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行不行啊?"那个夏末秋初的夜晚,王巧云红着脸问我,眼里带着几分忐忑几分期盼,让我一时语塞。
放映夜的心动
"我行不行啊?"那个夏末秋初的夜晚,王巧云红着脸问我,眼里带着几分忐忑几分期盼,让我一时语塞。
八月的夜风带着稻谷的香气,远处知了还在断断续续地叫着,仿佛也在等我的回答。
我叫孙大勇,1970年初中毕业后响应号召来到这偏远山村当知青,如今已是乡里唯一的放映员。
十八年过去,当年的同批知青早已各奔东西,有的返城,有的成了乡镇干部,唯独我留了下来,成了村里人眼中的"老知青"。
我原本也有个城里媳妇,是地区文工团的,叫林小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嗓子甜得能掐出蜜来。
两年前,她拿着户口本,站在我们那间土坯房前,眼圈红红的说:"大勇,咱回城吧,我实在待不下去了。"
我犹豫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走了,乡亲们看电影咋办?再说,我这技术在城里能干啥?"
那天晚上,她拎着那个破旧的帆布包走了,留下一张全家福和一句话:"你死心塌地扎根农村,我宁愿独自回城。"
如今想来,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埋下了分离的种子。她向往城市的灯红酒绿,而我早已习惯了乡村的宁静与朴实。
那天是放映《庐山恋》,我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后座绑着那台笨重的16毫米放映机,从公社文化站借来的胶片卷在挎包里,哐当哐当地走在乡间小路上。
村民们早早就在打谷场上等着了,一个个仰着脸,像是等待雨水的庄稼。
老支书张根生搬来一张方桌,我把放映机架在上面,熟练地穿好片子,打开碳精灯,那束光柱穿过夜色,照亮了临时搭起的白布银幕。
影片开始了,高扬的音乐从喇叭里传出,村民们发出一阵惊叹,孩子们兴奋地拍着手。
我总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王巧云。
三十出头的年纪,瘦瘦的身材,清瘦的脸上带着勤劳妇人特有的黝黑与坚韧。
她丈夫五年前上山打柴出了意外,被一棵倒下的老松树砸中,当场没了气息,留下她和一个当时才六岁的儿子。
这些年,她靠着缝补、帮工度日,硬是把日子过得像纺线一样,细而不断。
村里人都夸她能干,但背地里也少不了闲言碎语,说她命硬克夫,是个扫把星。
这种话我听不得,有一回在供销社排队买煤油时,听见赵家媳妇嚼舌根,我当场顶了回去:"人家巧云嫂子带着娃,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日子过得这么好,你们有啥资格说她?"
从那以后,村里人见了我和王巧云走得近,闲话更多了。
但我不在乎,城里媳妇走后,孤家寡人一个,晚上回到空荡荡的屋子,有时候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是王巧云经常借口送些自家种的蔬菜,偶尔还会带来一盘热腾腾的饺子。
电影散场后,村民三三两两离去,小孩子还意犹未尽地讨论着剧情,老人们咂着旱烟,慢悠悠地往回走。
只有王巧云留在原地,帮我擦拭机器、卷胶片。
这已成了某种默契,每次放映结束,她总会找各种理由多留一会儿。
"今天的电影好看吗?"我一边收拾一边问道。
"好看,就是结局太伤感了。"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夜色。
"大勇,我送你回去吧。"她说着接过我手中的工具箱。
"哪有让女同志送我的道理,我骑车送你回家。"说完,我便将机器固定在车后架上,把她扶上自行车后座。
月光下的麦田泛着银光,自行车在土路上颠簸前行。
路边的池塘里,青蛙呱呱地叫着,偶尔有萤火虫闪过,像是在为我们照亮前行的路。
王巧云小心翼翼扶着我的肩膀,第一次离我这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
"你知道吗,死了男人的女人,在村里多难啊。"她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这些年,为了小峰,我什么话都得忍着听,什么活都得拼命干。"
我没说话,只是使劲蹬着脚踏板,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去年队里分粮,我排在最后,领到的都是些碎米糠。要不是你在支书面前替我说话,连那点都没有。"
我记得那天,我在公社大院碰见张支书,硬是拉着他到供销社喝了两盅,提了王巧云家的困难。
"你这媳妇走了,家里冷清吧?"她犹豫了一下,又说道。
"还行,习惯了。"我简短地回答,不知为何心跳加快了。
快到她家门口时,她突然说:"大勇,你知道我为啥每次都等你收工吗?"
我没接话,车轮碾过一块石头,颠了一下。
"我有句话,憋了好久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把车停在她家院子外的槐树下,转过身看着她。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泛着红晕:"我行不行啊?"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感到心脏像是擂鼓一般跳动。
"巧云,这事不急,你先回去吧,孩子还等着呢。"我最终只憋出这么一句。
她点点头,转身进了院子,但我分明看到她眼中的失落。
那夜回家后,我辗转难眠,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她的那句话和期待的眼神。
第二天一早,生产队长李有田拦住了我:"大勇啊,地区电影公司来电话,说准备调你去县影剧院当技术员,这可是好事啊!"
我愣住了。去县城,意味着吃商品粮,有户口,有机会调回城里。
可我脑海中全是昨晚王巧云问我的那句话:"我行不行啊?"
"队长,这事儿太突然,我得考虑考虑。"我挠着头说道。
李队长拍拍我肩膀:"机会难得啊,别犹豫太久。听说县里那边有宿舍,还是楼房,通自来水呢!"
回到家,我从箱子底下翻出了那张全家福,林小雨站在我身边,笑得灿烂。
照片背面写着:"大勇,希望咱们早日回城,过上好日子。"
我叹了口气,把照片重新塞回箱底。
傍晚,我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了盒"大前门",平日里舍不得抽的烟,今天却一口气抽了三根。
老板赵大爷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递给我一碗烧酒:"有心事?"
"赵大爷,你说,一个老知青,和一个寡妇,能成吗?"我一口闷了那碗酒,辣得直咧嘴。
赵大爷笑了:"咋不能成?巧云那闺女,勤快能干,就是命苦了点。你要能跟她好,那是她的福气。"
"可村里人会怎么看?"
"管他们怎么看!当年你媳妇走,不也让人说了一阵子?过几天就没人记得了。"赵大爷点燃了旱烟袋,慢悠悠地说,"人这辈子,开心最重要。"
两天后,我听说大队准备安排王巧云去新建的砖厂做搬运工。
那活儿累不说,还得四五点就起床,十点多才能回家。她儿子小峰上学了,这样一来,孩子连顿热饭都吃不上。
我心里像压了块更大的石头。
那天中秋,我从供销社买了两块月饼,又顺道去食堂打了两荤菜,硬着头皮去了王巧云家。
王家的院子不大,泥墙围着,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几棵辣椒和几垄葱蒜,是她省下口粮钱买的种子,精心侍弄着的。
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一盆冷水,两只因长年劳作而粗糙的手。
见我来了,她慌忙擦干手,把我让进屋里。
房子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土坯房,低矮狭小,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一张老式木床上铺着补了又补的被子,墙上贴着小峰的奖状。
灶台边,一口铁锅下正熬着红薯粥,飘着香甜的气息。
"来得正好,喝碗粥吧。"她低着头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带了菜,咱们一起吃。"我把饭盒和月饼放在八仙桌上。
小峰正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看见月饼,眼睛一下亮了:"妈,是月饼!"
王巧云忙说:"孙叔叔给你买的,快谢谢叔叔。"
小峰乖巧地叫了声"谢谢叔叔",然后又埋头写作业去了。
吃饭时,我看着小峰认真的样子,不由得问:"小峰,学习好吗?"
"我年级第一!"小峰骄傲地说,"老师说我要是继续努力,将来能考大学呢!"
"那好啊,叔叔支持你!"我夹了块肉放在他碗里。
饭后,王巧云让小峰去隔壁看《新闻联播》,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她朴素的蓝布衣裳上。
"听说你要去县城了?"她突然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我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这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大勇,那是好事啊,县城多好。有电灯,有自来水,还有柏油马路。"她强打着精神说。
"砖厂的事,我也听说了。"我转移了话题。
她沉默了片刻,才说:"没事,我能挺过去。这些年,什么苦没吃过。"
"巧云,我..."我正要说话,她突然哽咽起来。
"大勇,那天晚上的话,你就当我没说过。我不图啥,就想有个人疼我和小峰,给我们撑个腰。"
她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我知道自己条件不好,又带着孩子,是个累赘。可我会好好过日子,会用心对你..."
月光洒在她脸上,我看到了那种我熟悉的眼神——渴望平凡的幸福,渴望被人珍视的眼神。
"巧云,别这么说。"我握住她粗糙的手,"你一点都不差。"
她哭得更厉害了,我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别哭了,小峰会听见的。"
回家路上,我想起城里前妻临走时说的话:"这破地方,一辈子也没出息!"
也想起王巧云今天的泪水和那双因劳作而粗糙的手。
一个要高处的风景,一个只要平处的安宁。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县城住着楼房,每天西装革履去上班,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醒来时,我已经有了决定。
第二天,我去公社邮电所,写了封信给地区电影公司,婉拒了调职。
回村路上,我碰见了赶着牛车的李队长。
"大勇,你小子想通了没?县城那边催着呢!"他大声问道。
"想通了,不去了。"我笑着回答。
"啥?"李队长一脸不可思议,"傻子!县城多好的机会!"
我笑笑:"这村子,我待习惯了。再说,乡亲们看电影的事,还得靠我呢!"
李队长摇摇头:"你小子,真是认死理!行吧,那砖厂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接下来几天,我有意无意地避开了王巧云。
我怕见了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的感情是真的,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给她和小峰一个好的生活。
秋收时节,气温骤降,我接到任务去邻村放电影。
那天收工晚,回来时已是满天星斗。
路过王巧云家,我停下车,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朝院子里喊了一声:"巧云,在家吗?"
屋里亮着煤油灯,门吱呀一声开了,王巧云和小峰探出头来。
"大勇,这么晚了,有事吗?"她的眼中带着惊喜和忐忑。
我拍拍身边的座位:"上车,带你们去看场电影。"
"这么晚了还放电影?"小峰好奇地问。
"明天是国庆节,公社让我加场,去邻村放映《天云山传奇》,是个讲坚守与爱的故事。"我笑着回答。
一路上,村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王巧云低着头,但我能看出她嘴角的笑意。
小峰兴奋地问个不停:"叔叔,电影里讲什么啊?"
那天晚上,在满是星星的夜空下,我们三个人并排坐在放映机旁,看着银幕上的故事徐徐展开。
散场后,我送他们回家,在院子里,小峰已经困得直打哈欠,王巧云让他先进屋。
"大勇,你不去县城了?"她问道,声音轻柔。
"不去了,这儿挺好的。"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巧云,那天你问我的话,我想了很久。"
她紧张地抿着嘴,等我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咱们挺合适的。"我鼓起勇气说道,"你要是不嫌弃我这个老知青,咱们就在一起吧。"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可是,村里人会说闲话的。你不在乎吗?"
"管他们说什么!咱们好好过日子,日子长了,自然就没人说了。"我坚定地说。
"那...小峰那边..."
"小峰是个好孩子,我会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对他好。"我拍着胸脯保证。
她终于绽放出笑容,在月光下格外美丽。
不知不觉中,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一个月后,我们在大队部的小礼堂里办了简单的婚礼。
张支书亲自当的证婚人,赵大爷包了十个大红包给村里的孩子们。
小峰穿着新买的蓝色中山装,像个小大人似的站在我们身边。
林小雨的那张全家福,我和王巧云一起撕碎,埋在了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下。
新生活开始了,我们搬进了一间新修的砖房,是大队按照知青安置政策给我的。
房子不大,但有两间正房一间厨房,院子里我们种了些蔬菜和花卉。
王巧云没去成砖厂,而是在生产队的缝纫组找了份工作,每天骑车去村委会那边的工作室,给生产队做些工作服和棉衣。
小峰的学习更用功了,老师说他是全校最有出息的学生。
日子虽然清贫,但却过得充实而幸福。
村里的闲话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羡慕的眼光。
十年后的一个夏日,我和王巧云站在新修的村文化站前合影。
那是改革开放后县里投资建的,有放映厅、图书室和活动室。
我已经从放映员升为了文化站的副站长,负责全乡的电影放映和文化活动。
王巧云身上的黝黑褪去了些,添了几分城里人的气质,但依然保持着质朴和勤劳。
小峰考上了师范大学,是全村第一个大学生,村里人见了我们都竖大拇指。
我依然放映电影,但已经从16毫米胶片升级到了录像带,再过几年,听说还会有卫星电视进村。
有时我会想,如果当初去了县城,会不会有更好的生活。
但当我看到王巧云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看到她望向我时眼中的笃定,我知道自己的选择没错。
在放映《庐山恋》二十周年纪念版那天,我特意在文化站门口贴了海报,请村里人免费观看。
放映结束后,村民们都散了,只剩下我和王巧云在收拾场地。
"还记得吗?二十年前,就是放这部电影那晚,你问我那句话。"我笑着说。
她脸上泛起红晕,轻轻捶了我一下:"都这么多年了,还提这个。"
"巧云,你后悔吗?"我突然问道。
"后悔什么?"她疑惑地看着我。
"后悔嫁给我这个没出息的老放映员,在这穷乡僻壤过了二十年。"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傻瓜!我为啥要后悔?"
她拉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这些年,你给了我和小峰一个家,让我们不再受人白眼。你知道吗,在你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幸福。"
我心里一暖,把她拥入怀中。
夜色中,远处的山峦如同黑色的剪影,蛙声阵阵,萤火虫在田野间闪烁。
在这个容不下太多热闹的山村,我们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
不张扬,不喧嚣,却是我们自己的幸福。
每当夜深人静,我都会感谢那个夏末秋初的夜晚,感谢那句让我心动的"我行不行啊"。
因为正是那一刻,我找到了此生最珍贵的宝藏。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