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我第一次见证母亲与二婶王桂芝的偶遇。三十年来,这两位曾经亲如姐妹的人,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对方。
三十年的沉默
"许大娘,您家那绣花枕套还在吗?"
"走开。"母亲头也不回,攥紧菜篮转身就走,布鞋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我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她只是加快脚步,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
那是我第一次见证母亲与二婶王桂芝的偶遇。三十年来,这两位曾经亲如姐妹的人,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对方。
我叫许家明,今年四十有二,从小在沈阳铁西区长大。那是八十年代初的工人新村,一排排红砖小楼里,住着几十户来自全国各地的产业工人。
母亲许玉珍和二婶王桂芝原是同村来的,都跟着各自的丈夫从辽宁农村来到城里。分到了同一栋楼,一个住三楼,一个住五楼,往来如一家。
我爹在工厂当钳工,二叔在铸造车间做模具工,两家男人都是响当当的技术能手,每月发工资那天,准会带回一包槐花牌香烟和一瓶汾酒,两家人轮流做东,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
小时候我最喜欢去二婶家。二婶手巧,会绣各种花样的枕套,会用粗布头缝制小布老虎。
二婶家有一台二三十年代的老式缝纫机,黑色的机身,金色的花纹,踩踏板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一首断断续续的小曲。
屋里总飘着桂花糖的香气,那是二婶从老家带来的手艺,用新鲜的桂花和冰糖熬制,甜而不腻,芳香扑鼻。
二婶的女儿王小梅比我小两岁,我们常在一起听二婶讲故事,讲她和我母亲小时候在村里偷摘杏子的事,讲她们怎么一起上学挑水,一起上山采蘑菇。
"你妈那时候胆子最大,爬树比男孩子还利索。"二婶总是这样说,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笑意。
"那我妈为啥现在胆子这么小,连公交车都不敢坐?"我歪着头问。
"那是因为你妈太爱操心啦,人老了,顾虑就多了。"二婶揉揉我的头,给我和小梅各塞了一颗桂花糖。
那年我才十二岁,刚上初中,正是懵懂的年纪,一场风波就这样来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窗外飘着绵绵春雨,电视里正播着《霍元甲》,母亲和二婶一边看一边纳鞋底。
母亲拿起一个绣花枕套,上面绣着牡丹配喜鹊,针脚细密,色彩艳丽。
"桂芝,这枕套真好看,借我用几天行不?下周我娘过七十大寿,想让她睡得舒坦些。"母亲说。
二婶犹豫了一下:"行是行,这可是我娘临终前绣的最后一个枕套,寓意富贵吉祥,你可得小心点。"
"放心,我会好好保管的。"母亲把枕套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柜抽屉里。
谁知道祸事就这么来了。奶奶寿宴那天,家里来了不少客人,挤挤挨挨地围在一张方桌前,酒瓶饭碗堆满了桌面。
一个远房叔叔喝得醉醺醺的,点烟时一时没拿稳,火星子落在了那个枕套上。
等大家发现时,枕套上已经烧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牡丹和喜鹊都烧焦了大半。
"这可怎么办啊!"母亲急得团团转,连忙用水浸湿抹布去擦,但为时已晚。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拿着那个破损的枕套去了二婶家,我跟在后面,心里忐忑不安。
"桂芝,对不住了,你娘的枕套..."母亲话没说完,眼泪就落了下来。
二婶打开门,看见那个烧焦的枕套,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这是我娘留下的唯一念想啊!"二婶哭得昏天黑地,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我赔你一个新的!"母亲也红了眼眶,抹着眼泪说道。
"新的能有我娘的手艺吗?能有那份心意吗?"二婶颤抖着手指,一针一线地抚摸着那个烧洞,"我娘临终前熬了三个通宵才绣好的,这可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啊!"
"实在对不住,桂芝,我..."母亲的话被二婶打断。
"许玉珍,你别说了,你走吧,东西我收下了。"二婶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如同冬日的风。
就这样,两个原本情同姐妹的女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我家在楼道里遇见二婶,绕道而行;二婶家碰见我母亲,视若无睹。
那个年代的人,倔起来连石头都不如。逢年过节,两家再也没有一起吃过饭;孩子生病,两家再也没有互相照看过。
起初我爹和二叔还试图调解,可两位男人在女人的倔强面前只能无奈摇头。两家男人在工厂里还能说说话,但回到家就绝口不提对方家的事。
"女人家的事,咱别掺和。"我爹咬着烟嘴,眼神有些黯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八十年代末,我考上了技校,学了机修;小梅在一家服装厂当了裁剪工。
"家明哥,咱俩别学大人那样,好不好?"有一次在街上偶遇,小梅悄悄对我说。
我点点头,但我们都知道,在那个集体意识浓厚的年代,子女很难逃脱父母的影响。我和小梅的见面越来越少,最后也只剩下偶尔在菜市场的匆匆一瞥。
岁月飞逝,日子一晃就到了九十年代末。那时候,铁西的老国企不行了,下岗潮一波接着一波,像海啸一样吞没了无数家庭的希望。
我爹提前退了休,拿了一笔补偿金,却整日愁眉不展;母亲的纺织厂也停了产,厂门口贴满了招工启事和转让广告。
"咱得想个出路。"我对母亲说。
用积蓄租了个临街的铺面,开了家小卖部,卖些日用百货和零食。那时候小卖部遍地都是,街上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家,竞争激烈得很。
我蹲在柜台后面度日如年,常常一天卖不出几样东西,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
开张第一天,居然是王小梅来买东西。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连衣裙,挺着大肚子,脸上的笑容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多了几分成熟。
"家明哥,好久不见。"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拘谨。
"小梅,你...结婚了?"我有些惊讶。
"嗯,去年的事,他是卫校毕业的,在社区医院上班。"小梅低头挑选着货架上的东西。
我递给她一包奶糖,就像小时候一样:"你二婶身体还好吗?"
"不太好,咳得厉害,大夫说是老毛病,缺一味老药引子。"小梅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担忧。
"老药引子?什么药?"
"不太清楚,好像是种叫'紫菀'的草药,现在市面上不好找。二叔跑了好几家老药铺都没买到。"小梅摇摇头,"听二婶说,只有你妈知道哪能找到那味药。"
送走小梅,我鬼使神差地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正在灶台前择菜,听到王桂芝的名字,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二婶病得不轻,需要一味叫紫菀的药,听说只有您知道哪能找到。"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母亲的表情。
母亲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只说了句:"活该。"
可那天晚饭后,我看见母亲在翻一个旧皮箱,那是她从老家带来的嫁妆之一,上面的铜锁已经锈迹斑斑。
箱子里有她珍藏多年的东西——一本发黄的笔记本,一些照片,还有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各种中药方子,有些已经泛黄开边,字迹模糊不清。
母亲默默地翻着那些方子,眉头紧锁。我没敢打扰她,悄悄退了出来。
几天后,我在菜市场看见母亲在一个卖草药的摊位前驻足良久,最后买了一小包深褐色的干草。
回家路上,母亲一直攥着那包草药,像握着什么宝贝似的。
二婶的病越来越重。一天,王小梅来小卖部买退烧药,说二婶高烧不退,整夜咳嗽,说话都没了力气。
晚上回家,我看见母亲在灶前忙活,一锅深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苦涩而芳香的气味。
她小心翻出一个红色的老式热水瓶,那是她结婚时的陪嫁之一,几十年来一直舍不得用,藏在柜子最里层。母亲将药倒进去,紧紧拧好盖子。
"你去哪?"我问,虽然心里已经猜到了答案。
"出去走走。"母亲系上围裙,遮住胸前的湿痕。
那晚的风有些凉,街灯昏黄,像一个个迷蒙的眼睛。我跟在母亲后面,她走得那样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记忆里,又像是在和自己较劲。
到了二婶家楼下,母亲放下热水瓶,敲了三下门就急匆匆地转身,却在楼梯拐角处停下,躲在暗处。我躲在更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切。
门开了,是王小梅,她看了看门口的热水瓶,又看向空荡荡的楼道,最后望向楼梯方向,欲言又止地喊了一声:"许大娘?"
母亲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直到王小梅带着热水瓶关上门,母亲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是说不清的复杂表情。
回家路上,母亲一直沉默不语。到家门口时,她忽然开口:"家明,当年那个枕套,其实我也很心疼。"
"为什么?"我问。
"那是你二婶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就像我爹给我的这个皮箱一样。"母亲的声音微微发颤,"我知道那东西对她有多重要,可我却弄丢了。"
"那您为什么不向二婶道歉?"
"我道歉了啊,可那有什么用?东西已经毁了,道歉能把它变回原样吗?"母亲苦笑着摇头,"再说了,你二婶那人心比天高,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之后,每三天一次,母亲都会在黄昏时分送去熬好的药。她从不进门,只是放下热水瓶就走,有时会在拐角处躲着,直到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才离开。
有一次,我悄悄跟到五楼,躲在消防栓后面。听见二婶在屋里说:"又是那个药,真苦。"
"二婶,这药对您的咳嗽可管用了。"王小梅的声音。
"谁送来的?"二婶问。
一阵沉默后,王小梅轻声说:"是许大娘。"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我以为二婶会发火,会把热水瓶扔出来,但什么动静都没有。最后只听见二婶叹了口气:"倒了吧。"
"二婶!"王小梅着急地说,"这药真的很管用,您这几天咳嗽都好多了。"
"我说倒了!"二婶的声音忽然提高。
我赶紧躲得更深,心想这下完了,母亲的好心算是白费了。
但接下来,我听见液体倒入碗中的声音,然后是二婶咕噜咕噜的吞咽声。
"苦死了,"二婶咳嗽了几声,"下次别接了。"
"知道了,二婶。"王小梅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二婶的病渐渐好转。腊月里,王小梅挺着八个月的肚子来到我的小卖部,送来一个包裹,说是二婶托她带给我母亲的。
"二婶说,您妈的药方子救了她的命,这是一点心意。"王小梅把包裹递给我,眼里闪着光。
当晚,母亲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崭新的绣花枕套,图案不是牡丹喜鹊,而是两个小女孩在杏树下荡秋千的模样,细针密线,栩栩如生。
母亲的手抖得厉害,摸着那精细的针脚,眼泪一滴滴砸在绣花上。
"那是您和二婶小时候的样子吗?"我问。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翻来覆去地看那枕套,指尖轻抚着每一个细节,仿佛要将它印在心里。
我凑近一看,发现枕套一角绣着小小的几个字:"忆相识,似前缘",字迹娟秀,笔画舒展,像是从心底流淌出的情感。
"您和二婶以前关系真的很好吗?"我问。
母亲擦了擦眼泪,眼神飘向远方:"那时候啊,日子虽苦,人心却热乎。你二婶刚来城里时,啥也不会,连自来水龙头都不会拧。我手把手教她用煤气灶,教她坐公交车。"
"后来呢?"
"后来啊,你爷爷生病,只有你二婶肯天天来照顾;你二叔下夜班,总是你二婶骑自行车去接;你小时候发高烧,是你二婶背着你去医院。"母亲的声音轻柔,带着怀念,"那会儿我们两家就像一家人,有啥好吃的都一起分,有啥难处都一起扛。"
"就因为一个枕套,三十年不来往,值得吗?"
母亲沉默良久,才叹息道:"年轻时倔,不懂得退让;年长了怕拉不下脸,怕人笑话。人哪,就是这么犟,明明心里惦记着,嘴上却说不出软和话。"
除夕那天,我惊讶地发现母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餐桌上多了两副碗筷。
"有客人要来?"我问。
母亲点点头,有些紧张地整理着桌布:"我请了你二叔二婶一家来吃团圆饭。"
我差点没拿稳手中的碗:"您跟二婶和好了?"
"还没,"母亲摇摇头,"但总得有人先迈出这一步。三十年了,再不和好,可能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母亲站在门口张望,眉头紧锁,手指不停地绞着围裙角。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但楼道里还是静悄悄的。
"会不会不来了?"母亲有些失落地问。
"再等等吧。"我安慰道,心里却也没底。
"来了。"我透过窗户,看见二婶和王小梅提着礼品袋,慢慢走上楼来。二叔因为值班没能来,王小梅的丈夫也不在。
母亲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打开门。两位老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进,进来坐。"母亲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抖。
二婶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玉珍,你做的红烧肉还是那么香。"
这简单的一句话,像是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闸门。母亲的眼眶湿润了,她转身进了厨房,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
"你还记得啊,这可是你最爱吃的。"母亲把盘子放在二婶面前。
"你做的菜,我怎么会忘。"二婶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饭桌上,两位老人都不善言辞,但抖着手互相夹菜的样子比任何道歉都真诚。母亲给二婶斟满一杯热腾腾的米酒,小声说:"桂芝,这三十年,委屈你了。"
二婶摇摇头,眼里噙着泪水:"那枕套哪有咱俩情谊重要。我这人就是犟,明明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偏要闹得老死不相往来。"
"我也该早点来看你,听说你病了,我心里难受得很。"母亲的声音哽咽。
"你那药方子救了我的命,"二婶握住母亲的手,"咱们小时候一起上山采的紫菀,你还记得啊。"
"怎会不记得,那可是咱俩的秘密。"母亲笑了。
我静静地看着这两位历经风霜的老人,看着她们如何一点点拾起曾经的情谊,如何小心翼翼地修补那道因为一个枕套而裂开的缝隙。
酒过三巡,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她们聊起了往事,聊起了孩子,聊起了那些共同经历过的苦日子。
"记得那年大雪封路,你生小梅,是我半夜去喊的接生婆。"母亲回忆道。
"可不是嘛,那雪有半人深,你穿着单鞋,脚都冻紫了。"二婶点点头,"还有那年闹水灾,是你把我和小梅抱到高处。"
"你也没少帮我,记得那年家明住院,是你天天给他送汤送粥。"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要把三十年的空白一次填满。
王小梅看着我,眼里流露出喜悦和释然。她轻声对我说:"家明哥,我总算看到她们和好了。"
除夕的钟声敲响时,母亲和二婶并肩站在窗前看烟花。她们的背影印在红色的窗帘上,像极了枕套上绣的两个小女孩。
三十年的冰雪,终于在这个春节融化。花开花落,潮起潮落,岁月流转,唯有那份深藏心底的情谊,穿越时间的长河,依然温暖如初。
那晚离开时,二婶塞给我一包桂花糖:"以后常来家里坐,别跟着学你妈那倔脾气。"
我笑着点头,心里却想,倔强这事,又何尝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通病?只是表现方式不同罢了。
沉默了三十年的心结,就这样被时间和一副老方子慢慢解开。我看着母亲枕着那个绣花枕套安然入睡的样子,想起二婶临走时说的话:
"人这一辈子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只有过不去的心。年轻时不懂事,年老了又太要面子,回头看看,其实都是些小事。"
是啊,所有的恩怨情仇,在时间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重要的不是那个已经焚毁的枕套,而是两颗曾经紧密相连又被岁月割裂的心,如今终于找回了彼此。
春节过后,母亲和二婶又恢复了往日的走动。常常是清晨一起去菜市场,傍晚一起下棋聊天。那个绣花枕套被母亲小心地摆在床头,每天都会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有时候,我会听见她们在阳台上说笑,声音清脆如同少女。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时光倒流,看见了两个在杏树下荡秋千的小女孩,无忧无虑,纯真灿烂。
那个枕套,从此成了我们家的传家宝,也成了那段沉默岁月最好的注脚——有些情感,即使被岁月尘封,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重新焕发光彩。
就像那枕套上绣的话:"忆相识,似前缘"——缘分不必计较先后,重逢便是久别。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