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农村里杀猪,小时候我是见过的。那猪被四五个壮汉按在条凳上,起初还挣扎,后来便只剩了嚎叫。叫声极尖,像一把钝刀在耳膜上反复地锯。隔壁灶台边的女人正在烧水,闻声忽然停了手,脊背一僵,直到手被火苗燎得起了个水泡。她未必是心疼那畜生,只是那叫声太尖,顺着骨头缝钻进心里
农村里杀猪,小时候我是见过的。那猪被四五个壮汉按在条凳上,起初还挣扎,后来便只剩了嚎叫。叫声极尖,像一把钝刀在耳膜上反复地锯。隔壁灶台边的女人正在烧水,闻声忽然停了手,脊背一僵,直到手被火苗燎得起了个水泡。她未必是心疼那畜生,只是那叫声太尖,顺着骨头缝钻进心里,叫人发怵。
人就是这样,疼在别人身上,自己先打了个寒战。
这世上的痛觉原是相通的。幼时村里闹饥荒,张家断了粮,李家锅里的粥就稀了三分。不是李家多善,是看不得隔壁孩子饿得哭不出声。夜里翻墙递过去的半袋糙米,连个谢字都不必等。饿急了的人说不出话,只将糙米倒进锅里,水一滚,那咕嘟声便是最好的应答。
这世上的情分,真到了要紧处,反倒说不出漂亮话,只剩下一把子力气,和一句“拿着”。
而今的人讲究分寸,活得太明白。地铁里有人晕倒,先摸手机拍视频的,比伸手扶人的多。倒也不能说人心坏了,只是日子过得精细,连痛觉都分了阶层——你的苦难是你的,我的体面是我的。可人终究是肉做的,半夜刷到灾区照片,手指头划过去了,心里却像压了块湿棉花,闷得慌。
这闷不是病,是骨血里未泯的一点灵明在作祟。
前些年,我认识个老兵,左腿瘸了三十多年。问他伤怎么来的,他总说是炮弹皮咬的。后来他排长喝醉了才说,当年是他背着个肠子流出来的小兵往后撤,路上挨了枪子儿。那孩子最后也没活成,可老兵的腿从此就带着两个人的疼。这种债,算不清,也不必算。每逢阴雨天,那伤处便隐隐作痛,痛的不是皮肉,是记忆。
痛觉在此处成了最忠实的史官,记录着那些未能善终的情义。
每天清晨,孤寡老人赵明德都会用在薄纸上自画的“钱”到陈玉的早点摊买早餐。他画得认真却蹩脚,自以为瞒过了善良的老板娘。陈玉心知肚明,但从不拆穿,笑着收下那些纸钞,还仔细保存在铁盒里。直到老人病逝,社区工作人员来整理遗物时,发现他在攒着钱的盒子里有一张纸写着这经过:“……我知道她看出来了,她让我活得有尊严。"社区工作人员拿给陈玉时,陈玉捧着装满纸钞的铁盒泪流满面。原来,这场善意的"欺骗",是他们彼此守护的秘密。
现在的人喜欢说"边界感",可庄稼人知道,地垄挨着地垄,雨水漫过来的时候,谁也拦不住。真正的亲近,是看见你摔在沟里,我膝盖先疼了;是你家房顶漏雨,我半夜醒来总觉得枕头潮。这种傻气,这种不讲道理的牵连,才是人活着最硬的底气。古时候有"啮臂之盟",今人看来未免可笑,但那种将疼痛刻进骨血的“痛约”,比如今纸上的签名盖章不知重了多少。
现在,有人把情分挂在热搜上,有人把义气标价在直播间。可中国人真正有情有义的热度和义气,藏在菜市场故意多找给的两块钱里,藏在代收快递的窗台上,藏在野外没电时循环使用的充电宝里。它们长在生活,不耀眼,但经得起生活的称量。情义这东西,原不在声势,而在筋骨。如老树盘根,表面不见动静,地底下早已纠缠成一片。
天寒地冻的年月里,狼都知道挤在一起取暖。电视上,我见过北方的狼群,寒冬腊月,它们会紧紧相偎,将幼崽护在中间。最外层的狼明知要受冻,却从不退缩。这不是什么高尚,是生存的智慧。人倒好,暖气房里独坐,还要在朋友圈发"享受孤独"。孤独有什么好享受的?不过是给自己的冷漠找个雅致的说辞罢了。
前年去医院,见一老妇蹲在走廊痛哭。问之,原是老伴手术需钱,她凑不齐。旁边打点滴的中年男子听了,默默从内袋摸出皱巴巴的一叠钞票,数也不数便塞过去。老妇推辞,他只说:"我爹去年走时,也有人这样帮过。"话极平淡,却比一切慷慨陈词都来得有力,直在骨肉间震颤。
如今聪明人多了起来,会算计,懂进退,知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可偏是那些"傻人",见不得旁人受苦,宁可自己吃亏也要伸手。你说他们傻么?我倒觉得这是大智慧。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因为这点子"傻气"么?
痛觉是最诚实的语言。婴儿不会说话,但一疼就哭;成人学会了掩饰,可骨子里的反应骗不了人。看见针扎进别人的手指,自己先缩一下;听闻远方的哭声,心头便是一紧。这反应与教养无关,是千万年进化刻在我们血肉里的反应。
可惜现在的人,激素用多了,渐渐地反应迟钝了。可是又偏偏给自己的心再包上层层铠甲,以为这样就不会疼。殊不知,被麻醉肢体里抑制的痛觉神经——当所有的感觉被降频处理,凝脂般的皮肤下,药物阻滞了毛细血管痛觉的传递,最终不过是将疼痛困在麻木的茧壳里。铁石心肠的人或许少受伤害,却见不到人间烟火色里,巷口昏灯下忽明忽暗的笑语与泪光。屏蔽了痛觉,便也屏蔽了生而为人的滋味;心跳匀速的“健康”身体,一定无缘激情澎湃炽烈体验。
我常想,或许人类最珍贵的不是智慧,而是共情的能力。能为他人的疼痛而疼痛,为他人的欢喜而欢喜,这才是文明。否则,再高的楼,再快的车,也不过是利己主义下精致的野蛮罢了。
夜深人静时,不妨摸摸自己的胸口。那底下跳动的,若还能为陌生人的苦难而发紧,便证明灵魂尚未被现代文明剥离,仍是会疼的血肉之躯——还活着,真正地活着。
来源:洛书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