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支书姓王,叫什么名字村里人都忘了,就知道他曾当了三十多年支书。退休那年,他已经六十五岁,脸上皱纹纵横,像道道山沟。
屋檐滴答的水声吵醒了我。窗外,黑云压得很低,沉甸甸的。
下雨了。我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来:凌晨四点零七分。
“嗒嗒嗒”——门外传来那熟悉的拐杖声。
每天这个时候,老支书准时出发。不管刮风下雨,从不间断。
我套上雨衣,轻手轻脚地跟了出去。
老支书姓王,叫什么名字村里人都忘了,就知道他曾当了三十多年支书。退休那年,他已经六十五岁,脸上皱纹纵横,像道道山沟。
那时我刚从县城中学毕业,考了个不咋地的大专。暑假在家无所事事,村里人见了就摇头:“你看老支书家那孙子,考清华多光彩!”
我躲在家里没脸出门,却听说老支书退休后天天推着三轮车捡垃圾,满村转悠。我爹骂骂咧咧:“王老头攒了大半辈子公家钱,装什么清高!”
妈在一旁劝:“好好说话,人家儿子是省教育厅的,孙子清华毕业,不差那俩破钱。”
我趴在窗户上看,老支书穿着洗得发白的蓝中山装,慢吞吞地从垃圾堆里捡塑料瓶。一辆宝马停在村口,那是他儿子王教授回来了,喊了半天他才抬头,笑得满脸褶子。
村里的狗都不叫他,跟着后面一起找食。
第一次接触老支书,是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工作,躲在家啃老。他推着三轮车经过,突然问:“娃,想不想跟我学点东西?”
老支书指着三轮车:“看到没,分类!”
车上整整齐齐摆着几个大编织袋,红色写着”塑料”,蓝色写着”纸类”,还有”金属”、“玻璃”。上面全是从垃圾里捡出来的宝贝。
“你捡这个干啥?”我挠挠头。
他笑而不答,只说:“跟我来。”
老支书家是全村最破的土房。院子里却堆满了整理好的可回收物。最里面一间小屋上着锁,他从不让人进。
他从怀里掏出个发黄的小本子,密密麻麻记着数字和日期。
“去年,塑料卖了8230元,废纸4560元,金属12340元,玻璃…”
“这么多钱!”我瞪大眼。
他摆摆手,示意我别打岔。小本子翻到后面,记着一长串支出:“梅花小学屋顶维修,5000元…石桥小学添置课桌,8000元…”
我没听说过这两所学校,问了才知道,那是山那边两个偏远村庄的小学,地方小得连名字都上不了镇里的地图。
“那边的娃娃没书读,我去了看看,心里难受。”老支书咳嗽两声,“捡垃圾的钱,够他们用就行。”
“那您儿子不是挺有钱的吗?”
他皱起眉头:“各人有各人的事,我能做的就做点。”
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他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很快消失了。
从那天起,我成了老支书的”学徒”。
早上四点出门,九点回来,下午两点再出发,六点收工。第一天我手都磨出了血泡,他递给我一双旧手套,上面还绣着”光荣退休”四个字。
“这是…”
“镇上发的,”他笑,“上面的字是我儿媳妇绣的,嫌丑不准说。”
手套大了一圈,我攥紧了继续干。
村里人看见我跟着老支书捡垃圾,笑声不断。我同学买了辆摩托从我面前呼啸而过,扬起一路尘土:“哎哟,大学生跟着捡破烂啦?”
我憋着一股气,晚上回家跟妈说不干了。妈正在剥蒜,头也不抬:“不干就别干,丢人现眼。”
第二天,我又跟着老支书出门了。
不为别的,就是想知道这个固执的老头,到底要捡多少垃圾,才能让山那边的孩子都有书读。
老支书的三轮车轮子坏了,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像是在呻吟。他从不修,说那是最好的报警器,防止别人偷他的”宝贝”。
我们走过村西头的小溪,那儿是我小时候最爱去的地方。现在溪水发黑,飘着白色塑料袋和方便面盒子。
“以前这里能看见小鱼。”老支书叹了口气。
他蹲下身,用竹竿一件件捞起垃圾,仔细分类。有个啤酒瓶上全是淤泥,他掏出随身带的旧毛巾擦干净才放进袋子。
“脏了卖不上价。”他认真地解释。
远处,几个放学的小孩跑过来,嘻嘻哈哈地喊:“捡破烂的来啦!”
他们用小石子扔我们的三轮车,叮叮当当响。老支书连头都没抬,继续干自己的活。
我忍不住追过去想教训他们,老支书叫住我:“别,娃娃不懂事。”
晚上他给我看账本,去年冬天给石桥小学几个没钱交取暖费的孩子垫付了学费。其中就有刚才扔石子的一个。
我问:“他们不知道是您帮的?”
老支书摇头:“钱都是托村主任给的,没提我的名字。”
他合上账本,咧嘴笑了:“做好事,不留名。”
那笑容里有东西刺得我眼睛发酸。
夏天到了,村里的垃圾越来越多。
镇上扶贫队来检查,发现垃圾乱堆现象减少,表扬了村干部。村主任拍着胸脯保证:“我们村垃圾分类做得好,都是政策好啊!”
那天午饭,我和老支书坐在村口大树下,吃他带的咸菜馒头。他的水壶是个旧暖壶,外面的塑料皮都裂了,用胶带缠着。
村主任和扶贫队走过,看见我们,只是点点头。老支书像没看见一样,专心嚼着他那硬邦邦的馒头。
“他们知道咱们在做垃圾分类吗?”我忍不住问。
“知道啊,”他嚼着馒头,口齿不清,“不重要。”
这时候,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怯生生地递给老支书一个纸包:“王爷爷,我奶奶让我给您送点凉粉来。”
老支书眼睛一亮:“是李家的丫头吧?你妈身体好些了吗?”
小女孩点点头。我认出来了,她妈是村里的单亲妈妈,去年得了重病,是老支书偷偷资助了医药费。
老支书分了一半凉粉给我,又从口袋掏出两颗水果糖给小女孩:“好好学习,有出息。”
小女孩开心地跑了,他望着她的背影,眼里闪着光。
“值得。”他突然说。
我不明白:“什么值得?”
他没回答,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土:“走,下午还有活儿呢。”
就这样,我跟着老支书干了一年。
我学会了分辨各种可回收物,知道哪天去哪个村收获最多,也知道了老支书的小账本上,除了两所小学,还有七个因病返贫的家庭,十二个孤寡老人,和五个考上大学但交不起学费的孩子。
每一笔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一天晚上,我问他:“您干这个十五年了,从来不对外人说,为什么?”
老支书正在修那个破旧的三轮车,起身时不小心碰倒了工具箱。一把锈迹斑斑的奖章掉出来,上面写着”模范共产党员”。
他迅速捡起来,塞回箱子,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年轻时候做支书,没少受表扬,”他摸着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可那会儿忙着开会、评比,没真正帮到需要的人。”
他抬头看着门外,眼神飘远:“退休那年去山里检查,看见那两所小学破得几乎要塌,娃娃们还在里面上课。当时就想,这辈子没干成的事,下辈子补上。”
我突然想起我爹说的那句”攒了公家钱”,忍不住问:“您是不是…以前有什么遗憾?”
老支书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当年修村路,我没把好关,偷工减料…塌了,压死了两个娃娃。”
他的手抖得厉害,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七岁,一个九岁,跟我孙子差不多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他继续修他的三轮车,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修完后,他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明天早点来,咱们去新村,听说那边建筑垃圾多,能捡不少钢筋。”
秋天时,我接到了一所普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意味着我要离开村子继续读书。
老支书听说后,主动给我包了个大红包。我打开一看,整整两万块。
“我不能要,”我赶紧推回去,“这是您救济款啊!”
他坚持塞给我:“你小子跟了我一年多,账本我都教会你了。这笔钱是单独记的,你看。”
他翻开账本最后一页,那里写着:“徒弟学费,20000元。”
我眼眶湿了:“您…”
“别磨叽,”他打断我,“去了好好学环保专业,学好了回来教我。”
临走那天,我偷偷跑去镇政府,找到了镇长。镇长是个四十出头的年轻人,听我讲完老支书的事,很久没说话。
“他从来没向镇里申请过任何补助,”镇长深吸一口气,“我们还以为他儿子资助那两所学校呢。”
两个月后,我在大学收到消息:镇长带队去了老支书家,查看了他十五年来的账本。所有数据一笔笔核对,发现这个倔老头一共捐出去超过五十万元,全是靠捡垃圾一分一厘攒下来的。
镇长当场红了眼眶,宣布由政府出资,给两所偏远小学重建校舍,并以”王老支书奖学金”的名义,每年资助那里的贫困学生。
老支书第一次上了新闻,记者问他为什么捡垃圾十五年无人知晓,他摸着后脑勺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有啥好说的?”
三年后,我环保专业毕业,回到了村里。
老支书已经八十多岁,耳朵有点聋,但还是每天推着三轮车出门。只不过现在,跟在他身后的不只是我一个,还有十几个大学生和中学生,人人戴着”环保志愿者”的袖标。
小溪清澈了,村口的垃圾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整齐的分类垃圾桶。
老支书的破房子还是那么破,但院子扩大了一倍,成了村里的”垃圾分类示范基地”。墙上挂着他拿过的所有奖状和锦旗,唯独少了那枚”模范共产党员”奖章。
我问他:“那枚奖章哪去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埋在新校舍地基下了,图个念想。”
新修的梅花小学和石桥小学教学楼宽敞明亮,每个教室都有电脑和投影仪。校门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没有领导讲话,只刻着八个大字:
“一粒尘埃重如山”
今天早上四点零七分,我又听见了那熟悉的拐杖声。
窗外雨下得正大,我披上雨衣跟了出去。老支书走得慢了,但背还是挺得笔直。
他看见我,咧嘴笑了:“你小子,还不睡觉?”
我们一起推着三轮车,走过村口的大喇叭。喇叭里播着昨天的新闻:县里决定推广”王老支书垃圾分类模式”,建立专项基金帮助贫困学生。
老支书的耳朵越来越聋,也许没听见。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路边的塑料瓶,弯腰去捡。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他佝偻的背后站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七岁,一个九岁。
他们在雨中对我笑。
来源:上学的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