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原来对这个家来说,我不过是一台运转了二十年的机器,现在出了故障,他们不是担心机器,而是担心没人干活。
不再沉默的晚年
"六十八了,她该歇歇了。"
"歇什么歇,家里还指望她呢!"
"可妈都昏过去了啊..."
病房外的争执声隐约传来,我躺在白色的床单上,闭着眼睛装睡。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原来对这个家来说,我不过是一台运转了二十年的机器,现在出了故障,他们不是担心机器,而是担心没人干活。
我叫黄光中,这个名字很是时髦,那是五十年代初,父亲给我取名时,怀揣着对新中国光明未来的憧憬。
七十年代末,我丈夫因一场意外去世,留下我和十四岁的儿子黄成志相依为命。
那时我在棉纺厂当挡车工,每天三班倒,手上的老茧厚得能夹住一枚缝衣针。厂区的大喇叭常常播报我的名字:"黄光中同志连续三个月超额完成生产任务,被评为先进生产者!"
没人知道,那段日子我有多苦。晚上熄了煤油灯,我才敢在被窝里偷偷哭,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烧水做饭,赶在上班前把儿子送到厂办的托儿所。
成志争气,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后来又考上了大专。我记得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回来那天,我用粮票和布票换来的物资,做了一桌子菜,还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汾酒,两人对饮,笑着笑着,我又哭了。
"妈,我大专毕业就工作,一定让您享清福。"成志举着茶缸子,眼里闪着光。
我摆摆手:"你有出息,比啥都强。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哪用得着你养活?"
九十年代初,改革大潮席卷全国。我们厂效益不好,我和一批老职工被下岗了。那会儿我才五十出头,拿着微薄的生活补贴,在家门口支了个小摊,卖些自己包的馄饨和蒸的小笼包。
成志那时刚结婚,媳妇杨小凤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模样挺俊,就是嘴巴厉害。两口子租住在单位分的十几平米的宿舍里,连个像样的衣柜都没有。
"妈,小凤怀孕了,可宿舍太小,没法住三口人。"成志一脸为难地来找我。
我二话没说,把自己的两居室老房子卖了,用一部分钱给成志付了首付,买了单位分的一套六十多平的房子,自己则搬去和他们住。
"妈,您来了正好,小凤还不会煮饭呢。"成志那时满脸的憨厚。
小凤见我来,撇撇嘴:"妈,您不嫌挤啊?"
我笑笑:"哪里挤了,咱们是一家人。再说有我帮忙带孩子,你们上班也方便。"
从那天起,我的晚年生活就这样定了型。
清晨四点半,闹钟响起,我悄悄摸起身,洗脸刷牙,点上煤气灶,煮稀饭、炒咸菜、煎鸡蛋。
六点三刻,叫醒成志和小凤,七点二十目送他们出门上班。
然后是洗衣、扫地、拖地,赶在九点前出门去菜市场买菜。
"光中,这大白菜怎么卖?"老熟人王奶奶打招呼。
"一毛五一斤,今儿个特新鲜呢!"
"哟,你家娃生了吧?"
"可不是,大胖小子,都会认人了!"
提着满篮子菜往回走,路过邮局,我停下来看看通讯录,盘算着给老姐妹们寄个明信片。工厂里的姐妹们下岗后各奔东西,只有过年过节才能收到几张贺卡。
大孙子黄明出生那年,小凤月子还没坐完就去上班了,她嫌在家闷得慌。全靠我一手把孩子拉扯大。
两年后,小孙子黄超来到这个世上,我的肩膀更重了。
记得黄明第一次叫"奶奶"时,我笑得合不拢嘴。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我把孙子们当作自己的命根子,舍不得他们受一点委屈。
有一年夏天,街道上来了个卖冰糕的,五分钱一支。黄明吵着要吃,我刚要掏钱,被小凤拦住了。
"妈,您又惯着他,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小凤硬把孩子拽走了。
晚上我趁小凤不注意,偷偷塞给黄明一支冰糕,小家伙躲在被窝里吃,那满足的样子让我心疼又心酸。
我的日子就在这样周而复始的家务和照顾中一天天过去。
老姐妹王淑芳偶尔来看我,总是劝我:"光中,你也太累了,该歇歇了,让儿媳妇干点活不行吗?"
我摇摇头:"年轻人工作忙,哪有时间?再说我闲不住,总得找点事做。"
可我知道,我只是怕。怕一旦我不再有用,就会被这个家嫌弃。
人到中年的成志开始沉默寡言,经常加班到深夜。小凤迷上了跳广场舞,晚饭后就出门,回来时总是抱怨我做的饭菜难吃。
我只能默默承受,把委屈往肚子里咽。那台上世纪九十年代买的25寸彩电成了我唯一的消遣,每天晚饭后,我会看一会儿《新闻联播》和连续剧,然后就早早睡下,为第二天的忙碌养精蓄锐。
转眼二十年过去,大孙子大学毕业,小孙子高三。我还是每天四点多起床,忙里忙外。
那是个周末的晚上,我在厨房里炒菜,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白色的天花板刺得我眼睛疼。
"老人家,您醒了?"护士看到我睁开眼睛,微笑着过来查看。
"我的家人呢?"我问道。
"您家属出去接电话了。"护士解释道。
我点点头,心里却明白,儿子一家子正在病房外争吵谁来陪夜。我闭上眼睛,泪水静静地流了下来。
"光中,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睁开眼,看到王淑芳站在床前,手里拎着水果和牛奶。
"我听说你住院了,赶紧来看看。"王淑芳脸上写满了关切。
"成志他们工作忙。"我习惯性地为儿子辩解。
"少来这套,"王淑芳直言不讳,"你这是把自己当牛做马,他们把你当理所当然!我认识你四十多年了,什么时候看你为自己活过?"
住院的七天里,儿子一家只来了两次,每次待不到半小时就匆匆离开。黄明说要复习功课,黄超说要参加篮球比赛,小凤说单位忙,成志说有个重要项目。
倒是王淑芳天天来,还轮流叫上其他几个老姐妹帮忙照顾。
"老姐妹们说了,你出院后来我家住几天,我们一起去公园晨练,去老年大学看看。"王淑芳一边削苹果一边说。
"我得回家,他们离不开我。"我摇头。
"他们是离不开你洗衣做饭,不是离不开你这个人。"王淑芳叹了口气,"你想想,这二十年,他们有谁真正关心过你的感受吗?"
我沉默了。
出院那天,成志来接我,一路上他不停地抱怨:"妈,您这一住院,家里全乱套了。小凤做的饭孩子们都说难吃,衣服也没人洗,家里乱七八糟的..."
。
回到家,我看到满屋狼藉——脏衣服堆在沙发上,厨房里碗筷横七竖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馊味。
"奶奶,您回来了!我衣服没洗了,鞋子也脏了。"黄超一见我就嚷嚷。
"妈,您可回来了,这几天累死我了!"杨小凤见我回来,立刻倒起苦水。
我站在门口,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二十年了,这个家离了我就运转不下去,可我在这个家里,却似乎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保姆,一个理所应当付出却不被珍视的老人。
当晚,我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杨小凤推门进来,开门见山地说:"妈,您看要不搬到储藏室去住吧,那边安静,您住院回来需要休息。再说明年小超要高考了,他需要单独的房间复习。"
我愣住了,那个储藏室不过八平米,窗户小得可怜,常年不见阳光,堆满了杂物。
"行。"我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杨小凤似乎没料到我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就这么定了,您真是好说话。"
我点点头,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王淑芳说过的话:"人老了,也得有自己的活法。"
夜深人静,我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旧布包,里面是我这些年省下的一点钱。按理说,我的退休金全都贴补了家用,没什么积蓄,但我每个月都会偷偷存一点,藏在这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当家人都出门后,我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我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些生活必需品,还有一张我和老伴的合影,一个破旧的笔记本,记录着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出门前,我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家,轻轻带上门,没有留下一个字的告别。
我在老城区找到了一间小屋,是那种老式砖瓦房,月租三百五,屋主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一个人住不方便,想找个伴。
"咱们同龄人,有什么不方便的就互相帮忙。"老太太热情地说。
屋子虽小,只有十几平米,但阳光充足,窗前有一棵老槐树,树下放着一张竹椅。每天早晨,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我坐在竹椅上,喝着自己泡的茶,听着老式收音机里的京剧,那感觉说不出的舒坦。
我和王淑芳联系上了,她带我去了老年大学,我报了书法班和太极班。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不再是为了给别人做饭,而是去公园练太极拳;晚上不再守着电视等家人回来,而是和老姐妹们下棋聊天,有说有笑。
我买了一台老式的缝纫机,开始接一些简单的缝补活计,不为赚钱,只为打发时间。邻居们知道我手艺好,常常请我帮忙改衣服、做鞋垫,我也乐得帮忙。
三天后,黄成志找来了。他站在我的小屋门口,一脸的不可思议。
"妈,您怎么住在这种地方?赶紧回家吧,家里没您可不行啊!"他急切地说。
"成志,这二十年,我尽到了做母亲的责任。现在,我想为自己活几年。"我平静地看着儿子。
"可是家里..."
"我每月的退休金足够我生活,不会再麻烦你们。"我递给儿子一张纸,"这是老年大学的招生简章,我报了书法班和太极班。往后余生,我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妈,您这是怪我们不孝顺?"成志的脸涨得通红。
"我不怪任何人,只是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忘了怎么为自己而活。你回去告诉小凤和孩子们,奶奶不是不爱他们,而是太爱自己了。"
成志离开后,小凤也来了一趟,一进门就开始哭诉:"妈,您走了,家里乱成一团,饭没人做,衣服没人洗,您要是觉得委屈,咱们好好说,何必这样呢?"
我微微一笑:"你们都这么大了,总该学会照顾自己。再说,我这把年纪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小凤还想再说什么,我打断了她:"小凤,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们该怎么办?与其那时手忙脚乱,不如现在就学着独立。"
小凤愣住了,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老有所乐"。我和老姐妹们组了个小合唱团,每周末在社区广场表演,唱那些年代久远的老歌;我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和其他省市的老同学保持联系;我甚至开始写回忆录,记录下自己大半辈子的酸甜苦辣。
我的小屋渐渐有了生活的气息。墙上挂着我的书法作品,茶几上摆着几盆我亲手养的多肉植物,床头柜上放着一台老式的半导体收音机,那是我和老伴结婚时的礼物。
黄明和黄超也来看过我几次,起初是被父母逼着来的,后来倒是真心实意地常来坐坐。
"奶奶,您这儿真舒服,感觉比家里还自在。"黄明坐在我的小沙发上,啃着我刚蒸好的南瓜饼。
"那是,你奶奶现在可是自由人。"我笑着说,把泡好的菊花茶递给他。
黄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奶奶,对不起,之前我们太自私了,把您当保姆使唤。"
我摸摸小孙子的头:"傻孩子,奶奶不怪你们。人老了,就是想有点自己的空间。你们能理解奶奶,奶奶很高兴。"
渐渐地,我发现儿子一家的态度也变了。成志开始学着做家务,小凤不再整天抱怨,两个孙子也懂事了许多。每周末,他们都会来看我,带着亲手做的菜,虽然味道差强人意,但我知道那是他们的心意。
"妈,您要是想回家,随时都可以。"成志有一次送我回小屋时说。
"我知道,但我现在挺好的。"我笑着回答。
那年七十岁生日,我在小屋里摆了一桌饭。王淑芳和几个老姐妹,还有老年大学的新朋友们,甚至我的房东老太太,都来祝贺我。成志一家也来了,带着一个三层的生日蛋糕和一束康乃馨。
烛光摇曳中,我许下了愿望:"余生不长,只愿为自己而活,活出尊严,活出快乐。"
大家为我鼓掌,我看到成志和小凤的眼睛湿润了。
"妈,这些年辛苦您了。"成志举起酒杯,声音哽咽。
我点点头,心里突然释然了。原来有时候,退一步反而能让彼此看得更清楚。
后来的日子,我依然住在我的小屋里,但每周都会去儿子家吃顿饭,教教小凤做菜,陪孙子们聊聊天。我不再是那个任劳任怨的老人,而是一个被尊重的长辈,一个有自己生活的独立个体。
最近,我在老年大学认识了一位教书法的老先生,他是位退休教师,文质彬彬的,常常和我谈诗论画。每次上完课,他都会送我回家,路上给我讲历史故事,听得我如痴如醉。
王淑芳打趣我:"光中啊,七十岁了还谈起恋爱来了?"
我笑着摇摇头:"哪有的事,就是聊得来。"
心里却暗暗高兴,原来生活在任何年龄都可以重新开始。
今天下午,成志一家要来小屋看我。我一早起来,包了他们爱吃的饺子,煮了一锅他们小时候最爱喝的紫菜蛋花汤。
窗外,老槐树的叶子泛黄了,秋风吹过,落叶纷纷扬扬地飘下来。我坐在窗前,看着这美丽的景色,心里满是宁静和满足。
人这一辈子,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累得毫无价值和尊严。
我,黄光中,六十八岁那年才明白,爱别人的前提,是先学会爱自己。
现在,我终于可以骄傲地说:我的余生,只为自己而活。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