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记得是前年冬天的事了。那天早晨我刚推开门,就看见对门老张头靠着楼道墙缓缓蹲下去,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他左手拿着个塑料袋,里面好像装了几个黄澄澄的甜柿子。
记得是前年冬天的事了。那天早晨我刚推开门,就看见对门老张头靠着楼道墙缓缓蹲下去,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他左手拿着个塑料袋,里面好像装了几个黄澄澄的甜柿子。
“老张头,咋了这是?”我连忙过去扶他,手里还拎着准备去扔的垃圾袋。
老张头眼神涣散,摇头不语。他今年五十八,比我大了十几岁,是我们小区出了名的能人。退休前是县机械厂技术骨干,如今在社区里啥水电木工活都接,人送外号”张百能”。
后来我才从老张媳妇刘姐那听说,原来老张被人骗了,骗走了家里十几万积蓄。
那天早上我本想下楼散步,见了这情况只好把老张扶回家。我扔下垃圾袋,手都沾上了剩菜的油腻味儿,也顾不得了。敲开门,刘姐见老张那样子,倒也没慌,像是已经猜到了什么,默默地把他扶到沙发上。
他们家那沙发是旧款式,还套着塑料布,每次我去串门都嫌它坐着咯吱响,不舒服。但老张常说:“耐用,能用就行。”
“咋回事啊?”我问。
刘姐递给老张一杯热水,水杯是以前机械厂发的,边缘有道磕豁。
“投资呗,说是什么新能源项目,保证翻倍。”刘姐语气平淡,像在说今天菜场白菜又涨价了。
老张猛地抬头:“你都知道了?”
“猜的。”刘姐转身去厨房忙活,“那么大岁数了,咋就这么轻信人呢?”
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发出不均匀的噪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像是哮喘病人的呼吸。
老张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都怨我,咱家的养老钱啊……孩子大学的学费……”
我不知该说啥,只好瞎安慰:“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事就好。”
“十三万五,”老张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整整三年份快递费啊!”
噢,忘了说,老张退休后在家门口开了个代收点,一单两毛钱。刘姐在县医院食堂打零工,两人攒钱就跟过日子似的,一点一点地积攒。
那天回家后,我也没心思散步了,就在阳台上抽烟。楼下有只黄狗,每天这时候都会叼着早报经过,也不知道它从哪弄来的,反正谁家也没订报纸了。
接下来几天我没见着老张。据说他早出晚归地找那个骗子,可人家早就换了号码,办公地点也人去楼空。有人看见老张在公安局门口站了一下午,最后灰溜溜地走了。立案需要证据,可他连个正规合同都没有,只有一张收据,还是手写的。
一周后的傍晚,我在楼下的小花园遇到了刘姐。她正坐在秋千上发呆,旁边的健身器材锈得厉害,拉环处挂着几个没人要的塑料袋。
“刘姐,老张咋样了?”我问。
刘姐摇摇头:“还能咋样,自己跑去城东那条河边坐一整天。我怕他想不开,让我弟弟去接他回来的。”
我顺势坐到她旁边:“这事报警了吗?”
“有用吗?人家说了,这种案子追回钱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刘姐盯着远处的单元门,门口晾晒的被套随风飘动,“再说了,是他自己送上门去的。”
秋千的链条发出细微的吱嘎声,不知为何让我想起小时候村口那口老井的辘轳。
“那、那现在咋办?”
刘姐突然笑了,有点悲凉那种:“能咋办?那是一辈子的积蓄啊,老张平时连洗发水都舍不得买,超市促销时才去囤几瓶。”
我注意到刘姐脖子上空荡荡的,往常她总戴着一条金镯子,听说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嫁妆。
“你那金镯子呢?”我不由得问。
刘姐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哦,放家里了,怕丢。”
但我从她眼神闪烁中读出了什么。
“刘姐,你该不会……”
刘姐忽然站起来:“快六点了,我得回去做饭,老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
那天晚上我做梦梦到了金子,亮晃晃的,但我抓不住,它们像流水一样从指缝溜走。
两天后的早市,我在卖豆腐的摊位上又遇见了刘姐。她提着半袋大白菜,角落里还露出一小把青菜。
“买点豆腐回去炖白菜,老张爱吃。”刘姐说。
我点点头,看着她掏钱时右手腕上明显的白印子,心里一紧。
回去的路上,刘姐走得很慢,我跟在后面,装作不经意地问:“家里情况咋样了?”
“能咋样,日子还得过。”刘姐看了看手上的菜,“学费是肯定要交的,儿子不能因为这事耽误学业。”
“那这笔钱……”
刘姐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我卖了金镯子。”
果然。
“那不是你妈留给你的嫁妆吗?你平时连家里人碰都不让碰的。”
刘姐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再贵重的东西,也没儿子的大学重要。”
我们路过一家维修店,店主正在修理一台老式电风扇,刀片转一半就卡住了,反复尝试后才恢复正常转速。
刘姐忽然说:“前几天我去金店,老板认出这镯子了,说是老式纯手工打的,现在市面上不常见了。”
“值钱吧?”
“嗯,四万多,比我想的多。”刘姐眼睛微微发亮,“还在讨价还价的时候,来了个客人,非说这镯子花纹特别,愿意加价收。”
“这运气不错啊。”
刘姐笑了笑:“可不是嘛。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没事,到家了,你先回去吧。”刘姐指了指前面的单元门,门禁锁坏了,用块砖头抵着。
我站在楼下看她上楼,心想这事儿肯定没这么简单。
果然,第二天一早老张就来敲我家门。这次他精神好多了,甚至还刮了胡子,只是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还很重。
“老哥,咋了?”我问。
老张神秘兮兮地朝我招手:“跟我下楼,告诉你个事儿。”
我披上外套跟着他下了楼。小区的花坛边,一位老人正拿着剪刀,专注地修剪着月季,尽管现在已经快入冬了,花早就谢了。
我们走到小区后面那棵老槐树下。这棵树据说有七十多年了,树干上有好几道刀痕,不知道是哪个熊孩子留下的。
“咱刘姐了不得!”老张兴奋地说,声音有点颤抖,“她昨天把金镯子卖了,猜猜怎么着?”
“我知道,四万多是吧。”
“不止!”老张眼睛发亮,“那买主认出来了,说这镯子是民国时期的老物件,花纹特别,价值不菲!”
“多少钱?”
“十六万!”老张激动得脸都红了,“而且…”
他凑近我耳边:“镯子里面刻着字,是我们刘家祖传的。”
“这不就是你们家的传家宝吗?”
“对啊,那是刘姐她外婆传给她妈,又传给她的。二十年前丢了,刘姐一直以为是搬家时弄丢的。结果……”
“结果怎么?”
“结果是被她妈拿去典当了!那年刘姐她爸生病,花了不少钱,她妈偷偷典当了这镯子,一直没敢说。”
老张声音越来越激动:“更绝的是,这镯子后来辗转到了当地一个收藏家手里,人家见是好东西,一直保存着。前些年过世后,传给了儿子。那小伙子不懂这个,就拿去金店看,结果碰上了我们刘姐!”
我有点懵:“那你们家不是被骗了十三万吗?这十六万不就刚好…”
“对啊!”老张拍拍我肩膀,眼角有泪光,“你说这不是天意吗?本来是我把钱赔了,结果老天派刘姐找回了更多!”
我想说这事也太巧了,但看着老张激动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还有啊,”老张压低声音,“那镯子里面刻着’福泽绵长’四个字,刘姐她妈说过,戴这镯子的刘家女人,家里都不会穷。”
槐树上落下一片黄叶,正好落在老张头顶。我伸手帮他拿掉,笑道:“看来是真的。”
老张眼睛湿润:“昨晚我跪下给刘姐道歉,她愣是把我拉起来,说’都是一家人,别整这些虚的’。”
“嗯,刘姐就这性格。”
“我今天就去找活干,多接点单子!”老张握紧拳头,“咱得把这钱重新攒起来。”
“你先缓缓,别急着…”
老张摆摆手,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不急不行啊,前两天我吓得血压都高了,昨晚睡得倒踏实,今早都能吃下一大碗稀饭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天阳光不错:“你说这日子啊,咋过都是过,我以后再也不听那些天上掉馅饼的事了。”
树下的长椅上不知何时多了只花猫,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猫的身边放着个塑料碗,看样子是哪个老人放的猫粮。
“走,回去上班!”老张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头对我说,“对了,这事先别跟别人说,刘姐不想让人知道。”
我点点头,目送他小跑着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老张果然开始忙碌起来。除了照看代收点,还接了不少修理家电的活儿。他手艺好,修完的东西跟新的似的,价格又公道,很快有了不少回头客。
有天下午我去他家取快递,看见刘姐正在阳台晾被子。她脖子上又戴着一条金镯子,款式新,但比原来那个细多了。
“新买的?”我问。
刘姐抿嘴笑了:“嗯,老张非要给我买。”
阳台上摆着几盆绿植,有一盆吊兰长势特别好,藤蔓都垂到了栏杆外面。旁边的香葱却有点发黄,看样子是缺水了。
客厅电视里正播着新闻,声音很小,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词。茶几上放着半瓶矿泉水,旁边是老张修表用的放大镜和一些零件。
“那传家宝的事…”我犹豫着问。
刘姐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这事儿就别再提了。”
“好吧。”
临走时,我在楼道里碰到了刚回来的老张。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是两盒滋补品。
“给刘姐买的,她太瘦了。”老张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个疑问一直没问出口:那金镯子真的是传家宝吗?
直到半年后的一个雨天,我才知道了答案。
那天我去医院探望一位生病的朋友,在医院旁边的金店看到了刘姐。她正站在柜台前,看着店员把一个小盒子装进袋子里。
我本想打招呼,但直觉告诉我应该先观察一下。
刘姐从店里出来,撑开伞,在雨中慢慢走着。我远远跟在后面,看她走进了一家银行。
二十分钟后,她出来了,手里的袋子已经不见了。这时雨小了些,她收起伞,表情轻松了许多。
“刘姐!”我快步上前。
她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朋友。”我看了看她空空的手,“你刚才…是不是去金店了?”
刘姐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瞒不过你。”
我们走到医院旁边的小亭子里避雨。亭子里有张石桌,上面积了一滩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清洁工冲洗的痕迹。
“那镯子的事,其实…”刘姐沉默了一会儿,“是我编的。”
我愣住了:“啥?”
“哪有什么传家宝,就是普通的金镯子。”刘姐苦笑,“我攒了五年的工资,一克一克地买的金子,做成了那个镯子。”
“那十六万呢?”
“我妹妹借给我的。她在省城经营服装店,生意还行。”刘姐看着远处模糊的雨景,“镯子只值四万多,剩下的是她借我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那老张知道吗?”
“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刘姐声音坚定,“他那人要强,如果知道是借的钱,非得还不可,可咱哪有那个能力啊。”
“所以你编了个传家宝的故事…”
刘姐点点头:“不然他会一直自责下去的。那天我看他差点跳河,真的害怕。”
“那你每个月来这里…”
“还钱啊。”刘姐眼中带着倦意,“我在医院食堂加了夜班,每个月能多挣一千多。妹妹说不着急,慢慢还,但我不能这样。”
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今天是第六次还款了。”刘姐站起身,“老张最近生意好多了,连县二中的校长都请他去修空调。他现在每天都精神头十足的,我这心里也踏实。”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这新镯子…”
“嗯,二百块钱的镀金的。”刘姐笑了,“别告诉他。”
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一对老夫妻撑着同一把伞,小心翼翼地绕过路边的水坑。雨后的空气特别清新,远处彩虹依稀可见。
那天晚上,老张送来一箱他收到的酸奶,说是快过期了,快递点无人认领。
“刘姐今天去哪了?”他随口问。
“好像说是去医院看同事了。”我接过酸奶。
老张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告诉你个事,别跟刘姐说啊。”
“啥事?”
“我早就知道那镯子不是什么传家宝。”老张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我去银行查过,那笔钱是从省城转来的,是她妹妹的名字。”
我愣住了:“那你…”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老张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她不是还在还钱吗?我每个月都多接几单活儿,悄悄塞点钱进她包里,她还以为是自己忘记花掉的呢。”
我哑口无言,只能看着老张脸上那自豪而温柔的笑容。
“我和她过了三十年,还不了解她吗?”老张拍拍我的肩膀,“这才是我的传家宝。”
酸奶很凉,但握在手里,却感觉暖暖的。
这事过去快一年了。前几天我搬家,在收拾东西时发现了那天老张给的酸奶盒,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扔。盒子已经干瘪变形,但侧面的保质期依然清晰可见。
我站在窗前,望着对面楼房上老张新装的卫星锅,想起刘姐前天炫耀的新电饭煲——“这回是正品,不是地摊货”。
他们现在都好着呢,老张的修理生意越来越红火,刘姐也辞了医院食堂的夜班,在家带孙子。
那个所谓的传家宝,或许真的带来了好运吧。
只不过,那传家宝不是金镯子,而是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爱与信任。这份情,比黄金更珍贵,比传说更恒久。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