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刚下了一场雨,村里的泥土路上积了小水坑,走路都得小心翼翼地绕着走。我穿着一双耐克仿品,是县城商贸城里五十块买来的那种,底子都快磨平了,可我还是不想踩到水坑里弄脏它。
刚下了一场雨,村里的泥土路上积了小水坑,走路都得小心翼翼地绕着走。我穿着一双耐克仿品,是县城商贸城里五十块买来的那种,底子都快磨平了,可我还是不想踩到水坑里弄脏它。
“小建,你来了。”三婶看见我,扯着嘴角笑了笑。
三婶的病已经到了晚期,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快二十岁。原本乌黑的头发如今已经花白,脸上的褶皱像是河床干涸后的裂纹,深深浅浅地刻在脸上。
“三婶,您今天感觉怎么样?”我坐在她的床边,手里拿着从县城带来的水果。柑橘是她最喜欢的,以前她自己院子里就有两棵柑橘树,每年结果她都要分给村里的孩子们。
“好多了,昨天那个医生说,再有两天就能出院回家了。”三婶捏着被角,说谎的时候眼睛总是不敢看人。
我知道她在撒谎。昨天医生已经告诉我们,三婶的肝癌已经扩散,最多还能撑一个月。
屋里只有一个老旧的电风扇在转,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像是在数着时间。电风扇上还挂着一条发黄的毛巾,不知道是三婶还是别的病人留下的。
“小蓉今天没和你一起来啊?”三婶问道,小蓉是我媳妇,去年我们结的婚。
“她上班呢,单位最近忙,周末才能过来。”我答道,同时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如果三婶还能等到周末的话。
“对了,刚才村里的李大姐来电话,说你家的黄狗跑出去了,被张老四家抓住了,你回去记得去他家拿。”三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我家根本就没养狗。我知道三婶是病糊涂了,记忆开始混乱。有时候她会把我当成她的儿子——那个在她二十五岁那年出生,三十岁那年就夭折的儿子。
三婶今年六十八岁,三十八年前嫁给了我三叔。三婶生下儿子没多久,三叔就在煤矿事故中去世了。从那以后,三婶就一个人抚养儿子,后来儿子得了白血病,花光了所有积蓄也没能留住。
我起身打算倒杯水给三婶,发现柜子上摆着一个旧收音机,那是我小时候经常在三婶家看到的。收音机的旋钮已经掉了一个,用红色的橡皮筋勉强缠着。
“这收音机还能用呢?”我随口一问。
“能啊,就是信号不太好,半夜有时候能听到评剧。”三婶说着,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你记得吗,你小时候最爱听里面的故事广播,一听就是一下午。”
我确实记得。上小学时,放学后经常去三婶家写作业,三婶会打开收音机,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和我一起听故事。故事播完了,我的作业也写完了,她就会给我一块红糖糕,那是村里最好吃的点心。
病房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是隔壁床的病人家属在和护士争执什么。三婶眉头皱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
“年轻人脾气大,不懂事。”她淡淡地评价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拿起床头的药盒看了看。一大堆药名我一个都认不出来,只觉得价格肯定不便宜。三叔家的条件一直不好,这次住院的费用还是村里几个跟三婶要好的婶子凑的。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叫。
“小建,其实我知道我的情况。”三婶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谁。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三婶,您别胡思乱想,医生说您…”
“医生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三婶打断我,眼神异常平静,“人这一辈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低下头,假装整理床单的皱褶。
“只是有一件事,我得托付给你。”三婶的声音变得郑重起来。
我抬起头,看着她苍老的脸庞。
“我家里,那个红漆的木箱底下,有一封信。”三婶说着,右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出乎我的意料,“别告诉你叔,那是给你的。”
我愣住了。“给我的?”
三婶点点头,又摇摇头,“是给懂事的人的。你小时候最懂事,现在也是。”
我想问更多,但三婶突然咳嗽起来,一阵接一阵,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我赶紧给她倒水,等她喝下去,又躺回了床上,眼睛半闭着,似乎累极了。
“三婶,您先休息,我明天再来看您。”我轻声说道。
三婶没有回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走出医院时,天又开始下雨了。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打湿了医院门口的宣传栏。栏里贴着一张”无偿献血”的海报,海报角已经翘起来了,被雨水打湿后更是摇摇欲坠。
我没带伞,只好冒雨跑向停车场。雨水打湿了我的仿耐克鞋,渗进了袜子里,凉飕飕的。
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单位,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三婶在凌晨的时候走了,走得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办完丧事后,我按照三婶的交代,去了她家。三婶的房子是老式砖瓦房,屋檐下挂着一串晒干的红辣椒,已经有些发黑。院子里的柑橘树还在,但早已不再结果。
推开门,屋里的陈设还和我小时候来时一样。老式的木桌上摆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插着几支干枯的野花。墙上挂着一张我三叔的黑白照片,照片旁边是一张1992年的年历,那一年是三婶儿子去世的年份。
那个红漆木箱就放在床底下。我拖出来时,扬起了一阵灰尘,呛得我直咳嗽。木箱上的漆已经剥落了大半,露出了下面发黄的木头。
我打开箱子,里面堆满了旧衣服、毛巾和一些杂物。最上面是一件男士衬衫,洗得发白但很整洁,应该是三叔的。我小心翼翼地挪开这些东西,在箱底发现了一个黄色的信封。
信封已经有些发脆,上面没有写任何字。我带着复杂的心情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三婶,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两人面带笑容,看起来很亲密。照片背面写着”1960年夏”。
我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来:
“建子: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有些事,活着的时候说不出口,写在纸上,或许会容易些。
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是我年轻时的恋人。我们本该结婚的,但那时候家里安排我嫁给了你三叔。在那个年代,姑娘家没有选择的权利。我不怪任何人,那是命运。
你三叔对我很好,是个老实人。我们成亲后,我慢慢也有了感情。可是天不遂人愿,他出事后,我想过改嫁,但又舍不得刚出生的儿子。后来儿子也走了,我一个人守着这个家,也是为了给他们父子俩一个交代。
前些年,我那个初恋回来找过我,说一直没忘记我,让我跟他走。但我没答应。不是因为村里人的闲话,而是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人活一辈子,有些路一旦选定了,就没法回头。
我这一生,没什么遗憾,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那块地里的柑橘树。如果可以,希望你能照看一下。它们和我一样,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再也挪不动了。
别告诉村里人这些事,尤其是你四叔。他一直以为我是为了他哥守了一辈子寡。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比命还重要。
至于这封信和照片,看完就烧了吧。死人的心事,没必要让活人记挂。
三婶 写于2015年冬”
我坐在三婶家的小板凳上,读了一遍又一遍。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小雨,滴滴答答打在瓦片上,像极了三婶做针线活时的声音。
屋子里还留着三婶常用的那种肥皂的味道,清苦中带着一丝甜。角落里的蜘蛛网挂着几滴雨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我突然注意到,木箱底还有一样东西。是一个小布包,打开后发现是一枚铜钱。铜钱已经氧化发绿,系着一条红线,应该是很久以前的护身符。红线已经褪色了,打了好几个结,似乎断过又被重新接上。
我把铜钱放回布包,和信、照片一起收好。虽然三婶说看完就烧掉,但我决定暂时保留下来。有些记忆,不该那么快就消失。
回去的路上,我特意绕道去了墓地。三婶的坟前,三叔的照片和她的放在一起,黑白照片中两人神情肃穆,看不出什么情感。不知道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是否已经重逢,又是否会像人间一样,彼此相守。
路过三婶家的柑橘树时,我发现树上竟然结了几个小果子,青涩的,像是今年第一次结果。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总觉得树比前几天要精神些。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去县城办事,在街角的小店看到一台和三婶那台一模一样的旧收音机。我买下它,放在自家的书架上。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会打开它,听里面断断续续的声音,想象三婶也在收听同一个频道。
我始终没有烧掉那封信和照片,而是和铜钱一起放在了自己的抽屉里。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四叔。
这些年,我时常去照看那两棵柑橘树。渐渐地,它们又开始结果了,虽然数量不多,但果子特别甜。每年果子熟了,我都会摘一些送给村里的孩子们,就像三婶曾经做的那样。
有时候我会想,三婶这一生,到底是幸福还是遗憾。守着一段没有结果的婚姻三十年,拒绝了唯一的爱情,孤独终老。但转念一想,人生哪有纯粹的幸福或纯粹的遗憾?也许正是这些遗憾和选择,编织成了她平凡而坚韧的一生。
去年清明,我又去看三婶,带了她最爱吃的柑橘。坐在墓前,我忽然想起那台收音机,不知道它还能不能收到天上的频道。
回去的路上,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柑橘树今年结果了吗?”
我站在路中间,怔怔地看着这条短信,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过了好久,我才意识到可能是谁发错了号码。但那一刻,我莫名觉得,是三婶在天上惦记着她的柑橘树。
我回复:“结了,比往年还多。果子很甜,我分给了村里的孩子们。”
没有收到回复,但我也不在意。有些话,说给天听就好。
就像三婶的那个秘密,带进了土里,却在我心中生根发芽,长成了另一棵看不见的柑橘树。
不过这些事,我谁也没告诉,包括我四叔。
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真的比命还重要。三婶说得对。
来源:深蓝婚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