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一天,李白正在酒楼饮酒,忽听得卖唱女唱得咿咿呀呀,宛转悠扬,颇有韵味。李白一问,得知唱的是金陵民谣《杨叛儿》。一闲下来,这支民歌的余韵就在李白耳边绕来绕去。李白越品越有韵味,越品越是跃跃欲试。这天逗留歌楼,玩得很尽兴,依照《杨叛儿》原题,就着吴越味原调,李白
传记·诗仙之路(14)||第二章·仗剑入世·726年
726年,开元十四年
正月,唐玄宗命中书令张说修《开元礼》。岐王李范辞世,杜甫少了一个娱乐玩伴。
五月,户部上奏唐玄宗,天下户口达到鼎盛。
十二月,突厥遣使来朝,渤海遣使子义信来朝,敬献方物。
“鸡神童”贾昌于唐玄宗处走红至极,玄宗于骊山温泉宫见召贾昌。斗鸡童得宠,满朝野跟风斗鸡走马。
李林甫伙同死党上书弹劾张说,获准。张九龄继之,与李林甫开启新一轮权力之争。
在金陵,李白出手阔绰,诗文爆红,特风光地步入了二十六岁。
李白声名鹊起,成了这里的大红人,成了全金陵酒肆歌楼最狂最豪的金主、最有才华的靓仔。
有一天,李白正在酒楼饮酒,忽听得卖唱女唱得咿咿呀呀,宛转悠扬,颇有韵味。李白一问,得知唱的是金陵民谣《杨叛儿》。一闲下来,这支民歌的余韵就在李白耳边绕来绕去。李白越品越有韵味,越品越是跃跃欲试。这天逗留歌楼,玩得很尽兴,依照《杨叛儿》原题,就着吴越味原调,李白现场就来了一首:
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这一次,李白真的因美人而“醉”了。“醉”得极富诗意,引得后来人收不住想象的缰绳,任由驰骋,不知所之。
这一次,李白又喝了酒,还醉得不轻。他敌不过美人百般的殷勤相劝,更敌不过美人千番的甜言蜜语,既为酒醉,更为情醉,为眼前的朦胧暧昧而醉。这就有了末二句的妙语妙境。李白把自己的切身体验,许是醉眼朦胧之际的非分之想,写进诗里,极浪漫,极香艳。字里行间洋溢着无边无际的浪漫气息,闪烁着缤纷绚烂的炫目色彩,为后人留下了失去边界的想象空间。
对此,在《对酒》一诗里,李白直接确认,饮酒就是为了猎“醉”:
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杨叛儿》的故事情节有了“续集”,上一次的活色香艳仍在这里恣意泛滥。李白很享受这样的酒局。个中风流,无以言说,尽在诗中。千年以后,耳边还萦回着吴姬的“娇唱”,眼前还晃动着“芙蓉帐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万种。
佳人与才子,声色与美酒,掷骰赌酒,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你来我往,一阵博弈,几番缠斗,就有了这首《对酒》。酒器精美,劝酒的吴姬不仅貌美歌美,她劝酒的情态更美,更撩人。如此这般,怎能不醉?他既成了美酒的俘虏,更成了美人怀里的败将。最后,实在忍不住,李白就把当时情景写了出来:既醉在美人的香怀里,更醉在“芙蓉帐底”,无力自拔!
香艳四溢,羡煞众人;尺度之大,惊呆后人。
在金陵,这样的“艳遇”还在继续。李白在《陌上赠美人》《赠段七娘》中肆意地延续着他的风流不羁。“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他毫不隐晦地说出了自己“醉”倒金陵的原因——“一面红妆”使他彻底放弃了抵抗力,因此有“千杯绿酒何辞醉”这样的放胆与豪气。
一切“醉”和“醉”后的一切,都归结到这个“红颜祸首”——段七娘。
李白终于没能忍住,说出了在诗中反复闪现的那道狐媚艳影的名字。此后,金陵的街坊里巷就一直风行着李白与段七娘的种种倾香泻艳的传闻。
李白很享受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浪漫。但是,置身红粉,行走繁华,醉里醒来的李白时刻都没忘记他远涉异乡的终极目的。
美人、美酒、温柔乡,仍留不住李白迈向远方的脚步。
游乐之余,李白穿行街头里巷,长干里是他的常去之处。在那里,他“混迹渔商,隐不绝俗”,不仅有“艳遇”,还不期“遭遇”了深陷最底层的商妇弃妇。感其不幸,李白再次做了“代言人”,为那些散落深巷、困于孤寂、伤于离恨的商妇弃妇代言,写了两首乐府诗《长干行》。第一首最抢人眼球: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商妇初尝爱情的美好,正期求爱情甜蜜、人生圆满,但命运陡转,处境悲催。李白为她们代言,却没有直接亮明他的观点,也未预测商妇弃妇的命运,更没有明确为她们指点一条走出困境的路。他让当事人直接大声说出来——坚守爱情,为赢得人生美好就得放手一搏;不管道路有多远、有多险,都要到长风沙去亲自迎接夫婿的归来。
舍命迎夫!商妇果决出击,那神态,那情景,定格下来,一直生动如初,艳惊世人。
在这首诗里,李白还为后世留下了两个最美的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读着这两个词,令人神往,叫人羡慕。品着这两个词,更让无数后人羡慕不已,称道不已,遐想不已。而靓词胜境的出处,情景悲催,现实残酷,痛心动容。
远方的魔力胜过眼前的千金一醉。而眼前,尘世的悲恨交织、凄凉来袭,又令李白头脑警醒。未来的高度才是他毕生奔走攀越所要达到的生命终极。
暮春,李白离开金陵,前往扬州。
启程当日,李白来到行舟泊处、秦淮河边、旧时王谢居处,挑了家小酒馆,一头扎进去。这是他经常造访、流连忘返、诗酒唱和、销金买醉的地方。
李白来得特早,酒馆还没有别的酒客。一妙龄女子正当垆压糟、蓄取新酒。李白独自坐在临窗处,目不转睛地看着美女熟练地取酒。他经不住刚刚酿成的新酒香的诱惑,更挡不住吴越美女的殷勤相劝,竟自个儿喝起来。一口下去,就是一个酒嗝。昨夜喝的酒,在肚里一夜翻腾、一夜折腾,酒气格外刺鼻。
李白要离开金陵了。消息一传开,和他交往频繁的公子、士子、浪荡子,他们一阵风似地挤进这家小酒馆,都声称自己特来为李白送行。他们和李白称兄道弟,争着抢着追忆相识相交的过往趣事。一番互叙情谊,接着就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时,小酒馆内,敬酒声,应承声,猜拳行令声,此起彼伏,兴致高涨,大有停不下来之势。
看看天色,时候不早了,动身启程在即,大家依然饮兴不减,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李白突然高声吟道: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李白故意抑扬顿挫,拉高嗓门,拖长声调,把这两句诗反复吟诵了几遍。顿时,小酒馆内空气凝滞,很多人默不着声,陷入沉思。一些纯粹来蹭酒解瘾的,只有强忍着,不好意思在此时弄出啥动静,成了众目之的。
这些金陵子弟,有的重情厚谊,有的是哪里闹热就专往哪里凑。李白,一个孤独的漂泊者,此刻,他看到了流水与友谊的关系:流水不息,友谊是否长存?若论长短,真难料定。眼前这些人,何来友谊?再说了,情意再珍贵,也不可能拿来当饭吃,对他的仕进目标更是毫无帮助。
何况,这些人差不多是赶来凑热闹、蹭酒喝的。
李白已经喝了不少酒,但他此刻还没一点醉意。他异常清醒地想到了友谊,想到了友谊的弥足珍贵。友谊固然珍贵,离别更是一个羁旅游客的生存常态。不必为离别而伤,也不必为离情而悲。李白在《口号》诗中写道:“食出野田美,酒临远水倾。东流若未尽,应见别离情。”这是他对友谊与流水之问的自我回应——酒可以一倾而尽,然流水不尽,“离情”不尽——虽临水而倾杯,酒尽而挥别,友谊仍可如流水,长流不尽,去者远逝,来者不息。一个常年羁客,那就只有暂时离去,更待来时;有不有缘分,能不能再见,异时自见分晓。
不管离意如何不舍,离情如何缱绻,离别都是离者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李白随即起身告辞。
走出北门,别过众人,李白登舟解缆。站在船头,回望金陵,李白有些不舍,但他很快转眼远望大江的去处,不禁仰首长啸,催促舟子,逐波东进。
长江浩阔,天高地远。两岸山花烂漫,锦绣繁复,次第呈现。《夜下征虏亭》就是李白离开金陵、赶赴扬州的途中所见:
船下广陵去,月明征虏亭。山花如绣颊,江火似流萤。
征虏亭为东晋时征虏将军谢石所建,故址在金陵南郊。
李白为征虏亭的美景俘获。言语如话,意境如画。李白眼里,两岸的山花吴越美女一般分外生动,正是当时。“吴姬”的丽影还在他眼前晃动不止?是金陵子、段七娘的如花笑靥?还是酒肆压酒女子百般劝酒的殷勤劲?
仅二十字,尽见李白此刻杂花乱绽般的繁复心境。但他却以极简的用墨,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征虏亭的景色神采。诗似一帧国画山水小品,极精致、极简练地表现出离开征虏亭时所见美景。在明月的照耀下,行船、亭子、山花、江火,诸多景物,与美人的绣颊、如梦似幻的流萤,幻化出极富诗性的朦胧美,不仅给人以无限的美感,更显现出诗人游程的浪漫、情绪的变幻、诗才的高超。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站在船头,眺望前程,李白立刻想起这句出自南朝梁的话。他深知这两句话的丰富内涵,脚下的行舟更快捷了。
一到扬州,李白根本就没心思游走市井、观赏美景,无暇领略那些被传得神乎其神、叫人心神向往的扬州风情。
李白忙着赶去干谒当地官员,心中始终惦记着这次辞亲远游的初心。他首先拜见了扬州大都督府长史,长史没有搭理他。他又去拜见其他官员,照样碰壁,照样无人理会他这个蜀中来的年轻人。这些官员显贵只认钱,不看人。他们约好似的,只陪你玩,陪你消遣,不替你干事。
一阵干谒,李白一连忙活了好几天,大把的银两哗哗哗地往外流,结果却一无所获。
实在无聊,李白就去游西灵寺。西灵寺又叫西灵塔,是此地名胜,矗立在城北的蜀冈上。李白登上高塔,凭栏望远,诗兴顿起,张口即是《秋日登扬州西灵塔》:“万象分空界,三天接画梁。水摇金刹影,日动火珠光。”景壮情豪,最终却收结于“玉毫如可见,于此照迷方”的平和禅意。
吟完诗,李白既无盼头,又甚感无聊,遂离开扬州。东南而行,一路游去,苏州、杭州、越州、台州,跑马观花,都没有找到继续留下来的理由。一直东临溟海,已是无处可去,他才回过头来。
有前行,就有与陌生者的初相遇,就有交往,就会生出新的友情。同样,又伴随离别,有别情的即时述说。如此,又会不断重复前面的经历和屡历的无奈。
离开扬州,李白作《广陵赠别》:
玉瓶沽美酒,数里送君还。系马垂杨下,衔杯大道间。天边看渌水,海上见青山。兴罢各分袂,何须醉别颜。
美酒千倾,送君数里,终是一别。既然别离成了生存常态,经历无数次别情磨练,李白已经变得比较理性,能够坦然应对眼前的再离别。他说:“兴罢各分袂,何须醉别颜。”他告诉离者,走自己的路吧,前面或许有更好的风景、更适意的相遇。没有必要情系一人,更没必要“醉”卧一处。说这话时,李白语气异常平静,尽管喝了不少的酒、也将继续失意地孤行。
这更是在告诫他自己。初访扬州失意,此处不受待见,莫如到别处转转。别处一样别无留恋,那就决意地走下去。
这就是李白。有人趁机责怪他不够朋友、不重友谊。抛开追求入仕理想不说,他不是在某地漫游,就是在赶往另一地漫游的路上。面对未来,走向远方,是他生命轨迹的常态取向。
这首赠别诗,面上看,没有伤感,没有忧郁。虽惜别,却不悲伤。平易的语言里,“意象开阔疏朗,情调昂扬乐观”,尽显豪放洒脱、飘逸豁达的神采。
李白表面很轻松,内心极无奈。
相会有缘,离别有因。兴尽,就抽打马鞭,在一声脆响里踏上新程。前面有未见的风景,身后,除了一路酒香,别无可恋。即便有三五红粉、几个酒客,也未必就是知己,未必就值得回眸细看,未必需得为其消磨大好时光。何况,还有更远的远方、更美的风景等着他去征服、去欣赏。
剡中之行,吴越风物,烟火故事,皆入其诗。字里行间,洋溢着一股子清冽醇厚的吴越风味。《别储邑之剡中》《越女词五首》《浣纱石上女》《采莲曲》《渌水曲》《西施》《王右军》……这些诗,有景有人,有情分,有感恩;有眼前景物,亦有故人故事、风雅遗韵。
在姑苏,李白不仅凭吊了这里的历史遗迹,回顾了绝色西施的风流传奇,更邂逅了江南的素颜采莲女。这里的采莲女,本色,最是特别。李白乍一见,既新奇,又惊异。她们独特的衣着、别样的风情,立刻让李白情难自已,诗思飞纵之际,即兴之诗随性而出。
夏天,李白已囊中见底,时刻有饥饿之忧。李白仍耐着性子游杭州,作《杭州送裴大泽时赴庐州长史》诗:
西江天柱远,东越海门深。去割慈亲恋,行忧报国心。好风吹落日,流水引长吟。五月披裘者,应知不取金。
庐州即今安徽合肥。“披裘者”典出《论衡·书虚》:“传书言延陵季子出游,见路有遗金。当夏五月,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取彼地金来。’采薪者投镰于地,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居之高,视之下,仪貌之壮,语言之野也! 吾当夏五月,披裘而薪,岂取金者哉!’季子谢之,请问姓氏。薪者曰:‘子皮相之士也,何足语姓名?’遂去不顾。”此谓品行高洁的人,李白借以自喻。“去割慈亲恋”,这是支撑李白一直坚持走下去的初始动力。亲情可以暂时割舍,“报国心”一刻也未丢弃。酒香,脂粉气,即便让他有点心乱,也仅是昙花一现,闪念即去。
往事如烟,胜迹荒废。当年,吴王夫差与美女西施在这里日夜酣歌醉舞,留下了无尽叹惋。眼前,虽胜景不再,却往事如初。面对此景,李白感慨万千,不胜唏嘘,当即写下《乌栖曲》: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当年,吴王夫差何等荒淫无度。李白没有直接评说,而是“实景再现”其奢靡盛况。李白,仿佛就是当时的一个旁观者,他的讲述身临其境,惟妙惟肖。
时光飞逝,奢靡未止。从日暮乌栖、落日衔山、秋月坠江,一直狂欢到东方欲晓,李白抓住这几个关键时间节点,跳跃式地快速转换“镜头”,以极富象征色彩的意象全景式展示了吴王夫差的荒淫无度,意在显示:物极必反——吴王夫差乐极生悲,覆灭的下场不可避免。
这是李白早年写的最为著名的一首咏史诗。后来,李白应召入宫,诗坛政坛都堪称元老的贺知章非常赞赏这首诗,当即毫无保留地大赞道:“(此诗)可以泣鬼神矣!”
晚秋,李白回舟北上,回到扬州,结识了江都县丞孟荣,也就是此后李白诗文中常提到的“孟少府”。你来我往,几番酬唱,两人意气相投,心性相和,遂成好友。天气不断转凉,他们的友谊却在迅速地升温。
这时,李白辞家所带银两已倾囊一空。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一文中回忆道:“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他的钱袋子就是这样掏空的。李白有情有义,他不计后果地慷慨施舍,接济他人,不计成本地与他人交往,培植友谊,结果却把自己逼到弹尽粮绝的境地。
李白病倒了,卧床不起,“赖”在扬州的淮南旅社。这是一家再简陋不过的客栈。店老板几次催促李白交住店费。李白面露赧颜,颇尴尬地挤出一丝笑意,极难堪地推说,朋友在衙门任职,公差外出,钱还没送来,送来即付。说这话时,早没了往日豪横飞扬的底气。
躺在床上,李白十分无聊,这两年的种种经历如在眼前,恍如昨天。想到辞家的初心,再看看眼前的窘境,李白不由得忆及恩师。想起恩师时日日夜夜的谆谆教诲,顿时情涌笔端,挥毫如风,转眼即写成《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
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楚冠怀锺仪,越吟比庄舄。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旅情初结缉,秋气方寂历。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
云游虽浪漫,却身若浮云,不知所终。远涉吴越,漂泊若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再看眼前,光阴飞逝如流水,昼夜不止,而功业尚无着落,济世报国犹如泡影。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又重病身缠,壮志难酬之感“井喷”而出。他想到故乡、思念故人,而故乡邈远,故人不可切近。无奈“寄书”恩师赵蕤,以慰此刻的离愁别恨,即时给自己加油鼓劲。
一席话,一首诗,一封信,怎能平息此刻离别难耐之思?怎能抚慰这久别无望之伤?
关键是,怎能突破困境、走向新程?
李白直呈胸臆,既不夸张,也不浪漫。没有奇思妙想,没有丽词佳句,全都情由境生,自然而出。平静淡然中自有真切感人的力量涌动。不知赵蕤是否收读到这首诗,是否有机会为李白的真情动容。即便李白极力自我安慰,缺钱断炊之忧仍是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
残酷,不容小觑。生存之忧前所未有。前途之忧寄寓其中。
李白卧倒在扬州淮南旅舍的病床上,亲人的面容、家乡的影子时时闯入脑海,反反复复,久久不去。
想着想着,李白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醒来,睡眼蒙眬,恍惚一看,床前竟然一地寒霜。
李白一惊,定睛细看,原来是一片明晃晃的月光。月光穿过残破的窗户,投射到床前。月光亮得有些刺眼,顿时,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李白再也不能入睡。不顾久病体弱,他披衣下床,走出客房,来到庭院,在井台边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望望天上明月,看看地上月光,心底蹦出一首诗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就是《静夜思》,是李白此刻的现场实录。
这是一首简单的诗。简单到二十字里,竟还有三个字是重复的。也简单得没有生僻字,没有华丽的言辞,没有精心的构思,没有新奇的设喻,更没有大胆的夸张、瑰丽的想象。说白了,这是他此刻的内心独白。
但是,这却是一首极其成功的诗,以极简的语言道出了千百年来人们心中共同的乡思,引得古今之人集体共鸣。读这首诗,不需要任何注释说明,一切解读都是画蛇添足。
这首诗的成功又绝非偶然。这里有他两年多背井离乡、漂泊离索的辗转悲辛之苦,有时光飞逝、功业未竟之忧,有眼前的病痛折磨、落寞无寄之困。李白的真切体验成就了这首“千古思乡第一诗”。
其实,李白在这首诗里运用了高超的作诗“技巧”,高超到不留一丝痕迹。关键在一个“疑”字,妙在一个“霜”字。“疑”字架起想象的桥梁,实现了由月光到寒霜的质地飞跃,成就了由眼前实景到诗歌意境的瞬间飞度,完成了由及时的生活困顿到家山万里的乡思对接。“霜”则突显了李白此刻的生活困境和无望心境,是他对人生、对世态的切肤体验与真情告白。
这个难眠的夜晚由此定格为永恒的不朽之夜。这一夜的月光一直照耀着一代代辛劳辗转、悲苦无奈的异乡人。人们从月光的寒意里感受到了生存的艰辛、世路的蹭蹬、求索的不易。
李白似乎也觉得这首诗太过简单、太过直白。意犹未尽,他又写了续篇《秋夕旅怀》。两者相较,这首诗就“复杂”了许多:
凉风度秋海,吹我乡思飞。连山去无际,流水何时归。目极浮云色,心断明月晖。芳草歇柔艳,白露催寒衣。梦长银汉落,觉罢天星稀。含悲想旧国,泣下谁能挥。
由如霜的明月起“思”,到秋夕的即时抒“怀”。连山无际,流水何归?李白不禁扪心自问。
这是一首五言排律。以秋起兴,李白的思绪迅速掠过“连山”“流水”“芳草”“白露”“银汉”,这一连串意象,极力渲染出眼前这个别样的秋夕。诗歌借秋景抒写羁旅之愁,将浓烈的乡愁写得更加生动繁复,到最后,竟然“含悲想旧国,泣下谁能挥”。
情不能已。这一夜,李白再无睡意。
在这首诗里,李白完成了对“乡思”具体化、形象化的诗意再现,让《静夜思》中难以抑止的“乡思”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寄放之处,更让心中积郁已久的“乡思”有了排解的出口。
关键时刻,最能检验友谊的纯度。真纯的友谊尽管少,却万分珍贵。
养病期间,幸有少府孟荣的不时关照,让李白在危难时刻真切感受到了雪中送炭的切实含义。
孟少府告知李白:病愈后就去游云梦泽吧,水阔天高,正好散散心;再到安州走走,那里或许别有佳趣。
孟少府有些不放心,怕李白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强调说:去吧,那里或能解眼前之困。
冬天,李白离开扬州,沿运河北上,到了淮河,再折向西进,取道陈州(今河南周口)。途中,李白手头吃紧,正准备卖掉家传宝剑,以及在金陵才新添置的鷫鸘裘皮大衣。恰在这时,李邕差人送来银两,解了他的急。此等意外,李白又惊又喜,早已空空如洗的行囊又有了些分量。
经汝州(今河南临汝),再折向南行,过南阳(今河南南阳),之后南下,即是襄州——那里,隐居着李白倾慕已久的当朝大诗人孟浩然。
没有迟疑,李白奔襄阳径直而去。
来源:品李白读唐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