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短篇小说)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4-24 19:44 2

摘要: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苏芯所住小区的地下车库入口,肖惠那天穿着一件雪纺衫,头发往后梳,用一条黑色绑带扎住,年纪四十出头。车子被她伸手拦下,苏芯一脚刹车,身子往前猛一倾,胸口差点撞上方向盘,摇下车窗问她是谁,她就在那时说她的名字叫肖惠,住在同个小区。

那女人后来介绍说她的名字叫肖惠,苏芯觉得她有点神经兮兮,眼神闪烁不定,透着焦灼。

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苏芯所住小区的地下车库入口,肖惠那天穿着一件雪纺衫,头发往后梳,用一条黑色绑带扎住,年纪四十出头。车子被她伸手拦下,苏芯一脚刹车,身子往前猛一倾,胸口差点撞上方向盘,摇下车窗问她是谁,她就在那时说她的名字叫肖惠,住在同个小区。

苏芯说,我不认识你。肖惠说,你当然不认识我。苏芯说,有什么事?肖惠凑近来,眼睛直视苏芯,苏芯能看到她瞳孔中那一片片铅笔屑形状的棕色膜,本能地往后缩了缩,隔着车门,只见肖惠的眉头慢慢皱拢,又慢慢舒展,像是经历着一场剧烈的心理斗争,下了重大决心,说了句: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

这是在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年,苏芯第一次听说那个组织。肖惠站在车窗边,用简洁的话介绍着,语速飞快:互助、孩子、抱团……苏芯怀疑那是个非法机构。肖惠将一张名片递过来,苏芯有一股将它拍掉的冲动,克制住了,没有接,她把肖惠的手推开说,我不需要。接着摇上车窗,开车进地下车库。

上楼,惊慌未定,倒了杯红酒,坐进沙发。这是一间复式房,二百五十平方米,客厅宽大,是她和李平结婚时,李平的父亲出钱买的。

苏芯不打算将刚才那一幕告诉李平,她早已提不起对他推心置腹讲一件事的兴致。李平也如此,他几乎每晚午夜才回,喝得醉醺醺,说是外面应酬。苏芯没有抱怨,在发生了那样一件事后,他们没能力妥善处理,就这样被迫习惯、默认了。

在这两百五十平方米的屋子,苏芯用一个碗径不到三十公分的碗下了面条吃下,端着红酒杯,来到阳台。

这个时候,苏芯喜欢在阳台看云,傍晚的云,带着一种特殊的色调,由明亮转为暗淡,色差对比丰富,更具层次感。刚来这座城市时,她住在一间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小屋,一不顺心就抬头看云——那时的云比现在更绚烂,想想老家天上的云和这里的云到底有什么差别,之后总会陷入一种苍茫的心境。

今天的云层稀薄,和天幕的颜色难分彼此,苏芯喝下一口红酒,低头看到一个人。

她住六楼,底下是行人道,挨着宽阔的场坪,一览无余,那人就在场坪玩溜冰,年纪和苏芯差不多,脚下一双溜冰鞋,压低身子,飞快地从东滑到西,从西滑到东。

苏芯年轻时也迷过这项运动,北方的老家,一到冬天雪花漫天,树梢和草尖挂满细薄的冰壳,早晨起来推开门,一阵寒风,一片白雪大地,除了白,没有别的颜色。河面结出一米厚的冰,伙伴们穿上溜冰鞋,在冰上驰骋。苏芯坐在岸边看,从没动过学习这运动的念头,她所谓的“迷”只是看,她喜欢听滑轮碾过冰块那种带着质感的声音,看冰面留下的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轮印。那时的冰块散发着清冽的气息,太阳是剪纸般一轮,照着众人,阳光让冰面吸尽了。南方的气候极少结冰,想看那样一整湖的冰块几无可能,每当这时,苏芯对老家的思念会像水缸大石下的雪菜,冒起一股股浑浊的水泡。

现在还有人玩溜冰,苏芯以为这运动很多年前就被淘汰了。

那人技巧熟练,举手投足间充斥着强大的张力,有一下,跳过了一盏半米高的场坪灯,平稳落地,姿态优美。苏芯看着他,手中的红酒杯在夕阳下映上了一朵天边的白云。他叉腰而立,左右四顾,抬头看了一眼,目光正和苏芯相对。苏芯慌忙隐进阳台,过了两分钟,小心翼翼再探出去,他已不见踪影。

苏芯想起衣帽间也有一双溜冰鞋,刚结婚时,李平从老家的阁楼带来的。她不理解带一双早已委弃的溜冰鞋有什么用,李平说那是他高中时玩过的,作个念想。

她还记得放的位置,去找了来,双排轮,铁质部位已起锈,鞋面泛黄,鞋带散在两边,四个轮子还能转。

她构思过一幅图景:高中时期的李平,踩着一双四轮溜冰鞋,在一片厚实的冰湖上滑翔,头发飘飞如火炬,双目似电,炯炯有神,双脚迅速摆动,双手前后激荡。他如一位执火的少年,青春律动,摆出一副和周遭人事不合作的态度,终将滑到冰湖的尽头,去寻找一片只有他才能见到的圣境。

第二天,下午大太阳,洗了一堆衣服,晾在阳台。苏芯坐客厅看电视,一档综艺节目,嘉宾们一个劲卖萌搞笑,现场观众乐翻天。苏芯面无表情,拿着遥控走神。插播广告时,她才从一片荒芜的白日梦中醒来,隐约听到淅沥声,转身一看,阳台上方,一串水珠滴下来,跑过去,探出半个身子,往上看。楼上的楼上,八楼,挂着一条男士内裤,洗完后压根没拧过,那水珠沿着裤边,直往下滴,滴得苏芯的胸罩一片水渍。

苏芯朝上喊了声,喂!没人搭理,又喊了声,还是没人理。

她扭身穿过客厅,打开门,沿楼梯跑上八楼,802的房门大开,传来一阵轻柔的钢琴声,迟疑片刻,她走进去。必须对这种没素质的行为提出警告,否则还有下次。

这是个没装修的出租房,四壁保持白坯质地,客厅中央摆着一套音响设备,钢琴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苏芯能分辨出,是班得瑞的曲子。那人靠着音响旁的一张单人沙发,乍看下正是昨天在楼下溜冰的男人,苏芯泄了半截气。

他站起来,比她高半个头,说,你是?声音带着磁性,很好听。苏芯想立刻逃走。她说,我楼下的。他说,有事吗?她说,是这样,你的衣服挂在阳台,在滴水。他愣了愣,待反应过来,跑到阳台,往下一看,回转来,搔着头皮说,实在太抱歉了,我没仔细看。她说,倒也不是大事,但我觉得有必要上来一趟。他说,你一定很生气。她说,没有没有。

她突然想到,不知他有没有发现是他内裤上的水滴到了她的胸罩上。这一联想,她浑身热起来,脸颊都红了,想找个借口逃回去。

她瞥见靠墙放着的一双溜冰鞋,单排轮,造型时尚,和李平高中时期的双排轮完全不同,她脱口而出,你玩溜冰?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自己的鞋,说,对的,我是一名轮滑教练,教小孩子,现在大人愿意让孩子学这个。她说,只教孩子?他说,目前是……你想学?她说,不,不。他说,没关系,这是一项挺不错的运动,你想学的话,下回开课你过来,礼拜四。她说,真的不了。他说,真的没关系,锻炼身体、有益健康,而且好玩,但你首先需要有一双溜冰鞋,你有吗?她说,有倒是有。他说,那更好了,不用另外准备,拿着溜冰鞋过来,小山公园。

小山公园距离小区五分钟车程,苏芯忘了有多久没在这个时间段出门,双脚几乎忘了踩在大地上的感觉,在阳台喝酒才是她惯常做的事。

她拎着那双老旧的溜冰鞋,像拎着一颗定时炸弹,赶赴战场,去把自己和敌人炸成碎片。一路上,她觉得行人的目光都往她身上挤。

在靠近江边的一条甬道,她找到了他——正和一群年龄差不多七八岁的孩子,穿着溜冰鞋在一排塑料杯之间滑来滑去。还有个助教,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他看到苏芯,让小年轻上场替一替,自己朝苏芯滑过来。

他看到她手上的鞋,说,这是你的鞋?她说,对。他说,从哪儿找来这么个老古董,我刚学溜冰时的款式。苏芯说,我老公的。他说,你结婚了?她说,对。

她看到他脸上掠过一个奇妙的表情,右侧嘴角扯了扯,转瞬即逝,但也许是她看错了。

他说他叫肖宇,苏芯也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算是正式的自我介绍。

肖宇说,苏芯你得保证这个溜冰鞋能用。苏芯说,试试?他们在一条石凳坐下,苏芯不懂操作,肖宇把鞋面沿着凹槽放开,让苏芯伸脚进去,感受大小,调到合适尺寸,抽紧鞋带,让她站起来。

一上午,他就教她如何不摔倒,牵着她行走,他的手心很软,有些湿润,双手贴合的部位带着适宜的温度。她攥着他的手,感受到他的指骨抵着她的半边手背。后来,他们坐到临江的浅堤上休息。

这地方通海,往东三公里水程外是入海口,各种船只往来不绝。风从背后吹来,苏芯的头发迎风轻扬,孩子们在助教的带领下练习着。苏芯说,抱歉占用了你的时间。肖宇说,你也是我学员。

沉默片刻,苏芯说,那些孩子——

肖宇说,怎么了?

苏芯说,我的孩子,如果还在,也和他们一样大了。

肖宇说,发生了什么?苏芯说,不想说。肖宇说,还没过去?苏芯说,这能过去?肖宇说,这样,下午带你去个地方。苏芯说,哪里?肖宇说,保密。苏芯说,那不去。肖宇说,去吧,当散散心。苏芯说,去哪儿都不知道。肖宇说,到了就知道了。

苏芯开车,肖宇坐副驾驶,绕了两条街,抵达一栋建筑,推门进去,经过一间客厅,往下走,到了地下室。

这一带很少有面积这么大的地下室,像个防空洞。天花板挂满一条条白丝带,一盏水晶吊灯散发出柔和的光,地上散落着各种儿童玩具,六把椅子围成一圈,坐着六个人,每人脚下立着一根蜡烛。站在中央的是一位女士,一见她,苏芯脑袋“嗡”一声,正是那天在地下车库入口拦下她车的女人,肖惠,没错,苏芯记得她的名字,以及她神经质的眼神。

肖惠抬头看见苏芯,愣了愣,显然也没想到会是她,但马上摆出一副故交重逢的姿态向她挥手。苏芯心想这女人不简单。

肖宇喊了声,姐。走过去,苏芯站着没动,肖宇回头说,过来呀。苏芯还是没动。

肖惠走出人圈,来到苏芯跟前,双手合十,用佛教徒的方式向她作了个揖,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愈发热忱。你有任何事,我都会帮助你。苏芯读到了这样的信息,顿感浑身不适。

她说,你好苏芯,又见面了。苏芯说,你连我的名字都知道?肖惠说,当然。

肖宇问她们是怎么认识的,肖惠说她找过她,而肖宇将苏芯带来这里,肖惠并不知情,肖惠和肖宇是亲姐弟,这里存在多重巧合。

苏芯问肖惠,但你为什么找我?肖惠说,因为你的孩子过世了。

这几个字打进苏芯的耳朵,钉子一般尖锐,从外人嘴里听到这几个字,还是头一次,她想甩袖离去。

肖惠接着说,我们有个成员在当地派出所工作,负责登记每天的亡者名单,这一带十岁以下夭折的孩子,我们会想方设法找到他们的母亲,带她们来这里。

苏芯看了一眼吊灯下那六个女人,她们的影子呈散射状,拖在各自身后。她说,她们都……

肖惠说,没错,她们都是失去孩子的母亲。苏芯说,你们在这干什么?肖惠说,互相倾诉。苏芯说,倾诉?肖惠说,科学的定义是——倾诉疗法,当严重创伤发生后,很多人走不出来,因为不敢直面自己的经历,我们就是要帮你走出来,前提是,你必须讲出来。

她牵起苏芯的手,向人圈走去,她的手和肖宇不一样,像一捆枯柴,箍住苏芯的手。苏芯挣脱不了,被她牵着走进那六把椅子的包围圈。

六个女人和她差不多年纪,很难想象她们都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她们的脸上一律带着哀愁,如六具丢魂失魄的空壳,其中一位母亲的嘴角不断扯动,双手握在胸前,似在祷告什么,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

苏芯想到中世纪的巫事现场,一众人被一种神秘的力量蛊惑,等着被救赎,希望重生降临在她们头上。站在这圈子里很微妙,六位母亲散发出一股无形的磁力场,将苏芯笼罩住,苏芯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和她们共振,在叫嚣,简直要冲破她的身体,投赴到磁力场中——那是悲伤的力量。

肖惠对她们说,这是我们的新成员苏芯,大家欢迎。六人居然鼓起掌。苏芯应该微笑着对她们说声谢谢?向各位问个好,发表几句感言?

她一动不动,表情僵硬。

肖惠说,按照我们的惯例,新成员必须如实讲出自己的故事,请吧。

苏芯好久没反应过来肖惠是在对她说话。她说,这里可能有点误会。

肖惠说,什么误会?她说,我没说要加入你们。肖惠说,你必须自救。苏芯说,自不自救是我的事,和你无关。肖惠说,让我们来帮助你。苏芯说,在你们面前讲一讲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肖惠说,对。苏芯说,抱歉,我得走了。肖惠说,你不能走。

站在外围的肖宇说,姐,要不算了。

肖惠厉声一喝,不行!吓苏芯一跳。肖惠说,这关必须过,否则永远走不出来。

苏芯心想,这女人到底求什么,想当救世主,普度众生?

她说,快回来,加入我们。她摊开双手,背光而站,像一名身披黑色大氅的女巫。

苏芯抛下一句:有病。甩手出门。

夜幕初降,没想到会在里面待这么久,只是几句对话而已,时间以猝不及防的姿态击中了她。面向夜空,她深吸了口气。肖宇跟了出来,他们回到车里,一路开回住处。肖宇的手指在车门扶手上一上一下弹按。地库幽暗无光,车厢内的顶灯将两人照出鲜明的轮廓。

抱歉,没经过你同意就带你去那里,肖宇说。苏芯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不习惯那里的氛围,一圈失去孩子的母亲等待听你的悲惨往事,像一个邪教现场。肖宇说,我接触过我姐的不少成员,她们身上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有一句话叫抱团取暖,你肯定听过。苏芯说,但我看过她们的眼神,似乎等着用我的经历作为食物投喂她们,像一群如饥似渴的野兽。肖宇说,但如果没那么多人呢?苏芯说,什么意思?肖宇说,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人,在这车里,如果我说我想听你说一说那件事,你会说给我听吗?你可以忽视我在场,但我在听。苏芯说,现在?肖宇说,对。

苏芯挺了挺背,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幽暗使她和外界绝了缘,仿佛一层保护膜,将她包裹在安全地带,有一股莫名的诉说欲涌上心头。

她又说了句,现在?肖宇点了点头,在这黑暗中,她看不到他点头。于是她说了起来。

我和老公是六年前结的婚,婚后第二年有了孩子,要不要这孩子,我是犹豫过的,因为那时我们出现了问题。我老公家办企业,家境好,他接班,顺理成章,但没想到接班后是这个样子,家里根本见不到人,没完没了的应酬。孩子意外有了,本来不想要,公婆催着,且长期雇了保姆,就生了。

孩子五岁时,老公突然空了下来,提议出去玩一玩,包了一艘游轮,打算在江上漂三天,一直抵达入海口。沿江风景很漂亮,他喜欢钓鱼,我躺在甲板晒日光浴,第一天我们玩得挺好,第二天,那人来电话了。

那阵子,我在外头有了人——我不打算向你隐瞒,否则这事没法讲——忘了和那人是怎么开始的,可能是无聊导致的吧,但很快就没了兴趣。我还不想失去我的家,让他别再找我,没想到他是一摊烂泥,沾上身想甩掉还不容易。那晚,他又来电话,喝了点酒,说他非常难受,叫我别离开他。

当时我老公和船长正在驾驶舱喝酒,我和孩子在房间,听到这种话,我非常恼火,孩子让我陪他玩,我没理会,跑进厕所关了门,把那男人大骂一通,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最后我说,以后别再来烦我!他这下算见识到我的决心了,说知道了,不会再有下次了。

终于摆脱了一件麻烦,感到一身轻松,我挂掉电话出厕所,不见孩子的踪影了。房门半开着,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跑出去,四周全黑,船不知停在哪块陌生的水域,沿着船舷跑了一圈,在护栏的锁链旁,找到一只拖鞋,是孩子的,那条锁链在我小腿肚的高度,外边是望不到头的江水。

这就是事件的全过程,孩子在我处理那通电话、和一个相好纠缠的时候,等不到我陪他玩,自己跑出去,在甲板上玩,结果失足落水。他是因我而丧命的。

肖宇伸手按亮顶灯,一束光打下来,苏芯为之一振,如梦境中惊醒一般,周遭的一切暴露在灯光下,仪表盘上一对小黄鸭的弹簧脖子上下晃动。她如被利物击中,骨骼深处微微震荡,经脉膨胀,竟把这件事完整地讲了出来。

她哭起来,旁若无人。肖宇将纸巾递给她,拍着她的肩膀说,没事没事。

过了五分钟,她恢复过来说,抱歉。肖宇说,我姐她们一开始也这样,我见多了,舒服点没?苏芯点了点头,说,可以的话,明天带我再去见见她,今天有点失态。肖宇说,那明天还来溜冰吗?苏芯说,来的吧。

她提上溜冰鞋,和肖宇一起下了车,穿过地库,进了电梯。先到六楼,苏芯下,再到八楼,肖宇下。

按亮客厅灯,把溜冰鞋放在卧室门口,苏芯发现还没吃晚饭,肚子不饿,提着红酒瓶又去了阳台。没有月亮,云也见不到,整片天空似一块巨大的玻璃,干净透明。

车厢内和肖宇在一起的那股力量仍旧盘在苏芯心头没有消散,喝光大半瓶红酒,她用最快的速度下了决心,为防自己畏首畏尾,即刻掏出手机拨通李平的电话,生怕慢一步前功尽弃。

第一个没接,第二个也没接,拨到第三个,李平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背景有点嘈杂,她差点分辨不出他的声音——他们有太久没说话了。

她问他在哪里,他说陪客户。她说今晚回来吗,他说不回。她让他找个安静的地方,有话对他说。他问什么话,她说你先找个地方。她听到开门关门声,他从某个房间出来了,说,可以了。

她说,我想和你谈谈我们的孩子。他说,不了吧。她说,今天我去了一家机构,那里的母亲都失去了孩子,她们互相交流,谈论。他说,一个专门用来谈论死孩子的机构?她说,对,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他说,我要进去了,客户还在等着。她说,我们必须正视这件事,好好谈一次。

他说,苏芯,你今天有点让我烦了,你不该打这个电话的。

她说,孩子也是你的。

他说,但你害死了他。

她一愣,问,你说什么?

他说,你比谁都清楚,是你,害死了那个孩子,你应该他妈的自责一辈子,而不是去一家狗屁机构,跟一帮脑子有病的女人谈论你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她说,原来这就是你想的。他说,没错。

苏芯走回客厅,瘫软在沙发上。她终于揣摩出李平的心思:明明已形同陌路却不提离婚,原来他拖住她,不让她离开,是想看她痛悔自责。想起有几个晚上,她思念孩子,失声痛哭,透过门缝她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门外,一晃眼不见了,当时以为看错了,原来那就是李平,他专门等待这样的机会,见证她沉浸在泥淖中无法自拔的丑态。她越难受,他越感到报复的快感。

她从沙发上起来,又尝试拨了几次电话,提示关机。

愤怒随着血液游走周身,苏芯将茶几上的东西悉数掀翻在地,一眼瞥见斜靠在卧室门口的溜冰鞋,她冲过去,一手提起一只,跑进卧室,从后窗丢了出去。后窗外是一片林木,只听一记沉闷的声响,溜冰鞋落到黑暗的林中。

苏芯关了推拉窗,靠着床脚,坐在地板上,拱起身子,双手抱住膝盖团成一团,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去洗了把脸,开着水龙头伫立片刻。一旁的副卧是孩子以前的房间,还不满五岁的他嚷着要一个人睡一间,苏芯给他买了一张小床,天花板是一整面宇宙墙纸,半屋子都是他的玩具,他特别喜欢航天飞船,一半以上的玩具是各种飞船模型。

有一次,他问苏芯,爸爸为什么总不在家?

苏芯说,爸爸要挣钱养你,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孩子说,他也养你吗?苏芯迟疑片刻说,对,他也养我。他又说,妈妈,等我长大后开飞船带你去宇宙。苏芯说,去宇宙干什么?孩子说,从那里看我们的地球,摘星星。苏芯说,爸爸去吗?孩子认真想了想说,爸爸不去。

苏芯躺上床,不一会就睡着了。绵密的困倦压着身子,她做了个梦,梦见一片望不到头的冰冻的湖面。幼时的玩伴在湖上滑冰,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相继掠过,看不清他们的面孔,认不得谁是谁。

然后李平出现了。梦中的李平意气风发,踩着双排轮旧式溜冰鞋的他,携带一股睥睨天地的霸气,头发飞扬,眼神干净,是少年才有的清澈模样。他滑到苏芯身边说,想一起吗?苏芯毫不犹豫跳下湖面,任他牵着手,奔赴不知名的远方。

醒来一身汗,首先跃入脑海的就是那双溜冰鞋。她翻身下床,披了件外套,出门,乘电梯下行,夜晚的户外,凉意初透。

苏芯绕到楼层的背面,以自家卧室窗口为参照,来到窗下,站在甬道望了望,树下的草杂乱无章,明明就那样把溜冰鞋丢出来的,却望不见。那草齐膝深,从来不修剪,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手机响了,是肖宇,分别时他们互留了号码,这时候他会有什么事?苏芯琢磨着,接通了。

抱歉苏芯,这么晚打你电话,肖宇说。苏芯说,怎么了?肖宇说,是我姐,今天机构那边的事结束后,她来看我,现在正在我上班的地方,我把你的事告诉了她,她想和你通个电话。肖宇还在征求苏芯的意见,肖惠一把夺过了手机。

你好,苏芯。肖惠说。

你好,肖惠。苏芯说,心想这真是个强势的女人。

肖惠说,你对我的敌意没那么强烈了吧?苏芯说,本来就谈不上敌意。肖惠说,在机构你可不这样。苏芯说,对我来说,那是个新事物,我得花时间消化。肖惠说,对你的事我感到难受。苏芯说,所以,这是一通安慰人的电话?肖惠说,看你怎么理解。苏芯说,严格意义上,我们还算是陌生人,你对陌生人的善意真的有这么大吗?

肖惠说,我建立这个机构,干的就是这些事,那些新加入的母亲,每一位背后我都做了大量工作,了解她们的家庭背景,被吐口水的都有,尤其是她们的家人,不理解,觉得我这儿就是个非法组织。我这儿也确实不是什么正规机构,只在民政局备了案,没办法注册。没人理解那是个什么东西。但没关系,不为营利,我尽力去解释,明白过来的加入了我们,明白不过来的,我会选择放弃,毕竟这不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这些年,不断有新成员加入,老成员退出,苏芯,你是第十六位。

苏芯说,你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肖惠说,因为我的孩子也离开了,在他八岁那年,有机会我会告诉你,但不是在电话里。一开始我出不来,后来接触了这方面的修行,认识了不少朋友,是她们帮助了我。苏芯说,你管这叫修行?肖惠说,那当然,没什么比这更重要了。苏芯说,现在怎样?肖惠说,已经完全出来了。苏芯说,出来后,再想到那些事,是什么感受?肖惠说,所有事都隔了一层,你明白它过去了,像站在外围,看另一个你,你会愿意抱抱她,说没事的,你很辛苦,但你很棒。

挂了电话,苏芯就近在一张石凳坐下,凳面为夜气浸染,几片树叶落在旁边,她看了一眼夜幕和林子,站起身,走入草丛。出来时忘了换鞋,穿的还是居家拖鞋,短裙内一双黑色丝袜。石子硌脚,土壤松软,她抬着脚,拨开草叶,小心翼翼向前进,夜露沾在草叶上,不一会儿丝袜湿了。

她仿佛行走在一条隧道中,旷古的幽暗和无边的寂静黏附着她,又如蹚过一条浅浅的溪流,溪水缓缓流过小腿,向身后逶迤而去。

起了一阵风,树上的叶子唰唰作响,草尖呈波纹状拂动。苏芯有个错觉,那些草似乎会随时猛长起来,淹没她的身躯,将她困在这片神秘的林木地带。她的右腿被什么划了一下,是掩蔽在草丛中的一条断枝,小腿中段的丝袜被扯开一条口子,皮肤也划破了,一线血珠子渗出来。

她没有止步,继续前进。

她看到了那只溜冰鞋,斜躺着,鞋面发出幽幽的冷光。它陷在一个不规则的泥坑中,前几天下过雨,此处背阳不易干,它以一副怪异的模样底朝上戳在坑中。

苏芯站在坑沿,抓住轮子拎了拎,淤泥的黏附力不容小觑。她身子前倾,两只手各抓住一排轮子,用力往上一提,挺直膝盖站立。

那溜冰鞋如一条大鱼被苏芯提出水面,带着滴沥的泥团和浑浊的水珠,在月辉中划过一条银灰色的抛物线。苏芯往后一趔趄,差点摔倒,幸好稳住。抓着溜冰鞋,它在手中轻如无物。

她做了个深呼吸,肺里面全是畅游的空气。另一只必然也在附近,她自信满满出发去寻找它。

作者:赵雨,浙江宁波人,鲁迅文学院第41届高研班学员,入选浙江文学榜(2021-2023年度)短篇小说榜。小说见《花城》《十月》《江南》《天涯》《作家》《山花》等刊,出版小说集《蛇行入草》《白鹭林》,获第十四届滇池文学奖。

来源:半岛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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