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我就是那种死心眼的人,认定了的事就埋头苦干。工地上,我风里来雨里去,手上的老茧厚得能夹住一根cigarette。
"妈,我的房产证呢?"我站在翻开的木箱前,额头上的汗珠滚落。母亲躲闪的眼神让我心头一紧。
窗外,初春的风裹挟着些微寒意,吹起了院子里晾晒的棉被。
我叫周立刚,九十年代末从县城技校毕业,跟着建筑队跑工地。那时候,别人都说我傻,工地活累,钱也不多。
"立刚啊,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现在都改革开放了,下海经商多好!"同学们笑我没眼光。
可我就是那种死心眼的人,认定了的事就埋头苦干。工地上,我风里来雨里去,手上的老茧厚得能夹住一根cigarette。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工地上的水管都冻裂了。我和工友们挤在工棚里,围着煤炉子烤火,喝着两毛钱一袋的散装白酒,谁也没敢多倒,就着咸菜下肚,暖和了半宿。
那些年,我舍得吃苦,不舍得花钱。别人下班搓麻将、泡茶馆,我缩在工棚里数着攒下的票子。工地发了工资,我就直奔邮局,把钱汇给老家的母亲。
"妈,存着吧,等我凑够了钱,就在县城买套房子,接您过来享清福。"电话那头,母亲总是叹气,说我太拼命了。
终于,在我二十八岁那年,硬是攒下了首付,在县城买了套四十平米的小房子。那是一栋砖混结构的老楼,没电梯,楼道里贴着已经泛黄的春联,夏天能闻到楼下小摊飘来的炸串味道。
房子不大,但那是我的全部家当,也是我对未来的全部期许。
母亲林桂芝早年丧夫,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老家的土坯房漏风漏雨,冬天睡觉都能在被窝里看到白气。她穿着打了补丁的棉袄,在生产队里干活,晚上还要纳鞋底贴补家用。
最让母亲牵挂的是她哥哥陈建业一家。我舅舅比我大十几岁,在县郊办了个小厂加工农具,雇了十几个工人,在当地也算个小老板。
"你舅舅眼光好啊,赶上了好时候。"母亲常这么说,眼里满是羡慕,"现在人家日子过得红火,在县城都有两层小楼了。"
每次回乡下,母亲都要拉着我去舅舅家坐坐。舅舅家的电视机是彩色的,那时候我们村还是稀罕物。他家门口停着辆面包车,每次出门都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
"立刚,你房产证我暂时收着了。"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眼神游移,手指不安地搓着围裙边。老式座钟嘀嗒的声音在堂屋里格外清晰。
"你舅办厂资金周转不灵,我想帮他一把。"母亲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妈,您该不是要卖我的房子吧?"
外面,村里的大喇叭正播着有线广播,是一段戏曲,女声婉转悠长,唱的是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
"你舅舅家困难,我不能不管啊!"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挎在手腕上的粗布手绢被她揉搓得变了形,"你还年轻,可以再奋斗。你舅舅都五十多了,倒了这次,就真的爬不起来了。"
坐在昏暗的堂屋里,我感到一阵眩晕。墙上贴着的"全家福"已经泛黄,那是我小学毕业时照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三天前我发了高烧,听闻舅舅家酿了蜂蜜,特地来讨一罐。没想到竟听到这样的话。
"妈,我这房子是贷款买的,每月还要还银行钱,您怎么能…"我的声音哽咽了,嘴唇干裂得发疼。
母亲低着头,摆弄着炕桌上的暖水瓶,那是我去年过年给她买的,上面印着红色的"福"字。"都是一家人,你舅舅缺钱周转,等厂子好起来,肯定会还的。"母亲的眼神里满是恳求。
我没吱声,从小到大,母亲的恳求我都没法拒绝。就像当年我高考后想去大城市,她哭着说不想让我走太远,我就报了县里的技校。
门外,鸡圈里的老母鸡咯咯叫着,趾高气扬地走过泥泞的院子。阳光透过窗户的花格子,在土炕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摇摇头,拖着虚弱的身体去了舅舅家。舅舅住在镇上一栋两层的小楼里,红砖青瓦,门前有块不大不小的院子,种着几棵果树。他正在院子里擦洗他那辆老旧的面包车,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
见到我,他点了根"红塔山",靠在车门上,眯着眼睛打量我:"听说你在县城买房子了?"
"舅,听说您家有蜂蜜,能给我一罐吗?我发烧了,妈说蜂蜜水管用。"我直截了当地问,喉咙火辣辣的疼。
舅舅吐了口烟圈,烟雾在春日的阳光下打着旋儿散开。"蜂蜜啊,没了,都送人了。上次县里领导来视察,我送了两箱。"他的目光没有看我,声音冷淡。
我心里一沉,想起小时候舅舅来我家,总会带些糖果给我。那时候他还是生产队的会计,也没什么钱,但每次都会从衣兜里摸出几颗水果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这么疏远了。
"舅,我妈说要卖我的房子帮您周转资金…"我试探着说,脚尖在地上划着圈。
"你妈心疼我,我也没办法。"舅舅掸了掸烟灰,指甲油黄,手上戴着个金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你还年轻,房子没了可以再买,我这厂子要是垮了,几十号工人就得喝西北风了。再说了,当年你爸走的早,是我接济你们家,供你上学的。"
他这话说得我哑口无言。确实,父亲去世后,家里一度揭不开锅,是舅舅时不时接济些钱,才让我没辍学。但那时舅舅也没什么钱,帮的更多是人情上的事,比如找人给我补课,托关系让我进了个好班。
"我会尽快还你的。"舅舅拍了拍我的肩,那只刚摸过香烟的手留下一股烟草混合着机油的味道,"等我厂子上了正轨,你这房子钱不是问题。"
回家的路上,我脚步沉重。记忆中的舅舅曾是个热情的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漠了?
路过村口的小卖部,老板娘李婶冲我招手:"立刚啊,听说你在县城买房子了?有出息啊!"她的八卦兴致一向高涨,"你妈昨天还说要去县城给你相亲呢,说是税务局的姑娘,家里条件可好了。"
我勉强笑笑,没接话茬。小卖部的收音机里正播着流行歌曲,"爱你爱到心坎里,恨你恨到骨头里",唱得撕心裂肺。
第二天,我去房管所查询,得知母亲已经以我的名义签了卖房合同,房款三天前已经到账。工作人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留着"波波头",穿着当时流行的喇叭裤。
"您的签名是这样的吗?"她将合同推到我面前。那歪歪扭扭的"周立刚"三个字明显不是我的笔迹,像是被人模仿的。"如果不是您的签名,您可以报警的。"姑娘小声提醒我。
我盯着那三个字,想象着母亲颤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我的名字时的心情,最终摇了摇头。
"谢谢您,是我签的。"我撒了个谎,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房管所。
外面,春雨绵绵,浸透了我单薄的衬衫。街边的梧桐树吐着新芽,雨水打湿了枝头,滴滴答答地落在行人的伞上。
我急匆匆赶回家,母亲却不在。院子里,昨天晾晒的被子落了一身的雨水,湿漉漉地耷拉着。邻居张大娘正在自家院子里喂鸡,见我跑过来,忙迎上前。
"立刚,你妈说舅舅来接她去厂里了,让我跟你说一声,别担心。"张大娘操着浓重的乡音,"你瞧你,淋成这样,快进屋喝碗热汤。"
我婉拒了张大娘的好意,借了把伞,打车来到舅舅的农具厂。那是座灰色的厂房,周围杂草丛生,大门紧锁,一条黄狗趴在门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门卫老头在岗亭里打盹,收音机里正播着京剧,那曲调高亢激昂,与眼前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
"师傅,请问陈建业在吗?"我敲了敲岗亭的窗户。
老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陈老板?他今天没来啊,听说去市里提新车了。厂里都半个月没开工了,就我一个看门的。"
新车?我一愣,随即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舅舅跟我说的资金周转困难,工人没饭吃,怎么又有钱买新车了?
"那我妈呢?林桂芝,跟陈老板一起来的。"我追问道。
老头挠了挠头:"没看见啊,可能去县城了吧,陈老板说今天要去提新车,好像是什么'桑塔纳',进口的,听说要七八万呢!"
我在县城兜了一圈,终于在舅舅家附近的小区门口看到了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反光的车漆在细雨中泛着光泽。母亲和舅舅正站在车旁,母亲的神情有些恍惚,而舅舅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冲着围观的邻居炫耀着什么。
"这可是德国进口的,当地就咱一辆!"舅舅拍着引擎盖,眉飞色舞,"以后走亲戚方便了,桂芝,等会儿我带你兜风去!"
围观的邻居啧啧称奇,有人问:"陈老板,这车多少钱啊?"
"八万多,不算贵!"舅舅笑得合不拢嘴,"等我厂子扩建了,换辆更好的!"
"舅舅,我的房款呢?"我快步走上前,雨水顺着头发流进了衣领,冰凉彻骨。
舅舅的笑容僵在脸上:"立刚,你来了…"
周围的邻居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识趣地散开了。雨越下越大,打在新车的车顶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我的房款去哪了?"我指着新车,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您不是说厂里资金周转困难吗?"
"立刚,你听我解释…"母亲拉住我的袖子,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你舅舅说这车是借的…"
"您被骗了,妈。"我甩开母亲的手,盯着舅舅,"厂子困难是假,买新车是真吧?您连一罐蜂蜜都不肯给我,却要拿走我的房子!"
舅舅的脸色变了,他掏出车钥匙,故作镇定:"胡说八道什么!这车是厂里的公务用车,是贷款买的。你小子懂什么?做生意就得有面子,没有这些,谁跟你合作?"
"那您跟我妈说的困难呢?工人发不起工资的事呢?"我紧追不舍。
舅舅恼羞成怒:"你懂个屁!我这是周转不开,又不是没钱。车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他拉开车门,对母亲喊道:"桂芝,我先回厂里了,你自己回去吧!"说完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雨水混合着泪水打湿了母亲的脸,她站在原地,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妈,咱们回家。"我轻声说,撑起伞,护着母亲往家走。路上,她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哭,肩膀一抽一抽的,让我心疼不已。
回到家,母亲在土炕上坐了一宿,一句话也没说。天蒙蒙亮时,她终于开口:"立刚,妈对不起你。妈被鬼迷了心窍,竟然…竟然…"她说不下去了,泪如雨下。
我倒了杯热水递给她:"妈,您受骗了。"
"他是我亲哥啊!"母亲哭得喘不上气,"我怎么会想到他会骗我?他说厂里困难,工人们都揭不开锅了,我就信了…"
我叹了口气,想起小时候舅舅来我家,他总会对母亲说:"桂芝啊,有啥困难跟哥说,咱是亲兄妹!"那时舅舅刚当上生产队会计,腰板挺得直直的。
几天后,我从老邻居李大爷那里得知了更多内情。李大爷的儿子在舅舅厂里做过工,知道很多内幕。
"你舅早就不干正经事了,整天赌博,欠了一屁股债。"李大爷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凳上,嘬着旱烟,"那厂子早就名存实亡了,就剩个空壳子。这两年,天天有债主上门讨债,你舅就靠哄你妈接济过日子。"
"那厂子呢?不是有十几个工人吗?"我问。
李大爷叹了口气:"都走光了,拖欠工资都半年多了。他那面包车前年就卖了,说是厂里周转不开,可钱都进了他赌场的口袋。你妈心太软,总觉得血浓于水,你舅就吃准了这一点。"
我握紧了拳头,想起舅舅家墙上挂着的"四世同堂"牌匾,想起他逢人就说的"家和万事兴"。
"这次是看上了你的房子吧?"李大爷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妈常跟人说你在县城买了房,多孝顺。你舅肯定是盯上了。"
我点点头,心如刀绞。通过法律手段,我终于挽回了房子,但母亲的心却像被刀剜过一般。她整日坐在院子里发呆,看着她种的那棵老梨树发芽、开花。那是父亲在世时栽下的,每年都会结出又大又甜的梨子。
"你爸常说,人心比梨子难辨,看着都白白净净的,吃起来有甜有酸。"母亲望着梨花出神,"你爸走得早,这梨树倒是年年结果。"
那天黄昏,我在城里找了个月嫂,准备接母亲去县城住。我整理行李时,突然看见母亲坐在炕沿上,怀里抱着一个旧盒子。
"立刚,妈对不起你。"母亲将房产证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中,眼里满是愧疚,"妈一直以为亲情可以超越一切,没想到…"
我接过房产证,又塞回她手里:"妈,这都是小事。您别太难过了。"
母亲摇摇头,将一块旧手帕展开,里面包着一块已经氧化变黑的银元。"这是你爸留下的,说是传家宝,要留给你娶媳妇用的。妈一直舍不得给你,怕你乱花了。现在看来,是妈错了。"
她将银元放在我手心:"你爸临走时说,这世上,有些人可以托付生死,有些人,连一块银元都不能给。妈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我鼻子一酸。我知道,比失去房子更让她痛苦的,是失去了对亲情的信任。
"妈,跟我去城里住段时间吧。"我轻声说,"咱们一起去看看我的新房子。"
母亲擦了擦眼泪,点点头:"好,妈去给你收拾收拾,别让城里人笑话咱。"
她从柜子里拿出压箱底的衣服,是件八十年代的的确良衬衫,崭新如初,从未穿过。"这是你爸的,妈一直留着。你穿着去相亲吧,会有好姑娘看上你的。"
我接过衬衫,心中一阵温暖。这件衣服,承载着母亲对父亲的思念,也承载着她对我未来的期许。
夕阳西下,我和母亲并肩走在回城的路上。农田里,麦苗青青,村口的大喇叭播报着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是个晴天。蛙鸣此起彼伏,弥漫在黄昏的田野上。
母亲的步子虽然缓慢,却很坚定。我明白,有些伤痛需要时间愈合,有些亲情需要重新定义。
那个早春,我没能从舅舅家讨到一罐蜂蜜,却让母亲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亲情不是单向索取,而是建立在相互尊重和体谅的基础上。
后来,我听说舅舅的车因为还不上贷款被收走了,厂子也关门大吉。他托人来找过母亲几次,都被母亲婉拒了。
"不是妈心硬,"母亲说,"是有些路,只能让他自己走。"
母亲在我的小房子里住了一个月,就坚持要回村里。她说城里太闷,没有院子种菜。临走时,她塞给我一罐蜂蜜,是她从集市上买的。
"自己熬水喝,别忘了。"母亲叮嘱我,"记得常回家看看。"
我目送母亲坐上回乡的班车,阳光洒在她的肩头,染上一层金色。车窗外,她的脸庞清晰可见,不再是那个为了亲情可以牺牲一切的老实人,而是一个明白了世事人情冷暖的智者。
在生活的蜂蜜与苦果之间,我们都尝到了成长的滋味。那一罐蜂蜜,虽然来得晚了些,却是亲情中最真挚的部分。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