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关于自恋型人格障碍(NPD)的讨论,曾因综艺节目《再见爱人》的播出而一度成为社会热点。热度退去之后,NPD 本身并未随之退场。相反,这类人格特质往往藏在关系日常中,难以识别,却真实存在,因而持续长久地存在着。与其说综艺提供了新的视角,不如说它只是让一些人第一次
关于自恋型人格障碍(NPD)的讨论,曾因综艺节目《再见爱人》的播出而一度成为社会热点。热度退去之后,NPD 本身并未随之退场。相反,这类人格特质往往藏在关系日常中,难以识别,却真实存在,因而持续长久地存在着。与其说综艺提供了新的视角,不如说它只是让一些人第一次意识到,身边那种令人疲惫的相处模式,可能不是「性格问题」,而是某种心理结构在发挥作用。
「自恋型人格障碍」(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NPD)这一精神心理名词也在讨论中频繁出现。有网友认为,综艺节目的最大价值在于揭露 NPD 的丑恶。在这些讨论中,与 NPD 捆绑对应的概念叫「血包」,指那些被自恋的人夺取能量、榨取价值的对象。同病相怜之人反刍既往的人际关系经历,认为自己也曾接触过有 NPD 倾向的伴侣或亲友,被献祭与伤害,引发了广泛讨论。
NPD 到底是什么?医学和心理学上各自如何定义和处理?如果在生活中遇到有 NPD 倾向的伴侣,我们应该怎么办?碎片化的网络信息很容易放大焦虑,却不能完全解答这些问题。在讨论中,和其他心理学概念遇到的困境类似,NPD 原本的概念和严重性也逐渐模糊,附上更多娱乐化色彩。
病理性自恋被定义为普遍且持续难以维持现实的自尊,其极端表现就是 NPD。
日本精神病学家、评论家斋藤环* 的《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在 2024 年 10 月被翻译出版,一举成为畅销书,可见广大读者对「自恋」一词的好奇。他认为,自恋的失调容易形成自我贬低、自伤自毁的倾向,这种倾向的表现是多样的。从拒绝上学、有自残行为的孩子,到长年不上班、紧闭家门的「茧居」一族,甚至是进行无差别伤害事件的反社会分子,都有着与「自恋发展」相关的问题。人们提到「自恋者」总会想到加害者的形象,认为这样的人自私自欲,有极其强烈的自我满足倾向,可以轻松牺牲周围所有人。而在各种心理学家的阐述中,极端自恋者都是痛苦的。他们的自恋往往不稳定,无法被持续满足,歪曲的模式带来的结果也必然是歪曲的,在个人和社会层面引发问题。
「自恋」这个词最早出现在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 的作品《变形记》中。故事围绕着纳西索斯(Narcissis)展开。年轻俊美的纳西索斯因对爱慕者傲慢而遭到复仇女神的诅咒,爱上了倒映在湖中的自己的幻影。他不知为何物,不眠不食,不断地向四周诉说着爱意,祈祷爱人出现,却转身即逝。最后他终于意识到那所爱着的竟然是自己的倒影,在备受煎熬中憔悴死去。1898 年,英国医生、性心理学家哈维洛克 · 艾利斯(Havelock Ellis)* 首次将「Narcissus」一词用在心理学领域,描述他在病人身上观察到的行为。不久后,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 ·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在《性学三论》中提出了「自恋性性欲」的概念。直到英国精神分析学家欧内斯特 · 琼斯(Jones Ernest)* 将「Narcissus」描述为一种性格缺陷,「Narcissus」才完全具有贬义,变成今日公众讨论中常提到的「自恋」这一概念。1925 年,罗伯特 · 韦尔德(Robert Waelder)发表了第一个病理性自恋的病例报告,并将其描述为「自恋人格」。但性格的固定模式是否可以被收录为「精神障碍」,学界一直有争论,NPD 这一概念也就迟迟没有进入精神病学领域中。又经过了大概 40 年,1968 年,在第二版《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DSM)* 中,才有了相应描述。
在精神病学领域,NPD 在《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 5 版(DSM-5)中被定义为一种需要崇拜和缺乏同理心的模式。在 DSM-5 中,自恋型人格障碍被归类为 B 群人格障碍,具有戏剧性、情绪化或不稳定特征,同级条目下还包括反社会人格障碍、边缘型人格障碍和表演型人格障碍。NPD 患者普遍存在夸大的观念或行为,处事有一定表演性色彩。这种夸大有时可以达到妄想的地步,认为自己拥有某种特殊的才能或权力,也喜欢吹嘘自己和重大事件、人物的联系。自恋型人格障碍倾向始于成年早期,存在于各种环境中。其具体诊断标准如下:
1. 身份
过度参照他人来定义自我和调节自尊;夸大的自我评价可能会膨胀或缩小,或在极端之间摇摆;情绪调节反映了自尊的波动。
2. 自主性
目标的设定是基于获得他人的认可;个人标准过高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或者太低是为了让自己觉得有权利;常常不知道自己的动机。
3. 同理心
认识或认同他人的感情和需要的能力受损;过分关注他人反应,但只在被认为与自己有关的情况下;高估或低估自己对他人的影响。
4. 亲密
人际关系很大程度上是肤浅的,存在的目的是为了调节自尊;对他人的经历缺乏真正兴趣,对个人利益的需求占主导地位,这限制了相互关系。
在儿童心理发展学中,孩童早期的「自恋」被称为一种天然的「全能感」。通俗来说就是,每个孩子都会认为只要我一哭,父母就一定会给我关注,试图揣摩我的需求并主动满足。如果这种全能自恋在早期没有得到满足(遭到父母忽视),或过度被放大(父母的溺爱、关注),就容易在成年期遗留自恋问题,发展成一种对早期创伤的追讨或防御。麦琳就常常表达出混乱的需求,既要左又要右,心理咨询师武志红在文章中指出这是一种「双重束缚」,满足了她一方面的需要,就必定会折损另一方面。在节目中,麦琳也承认这种需求的矛盾性,并坦言自己在青春期,得知自己一出生就遭亲生父母抛弃,而自己是养父母捡来的,突然,曾经的任性和冲突便没了依托。
不少观众对麦琳身世的态度也是矛盾的。有人戏称这是「反转」,道明了她种种行为的原因;也有人认为这是「无效洗白」,原生家庭问题并不能开脱她对他人造成的伤害;她在节目中传递的信息混乱,真实性也有待考据。
从发展心理学的纯理论角度来说,青春期孩子在分化的分水岭上,容易在体内产生两股相反的力量。一部分自己想蜕变为优秀的成人,在理性的评价体系中获得父母认可,如果这部分对外部认可的需求没有得到很好的回应,就容易发展成高自尊、低自信的状态,过度依赖外界评价来确定自我价值,表现为时刻寻求关注、讨要好评的状态。另一部分,我们也会在这时退回「全能」婴儿状态,希望周围人无条件偏爱自己,主动体察没有说明的需求,照顾到方方面面。一部分自恋者反复游走在成人和婴儿之间,就算对方真的满足了自己的要求,也会回到「自己可能会被抛弃」的创伤中去,反复试探对方的可靠性,进入瓦解关系的恶性循环。这种模式一旦形成,就算明明带来坏结果,当事人也只会一次次重复要求、试探和失望的过程,感受到自己「不被爱」,而无法觉察到自己的问题,从而十分痛苦。至于这种痛苦是值得同情谅解的,还是一种作茧自缚和怨天尤人?不同立场、经历的人有不同见解,可如果想通过拉帮结派成为唯一的正确答案,大众作为看客,就也掉入了「全能自恋」的陷阱。
对 NPD 患者来说,改变是可能的,其过程一定是困难、漫长的。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形式的心理治疗或药物治疗在随机对照试验中经过检验,并在统计学手段之下被证明有效。因此,对这种疾病患者的治疗十分具有挑战性。
如果在遇到特定的生活情感事件(如成就一段新关系,或对旧关系幻灭)之后,能有心智水平成熟、情绪稳定的对象帮助其做分析,循循善诱,把事件作为一个通往情感、共情能力的窗口讨论,一些患者能从这些经历中学习并改善症状。可另一方面,他们固有的偏执思维、反社会特质和自我同步攻击会阻碍人格的进步。
NPD 患者也会主动寻求治疗。动机受到许多因素影响,例如来自工作、家庭或朋友的最后通牒,对生活不满或不能完成重要目标,急性生命危机,或其他合并症加重。据调查,NPD 在一般人群中有 1%~2%,临床人群中有 1.3%~20%,门诊私人诊所人群中有 8.5%~20%。患有 NPD 的人往往会有职场、婚姻、恋爱等人际关系方面的困扰(或给亲密的对象带来困扰),因此更容易出现在门诊、私人诊所进行心理咨询。因为自尊的脆弱,NPD 患者往往需要通过夸大、表演来获取他人的关注与认可,以维持自身形象的稳定性。一旦优越的地位受到威胁,其自恋就容易全面瓦解,带来更严重的心理、行为问题。
麦琳的委屈就来自这种自尊受损,她的突然暴怒和哭泣,甚至要为了防止被别人怪罪、攻击而反复强调别人的不是,都属于「破防」范畴。电影《消失的她》中,男主角何非也有这样的倾向。他的自恋让他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适合更好的生活,于是反复赌博试图获得更大财富,也蓄意接近「白富美」女主角李木子。在二人相识、相恋的早期,一个得体、美丽、富有并钟情于自己的对象是他自恋的延伸,他能仅仅从木子的身份标签中就获得自恋满足感。可一旦木子表现出超越既定框架的自主性,拒绝提供金钱帮助,不能完整嵌入自恋者利己中心的叙事中,木子就脱离预设了,背叛了,这对自恋者来说失去了价值。故事的结局是他杀妻谋财却不知悔改,反而控诉起妻子的种种不是。这样的悬疑戏剧化虽然夸张,却暴露了 NPD 的典型思维路径。
NPD 容易共病有情绪问题如抑郁症、焦虑障碍,或某种形式的成瘾问题(包括酒精、催眠类药物等物质滥用,或病理性赌博这样的行为成瘾),严重时会导致消极自杀观念的产生,因此也有一部分患者会进入精神病房住院部,需要更完整的治疗干预。
在实际的精神科临床诊疗过程中,NPD 是一个更泛化、模糊的心理学描述,精神科医生被西方临床医学培训,以生物、化学和神经电生理为基础,来处理思维、情绪的问题。在精神科,患者被分拣进不同的诊断名称中,然后采取相应有医学统计学数据* 支撑的治疗,以药物治疗为主,辅助有康复治疗和其他治疗手段,比如无抽搐电休克治疗、经颅磁刺激等。从这个角度来说,只引起人际关系问题,给伴侣带来痛苦的 NPD,除非升级成暴力行为或威胁言语,很难达到精神科诊疗的门槛。而合并了抑郁、焦虑等心理问题的患者更容易以情绪障碍患者的身份留在精神科,NPD 往往很少作为他们的第一诊断。在医生的反复了解和推敲下,其自恋的行为模式得以体现,情绪问题反复难治的原因也浮出水面,此时可能就会建议患者合并心理治疗或寻求咨询师的帮助。
而在心理咨询师、家庭治疗师等以心理学流派为基础工作的职业中,NPD 患者对人际关系的理解能力和共情能力也有限,很难真正投入治疗。他们往往会对治疗师激起强烈的感情,比如排斥、攻击,导致治疗陷入僵局。面对这些 NPD 患者,「非治疗性治疗」* 的重要性也会被强调。张海音教授曾在一次关于难治性患者的讲座上说,心理治疗尤其对于人格发展受限的患者来说,冷漠、暴虐的父母可能是一个早期的创伤来源,他们虽然讨厌被这样对待,但会在后续的人际关系中(包括对伴侣和对治疗者)反复试探对方的态度,观察对方伤害、抛弃自己的可能性。此时,虽然完全扭转患者的攻击倾向很困难,我们也需要以一个稳定的姿态反复去接待、陪伴,与之相处,在长期稳定的关系中做好「良性关系」的示范,展现全盘接纳的态度,可能就会迎来关系的转折点。这里的接纳,不仅指接纳对方的人格特点,还要求我们接纳自己无法改变其行为模式的事实。这对患者、治疗者和陪伴者的要求都是极高的。
在我们的个人生活中,如果遇到符合 NPD 描述的对象而倍感痛苦时,我们既要保持一定开放、包容的态度,不要轻易使用人格障碍的条目(尤其是互联网上模糊的表述)去概括周围个体的人。同时,也要相信直觉,勇敢采取对自己有利的一切行动。
更具体来说,可以遵循我的这些建议:
1. 甄别让自己感到不适的表现,与 NPD 诊断标准做对照。不要急于给一切行为戴上 NPD 的帽子,因为 NPD 往往和「不可解决」联系在一起。虽然视认自己的痛苦是十分重要的,但代入受害者角色往往反而会丧失对关系的主动权,也不利于全面了解双方的性格特征。虽然我们十分同意每个人都对自己正在经历的关系有主观化感受,要做情绪觉察和危机防御,但武断地认为他人一定是自恋的、无可救药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拒绝沟通的表现。
2. 反思自己对亲密关系的需求,意识到伴侣、朋友是可以主动选择的。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采取同伴治疗,在心理咨询师的监督下对双方的性格特征进行甄别,重塑沟通桥梁。当然,真正的 NPD 治疗让专业人士也很棘手,我们需要认识到这一点,并逐步修正自己希望对方改善的程度,立下具体的目标。在这里需要强调的是,互联网上的很多探讨会把 NPD 的自私自欲和功利主义联系在一起,并认为这样的人格特质容易在世俗世界中获得成功。可是,正如前文所述,NPD 患者容易在社会、职场上因为不稳定的自尊问题而频繁碰壁。在探讨这样的问题中,把压抑情感需求、做经济上的攀附放在天平的两端是片面、不可取的。
3. 如果意识到父母(照顾者)有 NPD 倾向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切割、远离的过程中了解 NPD 特质在自己身上造成的影响。视认痛苦很困难,但却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如果你是暂时无法脱离家庭的未成年人,可以在必要时寻求心理热线的解答,或寻找相关组织帮助。有不少我的患者小朋友会和我抱怨,认为自己被安排的咨询师、治疗者或心理行业从业者仿佛也有 NPD 倾向,会使用呵斥,甚至控制手段,来满足权威感的需要。如果有这种感受,可以参考周围人的反馈,也可以和相关伦理委员会* 反应情况。
来源:NYTtravel新视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