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结婚后,我每年都要随媳妇去她姑家拜年。我媳妇的两个姑都在西安。一个家在兴庆公园跟前,一个家在莲湖公园跟前。所以,我们私下里把这两个姑叫“兴庆公园那个姑”和“莲湖公园那个姑”,一简化就成了“兴庆姑”和“莲湖姑”。
文 | 蟠桃叔 图 | 视觉中国
一
结婚后,我每年都要随媳妇去她姑家拜年。我媳妇的两个姑都在西安。一个家在兴庆公园跟前,一个家在莲湖公园跟前。所以,我们私下里把这两个姑叫“兴庆公园那个姑”和“莲湖公园那个姑”,一简化就成了“兴庆姑”和“莲湖姑”。
那天去的是莲湖姑家。姑父去世多年,莲湖姑和儿子白勇一起过,她还有个女儿叫白帆。白勇、白帆兄妹俩都结婚有娃了。莲湖姑身体还好,两头跑着照看一下孙辈。
那天热闹,我们两口子、莲湖姑、白勇一家三口、白帆一家四口,大大小小10个人。白勇比我大,我叫他哥。白帆比我媳妇大,但又比我小几岁,我就不知道咋叫了。
白帆说应该叫姐,我就叫了,白帆的老公自然就得叫姐夫。此人瘦瘦高高,名叫翟红星。
那天暖气很足,吃火锅,一众人吃得热火朝天,都开始减衣服。我也没有把自己当外人,脱得只剩下秋衣秋裤。唯有翟红星只脱了大衣,身上是开襟毛衣裹着棉衬衣,衬衣领口处露出一截秋衣领,整整齐齐、板板正正。
吃完饭,打麻将,莲湖姑、白勇哥媳妇,还有白帆姐上桌了。白勇哥不打,喊我们两口子来“支腿子”,我媳妇不打,我笑着说不会,他只能再叫翟红星来。
翟红星正在一个角落里安安静静嗑瓜子,突然被点名,闻声慌忙站起来,可能觉得站起来就代表愿意上桌了,又赶紧坐下,嘴唇上粘着瓜子皮,头一偏,摆摆手,也不知道是不屑还是不会。
眼看三缺一,莲湖姑的脸都拉长了。我媳妇戳了我一下,说:“你不要装,除过不会开飞机,啥你不会干。”
我笑嘻嘻地顶上去了。我是新客,不敢张狂,该碰的牌不碰,该停的牌不停,只顾给别人喂牌,所以稀里糊涂地输了不少。
这时候翟红星过来了,默默站在我的背后,看我的牌。我问他打不,他又是摆摆手,走开了,去跟3个娃挤沙发里看电视。3个娃看着不知道重播了多少遍的春晚,可认真了。赵本山去吃苏格兰打卤面,对小沈阳说他不差钱。
从莲湖姑家出来,我对我媳妇说:“表姐夫今天不容易,蹲到塔尖尖上打伞,硬撑了一天。”
我媳妇说:“没办法,这是代价。谁让他娶了一个眼睛大大、眉毛弯弯的媳妇。”
我媳妇说这话的时候,笑不停。这里头有故事。
二
表姐夫翟红星老家是临潼农村的,离杨贵妃洗澡的华清池不远。他和白帆本是同事,还都在一间办公室,抬头不见低头见,慢慢擦出了火花。表姐白帆很爱翟红星,非他不嫁。
莲湖姑坚决反对他俩处对象,因为翟红星老家是农村的,因为翟红星工资就那一点点,因为翟红星人长得不排场,因为翟红星离过婚还带着个男娃……件件桩桩都是“罪”啊。莲湖姑愁得牙疼,天天吃甲硝唑,到处诉苦。
“白帆被灌迷魂汤啦,西安城那么多男娃看不上,非要嫁那个翟红星。我眼睛大大、眉毛弯弯的一个乖女子,凭啥便宜了他翟红星。一嫁过去就当后妈……”
这一番话,莲湖姑打电话给她姐,也就是兴庆姑说;给我媳妇他爸,也就是她弟说;给其他亲戚朋友也说了。最后全世界都知道有个叫翟红星的农村娃,胆大包天、罪大恶极,竟然勾引了眼睛大大、眉毛弯弯的城里姑娘。
其实白帆相貌平平,根本谈不上眼睛大大、眉毛弯弯。但在莲湖姑眼里,女儿就是眼睛大大、眉毛弯弯的,九州十府都找不出的一等一的好人才。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父母眼里也出嫦娥哩。
此后在亲戚间,只要一提起白帆,都要说“眼睛大大、眉毛弯弯”。白帆自己也拿这开玩笑,问翟红星是不是真看上了她“眼睛大大、眉毛弯弯”。翟红星认认真真地回答:“没错,就是呀。”
虽说莲湖姑反对两人来往,奈何白帆主意正,和翟红星偷偷领了证,莲湖姑也就无可奈何了。两人婚后又生了一个丫头,凑成了一家四口。白帆是又当亲妈,又当后妈,拉扯两个娃,还要承包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活。
翟红星忙什么呢?确实没有闲着——忙着伺候金鱼。一家四口住60平方米的“老破小”,还是一楼,黑洞洞的。就这,房子里还见缝插针地置办了好些铁架子,摞了缸缸罐罐,里面全是又肥又胖的金鱼。
莲湖姑知道了,又急得牙疼。
白帆说:“翟红星倒不是玩心大,养鱼是为了补贴家用。就我俩那几个工资,不挣些外快,拿啥养娃呀。红星养的不是金鱼,是金子,是希望。红星把鱼养得好,文艺路的水族店都从他手里拿货。红星为这个家出力流汗、发光发热,你说我能不支持他吗?”
表姐白帆说话一套一套的。莲湖姑这才不说了,又忍不住问卖金鱼挣了多少钱。白帆笑了,说:“财政机密,不要打听。”
三
过了一两年,翟红星的金鱼生意做得好好的,突然不养了,因为他家的老二捞鱼玩,掉进鱼缸,差点儿淹死。这把两口子吓得魂飞魄散,心有余悸,不敢养了。娃掉进鱼缸的事,他俩谁也没敢和莲湖姑说,不然上门来骂。
不养鱼了,表姐夫翟红星闲不住,又买了一门“大炮”。那是个大家伙,家里没地儿放,就锁在院子里的杂物间。莲湖姑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这回不是牙疼了,是肝儿颤,跑来问究竟:“咋把大炮搬回家了,我的天神啊,不犯法吗?”
白帆赶紧把杂物间的门打开,让她妈看,原来是一架天文望远镜。好家伙,镜筒戳天,可不就像一门大炮嘛。一看她妈的脸色,白帆马上说:“红星买这东西,也是为了挣钱养家,为了我和娃。”
原来,翟红星买这个望远镜,除了方便自己和俩娃观测天体,每天晚上还用三轮车驮着望远镜到钟楼底下做生意,看一下15块钱。
听我媳妇讲翟红星做望远镜生意的事,我突然意识到,哎呀,我以前照顾过他的生意!
那是七八年前,我还年轻,还不认识我媳妇,带着我当时的女友在西安城中闲逛。逛到大半夜,路过夜色浓重的钟楼,看到钟楼底下架着一门“大炮”,走近一看,原来是一辆三轮车拉着一台专业级天文望远镜。
望远镜调好了,对着月亮,等人交钱来看月亮。做这门生意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未来的表姐夫翟红星。当然,我当时是不认识他的。
我记不清那时带的是教育局的小丁、牙医芬芬,还是空姐美菱。但可以肯定的是,我花钱让那个女朋友用翟红星的望远镜看过那夜的月亮。
而我没有看,我站在一旁和未来的表姐夫翟红星闲聊。能聊什么呢?砍价。其实15元钱已经交了,可还是觉得贵,忍不住问能不能优惠。翟红星说可以优惠,可以让我也看一下。我说我不想看。他就说可以让我那个女朋友看两次。
我问:“看两次?”他说:“今天看一次,下次过来了,再看一次。”我问:“下次过来,你还认不?”他说:“肯定认。我给你一张卡,下次来就凭这个看。”
说着,他摸出一张他的名片——那时候,还流行用名片。他在名片的背后用圆珠笔写下一行潦草的字:“看月一次,以此为凭。”
后来,我好几次晚上路过钟楼,遇上未来表姐夫和他的望远镜。但是我没有上前,远远瞟一眼就走了。那张名片我未带在身上,因为小丁、芬芬、美菱……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我年轻时谈过的几个女友都无疾而终,直到遇上了我媳妇。
为了证明我的记忆无误,我翻呀,找呀,终于找到了那张名片,名片已经泛黄。没错,正面正是“翟红星”,背面那“看月一次,以此为凭”8个字已经模糊。
我很激动,把这份缘分跟媳妇讲了。当然,我又不“瓜”,把前女友隐去,只说我一个人如何如何。我又打电话给表姐夫翟红星把这事说了,他喊我去他家,兑现承诺,用他的望远镜再看一次月亮。
我说不去了。表姐夫说:“让你来,你就来,请你看月亮,请你喝酒。明天是十五,月亮正好。”
拗不过,我就去了。表姐夫正在给他家老二做杨枝甘露,照着手机里的菜谱做,笨手笨脚切杧果。我问他家老大咋不在,说在学校上晚自习。我又问表姐去哪儿了,说挣钱去了。
这时候,翟红星已经“金盆洗手”,不做望月的生意了,望远镜委身在他们家的阳台上,用塑料布盖住挡灰。他一下班,忙的都是表姐白帆以前干的事:买菜、做饭、洗碗刷锅、洗衣服、拖地、接送娃上下学、辅导娃写作业……
白帆则跑出去挣钱,两人换了个个儿。体育专业出身的白帆在一家羽毛球俱乐部教娃打球,挣的比翟红星的望月生意多。
他揭开望远镜上的塑料布,喊我来看月亮。我很尴尬,说这么看看就好。表姐夫说:“肉眼看不清,你快来,不要犟。”我说:“看不清才美。朦胧望月,才有诗意。”
那天我到底是没碰望远镜。我们在阳台小酌,他家老二喝杨枝甘露相陪。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
四
表姐夫和表姐两人结婚8年,柴米油盐。2016年的国庆节期间,白帆去铜川打比赛,遭遇交通事故,抢救无效,离开人世。可怜了两个孩子,老大又一次失去了妈妈,老二永远没有了亲生母亲。而表姐夫翟红星又推着他的望远镜,出现在了钟楼底下。
前几天,我骑电动车载着媳妇去看望莲湖姑。莲湖姑卤了一大锅猪蹄给我们吃。吃完饭,又陪莲湖姑打了一会儿麻将。打到天都黑透了,我们要走,莲湖姑问我们路过钟楼不。我说路过,莲湖姑让我俩顺路捎一袋卤猪蹄到钟楼,给表姐夫。
到钟楼,表姐夫真在那里,寒风瑟瑟,路人寥寥,没啥生意。没生意就没生意,他自己蹲在那儿看月亮,认认真真地。我喊了一声“姐夫”,他才回头。
他招呼我俩:“不看看吗?”表姐夫接过那袋卤猪蹄,挂在三轮车车头,又自顾自地趴在望远镜上看起月亮来。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是看到了月海,看到了月谷,看到了环形山,还是看到了嫦娥。那嫦娥真是个好女人啊,眼睛大大、眉毛弯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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