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滚出去!这不是你的家!"父亲朱德顺的嗓音在院子里炸开,震得老槐树叶子直抖落。
"滚出去!这不是你的家!"父亲朱德顺的嗓音在院子里炸开,震得老槐树叶子直抖落。
大伯朱德富站在门口,风尘仆仆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手里的公文包随着他微微发抖的手臂晃动。
我是朱小平,今年四十岁,在县城一家银行当营业部副主任。
从小听母亲说,我大伯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六十年代初,爷爷在钢铁厂当炉前工人时被铁水烫伤,为了家里的生计,大伯放弃了老宅继承权,顶替爷爷的工作进了厂。
如今他退休了,想回老家颐养天年,却被自己的亲弟弟挡在门外。
"德顺,当年是你自个儿说的,这宅子归你,我不沾一星半点。"大伯把公文包放在青砖台阶上,说话间呼出的热气在初冬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父亲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你倒是一走了之,轻轻松松!家里的苦,都是我和你嫂子扛!"
我拉住父亲的胳膊,感受到他手臂上的肌肉紧绷如铁。
这个从不曾在我面前示弱的男人,此刻像是要把六十年的委屈一次倒出来,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院子里的水泥地是七十年代翻修的,灰白的表面已经起了细密的裂纹,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见证了这个家庭几十年的悲欢离合。
"德顺啊,咱有话好好说,何必当着娃的面撕破脸。"大伯的声音低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有啥不能当着娃的面说的?让他看看他这个当大伯的是怎么回事!"父亲一把甩开我的手,转身走进屋内,重重地关上了那扇漆皮已经斑驳的木门。
我把大伯领到街口的老茶馆,这是六十年代建的,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山水画,屋檐下挂着的褪色红灯笼在风中摇晃。
几个老人围坐在水泥暖炉旁,手里捧着缺了口的茶碗,看到大伯,都愣了一下。
"这不是老朱家的大儿子吗?"王大爷颤巍巍地站起来,"德富啊,你咋这么多年没回来?"
大伯勉强笑了笑,跟几位老人一一打招呼。
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两碗盖碗茶,茶碗里的茶叶漂浮着,散发出陈年的香气。
"小平啊,我知道,你爸心里有气。"大伯端起茶碗,手却有些颤抖,青筋在他粗糙的手背上凸显,"我也知道,我欠这个家的太多。"
"大伯,您别这么说。我爸就是这脾气,您别往心里去。"我给他添了点茶水。
茶馆里的收音机正播着《沙家浜》的唱段,断断续续的声音混合着茶客们的闲谈,飘散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
"那时候我才十八岁,你爷爷出了事,家里连口吃的都成问题。"大伯望着窗外的老榆树,眼神空洞。
"接替你爷爷的工作,厂里原本不同意,说我年纪太小。后来还是车间主任看在你爷爷工作积极的份上,才破例让我进厂。"
"我记得小时候听妈说,您是自愿放弃老宅的。"我试探着问道。
大伯苦笑一声:"什么自愿不自愿的,那时候哪有选择?你奶奶病得厉害,你爷爷伤了,家里就靠我一个人。"
"你爸那时才十六岁,正是念书的年纪。我得去挣钱,得有人照顾你奶奶,这房子就是交换条件。"
回到家,我翻出了那个尘封多年的旧皮箱。
这是爷爷留下的老物件,上面还贴着一张"济南钢铁厂"的标签,边角已经磨损。
打开沉重的皮箱盖,一股樟脑和尘土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箱底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边缘已经卷曲,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蓝色工装,右臂缠着绷带,脸上却笑得灿烂。
背面用钢笔工整地写着:"1962年5月,德富顶替父亲工作第一月,工伤留影。"
旁边还有一份厂里的工伤档案,纸张已经泛黄变脆,记录着大伯右臂二级烫伤的经过:"工人朱德富在熔炉旁协助装料时,因设备故障导致铁水外溅,造成右臂烫伤。"
我没想到大伯刚进厂就受了这么重的伤。
厂里的老档案里还有一张集体照,那是六十年代的"大炼钢铁"时期,照片上的工人们个个黑瘦,却神情坚毅。
大伯站在第二排,比周围的人都年轻许多,显得格外突兀。
晚饭后,我拿着这些资料质问父亲。
他正坐在老式木沙发上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节目,手里摆弄着一枚旧怀表。
"爸,您知道大伯刚进厂就受伤了吗?"我把照片递给他。
父亲只是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受过伤?他那点伤算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朝我挥舞着布满老茧的手:"你知道当年他走后,谁照顾你奶奶?谁放弃了读高中的机会?是我!"
"这里面有不为人知的内情!"父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茶杯里的水晃动着,泛起阵阵涟漪。
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激动,平日里他总是沉默寡言,像大多数农村老汉一样,把心事藏在肚子里。
第二天清晨,我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烟,遇到了王大爷。
他正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晒着初升的太阳,手里摇着一把蒲扇,尽管已经入秋,他还保持着夏天的习惯。
"小平啊,听说你大伯回来了?"王大爷的眼睛虽然浑浊,却透着精明。
"是啊,昨天刚到,被我爸拦在门外了。"我苦笑着回答。
王大爷叹了口气:"你爸那时候才十六岁,本来考上了县高中,多争气的娃啊!结果你大伯一走,他就得留下照顾你奶奶。"
"那时候你奶奶卧床三年啊!你爸上午下地干活,下午伺候你奶奶,晚上还拿着煤油灯看书。多少人说他傻,可他就是认准了,说是大伯在外面为家里挣钱,他就得在家里把摊子撑起来。"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大爷继续说道:"那会儿生活多艰难啊,你爸硬是咬牙把你奶奶的病养好了,还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厂里几次让你大伯回来探亲,他都说忙,其实是怕回来看到苦日子,会动摇他的决心啊!"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村里的广播站突然响起来,播报着今天县里要修路的通知,那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村落上空。
傍晚时分,我在老宅的院子里摆了一桌饭菜,强行把大伯请了回来。
父亲起初不肯出来,在里屋摔东西,最后还是被母亲劝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比吃了黄连还苦。
"来,爸,大伯,喝一杯。"我给两人倒上了自家酿的米酒,那是用老法子泡的,有着淡淡的糯米香。
父亲端起杯子,却不看大伯一眼,自顾自地喝了下去。
大伯叹了口气,也一饮而尽。
气氛僵硬得像冬天的棉被,没晒过的那种。
就在这时,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父亲突然抱出了一个铁皮盒子,那是以前用来装饼干的,外面印着"上海饼干厂"的标志,已经褪色了。
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封信,最早的一封已经发黄变脆,信封上的邮戳显示是1962年6月的。
父亲的手指抚过那些信封,声音沙哑:"这些都是你大伯的来信,每月必到,从没间断过。"
他颤抖着打开几封信,里面除了薄薄的家书,还夹着汇款单。
那些数字在当年可能不算多——二十元、三十元——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足以维持一个小家庭的基本生活。
看到最后几封时,我注意到金额始终保持在工资的六成以上。
"他每个月寄回来的钱,从没少过。"父亲的眼里含着泪水,"可你知道吗?你奶奶的药费、你上学的学费,家里的一切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
"有几次你奶奶病重,药钱不够,我连夜去县城借钱,甚至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缝纫机。"
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轻声说:"那年你爸为了给你奶奶买药,差点把自己累垮了,整整三天没合眼。"
雨点敲打着屋檐的声音,像是某种无言的倾诉。
我默默地看着这些信件,突然想起了什么,悄悄去了县档案馆。
那是一栋五十年代建的灰色小楼,楼道里的灯光昏暗,墙上贴着发黄的宣传画。
在一位戴着老花镜的档案员帮助下,我查到了大伯在钢铁厂的档案。
翻开那些布满灰尘的卷宗,我惊讶地发现,大伯曾三次拒绝提干机会。
档案上写着他的理由:"家中有弟弟上学,母亲需要医药费,宁愿多做工时。"
还有一份车间主任的评语:"同志工作认真负责,不畏艰险,多次主动加班加点,拿出工资大部分寄回家中,生活极其简朴,是全厂学习的榜样。"
我拍下这些资料,心情复杂地离开档案馆。
雨越下越大,我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拖着大伯回了家。
他有些不情愿,但看到我坚持的样子,还是跟了回来。
在昏黄的灯光下,我把大伯的档案资料展示给父亲看。
父亲的手微微发抖,眼神在那些泛黄的纸张上来回扫视。
"你看,大伯不是不想回来,他是害怕自己回来了,会舍不得再走,会放弃继续在厂里工作的决心。"我轻声解释道。
大伯带来的行李中,有一沓奖状和荣誉证书,还有一件被保存得很好的工装。
当他卷起袖子,我和父亲都看到了他右臂上触目惊心的疤痕——不只是照片上那一次,还有更多伤痕交错,像一幅残酷的地图。
"当年我顶替爹的工作,正赶上大炼钢铁。那环境,你是不知道......"大伯的声音低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疤痕。
"那时候安全措施跟不上,铁水经常飞溅。有一次,我为了救一个新来的小工,自己的胳膊被烫得皮开肉绽。"
"我不敢回来,怕看到家里的苦日子会动摇我的决心。每次拿到工资,我都想着家里的需要,自己只留够吃饭的钱,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父亲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像是院子里那棵经历过风霜的老槐树。
"那你为何现在回来?为何不在城里安享晚年?"父亲的声音不再有怒气,只剩下疲惫和困惑。
大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全家福,爷爷奶奶站在中间,年幼的父亲和大伯站在两侧,背景是这座老宅。
"我打拼了一辈子,临了才发现,身后的路越走越窄,前面的路越来越短。我想回来看看,看看这个家,看看你和小平,看看咱爹妈留下的一切。"
父亲的眼泪终于落下来,顺着脸上的皱纹滑到下巴:"你以为我不懂你的苦?你以为我恨你吗?"
"那你为何不让我进门?"大伯的声音哽咽。
屋外的雨声渐大,雨滴打在老宅的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父亲缓缓走向老屋的木柜,那是爷爷亲手打造的,上面雕刻着简单的花纹。
从暗格里,他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锈迹已经侵蚀了大半,但依然能看出原本的形状。
"这是爹临终交给我的,说是等你回来时再给你。"父亲的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这个家,我替你看了一辈子。"
我看到大伯的嘴唇颤抖,眼中闪烁着泪光。
院子里的老水缸积满了雨水,溢出来的水顺着青石板流淌,像是多年的隔阂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这个家有没有漏雨的地方,有没有需要修补的地方。"父亲继续说道,"你的那间西屋,我一直保持着你离开时的样子,被子每年都拿出去晒。"
大雨中,兄弟俩紧紧相拥。
父亲哽咽着说:"哥,咱们都是倔脾气,谁也不肯先认输。可咱们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
雨水洗刷着老宅的青砖黑瓦,也洗去了六十年的误会与隔阂。
大伯接过那把钥匙,却又塞回父亲手中:"弟,这个家,是咱们一起的。"
母亲在厨房忙活着,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村里的几位老人也闻讯赶来,大家围坐在一起,话题从当年的艰难岁月慢慢转向了现在的美好生活。
酒过三巡,父亲突然提起了一件往事:"记得那年奶奶最后一次病危,我连夜骑自行车去县医院,半路车胎扎了,我就背着奶奶走了十里路。"
大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时我在厂里出了件事,为了多挣点钱,我同时做两个人的活。有一天实在撑不住了,差点掉进炼钢炉。"
屋内的煤油灯摇曳着,照亮了两兄弟沧桑的面容。
我看到他们眼中既有理解也有遗憾,既有释然也有愧疚。
"你们都是好样的。"王大爷举起酒杯,"朱家的男人,没一个孬种!"
夜深了,雨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在院子里。
大伯和父亲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像是要把这六十年的空白都填满。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明白了什么叫"人间自有真情在"。
他们都是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只是谁也没能完全理解对方的牺牲。
几天后,大伯决定留下来住一段时间。
他和父亲一起修缮老宅,把年久失修的地方一一整理好。
我在他们干活的间隙,悄悄地拍下了这些珍贵的瞬间。
有时候,我会看到父亲指着墙角的一处裂缝,细心地告诉大伯这是哪年出现的;有时候,我会看到大伯拿出从城里带来的新工具,教父亲如何使用。
他们像是回到了童年,一起在这个承载了几代人记忆的老宅中穿梭。
老宅的正房墙上,挂着爷爷奶奶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两位老人神情慈祥,似乎在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夏天到来的时候,父亲和大伯一起在院子里摆上了竹椅和方桌,乘凉聊天。
村里人经常来串门,听大伯讲述城里的见闻,也听父亲讲述乡村的变化。
我看到他们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中闪烁着安详的光芒。
大伯有天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他多年来积攒的照片——工厂的车间、宿舍的生活、城市的变迁,还有他独自一人过节的场景。
父亲则拿出一本厚厚的记事本,里面记录着家里的每一笔开支,每一次农事变化,甚至每一个家庭成员的生日和重要事件。
两兄弟隔着桌子,翻看着对方的人生,时而沉默,时而低语,时而开怀大笑。
有一天晚上,暴雨突袭,老宅的西屋屋顶漏水了。
大伯二话不说,拿起工具爬上屋顶,父亲在下面打着手电筒照明。
他们配合默契,像是合作了一辈子。
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修好屋顶后,兄弟俩浑身湿透,却笑得像孩子一样。
母亲连忙端来热水和干毛巾,唠叨着让他们快点擦干。
"你看你们,都这把年纪了,还跟小时候一样疯。"母亲假装生气,眼中却满是宠溺。
父亲和大伯相视而笑,眼中闪烁着久违的默契。
时光如水,流淌在这个普通的乡村家庭中,冲刷着过往的伤痕,也滋养着新生的希望。
最有趣的是,村里人开始打趣说朱家兄弟俩越老越像,不仅是长相,连说话的腔调和走路的姿势都越来越相似。
大伯说:"那是当然,我们可是一个妈生的。"
父亲则笑着说:"不对,是因为我们都是朱老三的种。"
他们用粗糙的手掌拍打对方的肩膀,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心中感慨万千。
这个家,因为误解而支离破碎,又因为理解而重新愈合。
那把锈迹斑斑的老钥匙,如今挂在正房的墙上,成为了家族团圆的见证。
有时候,我会想起大伯站在门外的那个早晨,想起父亲气愤的吼声,想起两人紧紧相拥的那个雨夜。
人生如戏,我们都是自己命运的主角,也是他人故事的配角。
大伯和父亲,一个在外打拼,一个在家坚守,他们用不同的方式演绎着同一个主题——家的意义。
如今,他们终于可以放下重担,在夕阳下共同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与温馨。
那些旧债新愁,终究化作了岁月长河中的涟漪,微微荡漾后,归于平静。
而留下的,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是刻骨铭心的记忆,是生生不息的希望。
来源:北凤男飞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