意,艳丽而凶狠,像只护崽的母兽,带领一群“肌肉男”与学生家长短兵相接。最终,胡学践推着熏酱肉小推车回归市井,这种强烈的父爱母爱之举,正是亲情伦理的“妥协中的坚守”,构成了中国式家庭关系的真实写照,也揭示了互联网时代亲情重建的复杂路径。
四、恐惧幽灵的双重围剿
《一日顶流》里胡莘瓯怕千年虫,怕杨树的眼睛,怕手机里的眼睛,怕忽明忽暗的走廊,怕粉丝围剿,一边比“V”喊“耶”,一边合影,比怕更可怕的是必须孤独地承受他的怕。父亲胡学践最怕的是儿子知道母亲赵美娟死亡真相。这些“怕”不是生理性战栗,而是数字时代的精神显影术。胡莘瓯的恐惧链环极具象征密度:对千年虫的恐慌是遗传自父亲的技术原罪(胡学践恰是“千年虫危机”的亲历者),杨树空洞的“眼睛”隐喻自然物被异化为监控装置,手机摄像头则直指全景式监视的微型化。这些恐惧在流量焦虑中达到顶点,当个体沦为数据流中的透明体,连“怕”的权利都被算法解构成用户画像的标签。
父亲胡学践深藏的恐惧更具悲剧重量,他用三层加密代码封锁妻子死亡真相,本质上是在用技术逻辑对抗情感创伤。当儿子胡莘瓯在直播间失控嘶吼“谁来管管我”时,胡学践才在惊觉中醒悟,自己用二十年搭建的防火墙,早已让父子关系沦为布满漏洞的操作系统。石一枫在此撕开了科技文明的双重性,它既是修复创伤的创可贴,也是制造新伤口的利刃。两代人的恐惧如同纠缠的量子,共同构成数字原住民的生存寓言,我们惧怕的从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技术照见的人性深渊。
五、时代寓言的文学实验
《一日顶流》展现了现实主义的创新力,石一枫摒弃了传统的线性叙事,采用多视角切换与时间交错的蒙太奇手法。如胡莘瓯的直播片段与父亲的论坛往事并置;胡莘瓯在游戏中与“慧行”分身相遇,形成虚拟与现实的空间对话。马大合的“流量——带货——分成”底层逻辑、寺庙中“失业者联盟”的荒诞群像,既呈现了喜剧化外壳,又包裹着对消费主义的尖锐批判。
作为一部“科技小说”,《一日顶流》的突破在于其对技术元素的文学化处理。人工智能机器人“慧行”并非科幻奇观,而是送餐机器人搭载的共情程序,其存在模糊了人与机器的界限,却未滑向技术决定论的窠臼。石一枫始终将技术作为观察人性的棱镜。胡莘瓯与“慧行”道别时的不舍,与其说是对人机情感的沉迷,不如说是对自身“未完成的自我”的投射。
《一日顶流》的语言风格既通俗又惊艳,京味幽默与后现代戏谑交织,带有浓厚的北京片儿汤话特点。出自父亲胡学践的三根既瘦且长且干枯的手指“送你三个字儿”;胡莘瓯的糯米团子般的脸,黑棋子般的眼睛,以及在心里对李贝贝与李蓓蓓反复唤道的姐姐;李贝贝的“我’滴’,你个’滴滴’”;李蓓蓓妈的“哎哟,宝贝儿”和烈焰红唇;李蓓蓓的“胡莘瓯,你好好儿的”;民宿村关公的“来者何人,可有通关文牒?”智能机器人慧行的“法因缘而得,相因果而生。”以及“周二烧茄子,周五肉包子”、“噼里啪啦”、“千年虫”、“吃数字”、“斯酷伊、卡哇伊”、“嗯哪”……这些丰富多彩的黑话、术语、暗号、口语化复调式的语言实验,恰如电脑程序发出的固定化修辞用语,契合着人工智能编码式的叙事设置。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数字做不到的。众生平等,便要普度众生,人可以度,为什么机器不可以度?在这个网络数据高速发展的时代,一切皆有可能发生。当佛门圣地都有人工智能的沙弥参禅修行,虚拟的世界,正在改变真实的世界。当主流文学仍在传统题材中打转,石一枫已如数字时代的文学拓荒者,将CPU散热器的嗡鸣谱写成后现代抒情诗。
《一日顶流》这部"具有时代体温"的作品,不仅记录着中国互联网文化的基因突变,更在流量霸权下坚守着文学的人性勘探使命。或许正如红楼里那盏不灭的修理台灯,在算法至上的黑暗森林中,以及短视频与算法统治的当下,《一日顶流》以其敏锐的时代触觉和深厚的人文关怀,成为一部“硬核现实主义”的作品。它不仅是石一枫创作生涯的又一高峰,更标志着中国当代文学对互联网、人工智能生活的书写迈入新维度。在这里,现实主义的生命力,正源于对“人如何成为人”的永恒追问。“当了几百万年人,我们仍然在学做人。”石一枫用文字证明:总有一些永恒的人性微光,是数据无法量化的存在。
来源:晚秋与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