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爸——官哥,是司法机关认定河北黑社会老大中,排名第三的角色,我爸非常不想认这个头衔,因为他本人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寒暑假电视剧《征服》热播,我在电视机前看,我妈跟我说,这里面的谁谁,我都见过,都是你爸的朋友。
口述者|张东辉
编辑|王奕婷
我爸——官哥,是司法机关认定河北黑社会老大中,排名第三的角色,我爸非常不想认这个头衔,因为他本人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寒暑假电视剧《征服》热播,我在电视机前看,我妈跟我说,这里面的谁谁,我都见过,都是你爸的朋友。第二百九十四条【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
第二百九十三条【寻衅滋事罪】第二百三十八条【非法拘禁罪】第二百七十四条【敲诈勒索罪】第二百二十六条【强迫交易罪】犯罪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确凿
应当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
寻衅滋事罪非法拘禁罪敲诈勒索罪
强迫交易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除了冰冷的定罪意见,上面还有我爸做的各种批注,这让我在想:
我爸,这个石家庄赫赫有名的“官哥”,到底是谁?
在他已经去世的现在,对于这个没有熟悉过的父亲,我能从这些文字里找到些什么?
一个黑社会老大的时代发家、衰落史
在我的记忆里,我爸年轻的时候非常胖,国字脸,长得很有派头,有点像电影里姜文的形象,为人凶悍,出门在外看谁不顺眼就是打。我爸上完小学就靠着家里的关系去参军,在军队里和人打架,就被遣返回来,回来之后,靠我爷爷在石家庄飞机制造厂的关系,把他弄进去当员工,但我爸遇事“只搞武斗不搞文斗”的性格,又让他在这种国有企业的体系里,既不适应,也不服从,更不能忍受。
所以后来,90年代,他就从工厂的体制里慢慢走出来到了“江湖”上,改革开放初期,社会上有种种可能性的缝隙中,我爸也找到了自己的一些生意:首先是偷盗,接着是从俄国走私汽车——把车切成三段,装集装箱,运到国内后再把它们焊接回去再售卖。关于走私汽车的生意,我爸肯定不是大老板,因为他搞不定很多复杂的关系,他扮演的角色应该是一个武力合伙人。在这种高利润的生意中,他渐渐和石家庄一些其他势力有了利益冲突,在一场加油站发生的火拼里闹出了人命。当时我还非常小,据我妈回忆,抓他的时候她在哄我睡觉,几个特种兵在黑夜里把窗户踹破,把我爸抓走,而很快,我爸就成功越狱了,越狱后从城里跑回村里,在村里继续呼朋引伴,开着汽车招摇过市、过相当有排场的生活。
检察院的起诉书上写:经依法审查查明,被告人以石家庄市黑社会老大排名第三的旗号,进行了一系列……活动。时间:2012年至2018年。
我爸对这个有意见,他批注道:时间点不对,不是12-18年,实际上要早很多。他有个朋友见了他就说,网上说你是石家庄第三,我爸从来不认,就摇着头,说现在是法治社会。
虽然,是法治社会,但他干的基本上都是法律边缘的生意。
他除了走私汽车,还干过出租车,做过物流中转站,随着城市化进程,商品房开放交易之后,我爸又开始干工程:修路、修桥、修电梯……这些我都能从他打电话的时候听到。工程之外我爸还干养牛场,这属于政策扶持。又开了游戏厅,从广州那边找师傅和机子,调老虎机的赔率,他自己每天都玩,把钱全赔进去,就是为了体会刺激。
大概零几年,我爸开始做给人收账的活,帮人处理不良债务。其实在他一直以来赚钱的手段里,从来都扮演的是一个黑道打工的角色,不像有的人完成了资本积累。但终于在19年进监狱前的两年,他成立了一个正规合法的要账公司,属于当时石家庄市里鼓励的产业形式,然而这个公司在我眼里基本上没有过盈利,就靠着开业的时候大家随份子赚了一笔,接下来这公司就黄了。
我爸的职业生涯,简直就像个足球运动员,靠体能、年轻进入职业生涯巅峰期(对我爸来说是武力、暴力),在社会上耀武扬威,赚大钱,开好车。但等到年龄上来了,有那么一个时间点,就是开始了他的下坡路。
对他来说,在黑社会领域身价猛跌、断崖下降的开始,是在开养牛场期间,几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因为村里的纠纷把他打了一顿——身上十几处骨折,胃也被切掉一半,就像被猴群里的年轻猴子挑战成功没法保住地位的老猴王,他从一个壮硕的男人,一夜间变成了一个老头。从这之后,他的关系网络好像就不再生长,停在了这里。而他的性格并没有收敛多少,反而具有表演性质一般,变得更加狂躁了。
从未熟悉过的我和我爸
我和我爸之间交流很少,在拿到起诉书之前,关于我爸的种种故事,很多都是听家里人讲的,有我妈、我的两个叔叔、奶奶、同父异母的哥哥。
我妈和我爸结识的开始,据说很不愉快,也从没有过主动权。我妈是饭店服务员,长得很漂亮,我爸看上她了,硬是要追求她,期间我妈反悔过一次,我爸带人去她的单位,把她打过一顿。而在结婚后,因为有了我,我妈读一些育儿的书,学到说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一定不能让小孩在单亲家庭里长大,我妈选择不离婚。记忆里小时候见到我爸,都是在深夜,他喝酒醉了回家摔东西,我在梦里被惊醒。唯一一次他们和睦地在一起,还是在我撮合下的表演。
我奶奶是一个老师,她对我爸只有心疼,作为一个母亲,她把儿子作恶的内容屏蔽掉,只心疼他在外面太危险,容易出事,容易受伤。我爷爷去世得早,据说一辈子对自己的儿子很愧疚,因为他觉得是暴力让他走上这样一条道路。我叔叔、同父异母的哥哥,都在体制内工作,除了临时需要一点他的关系,大部分时候,对我爸都是敬而远之。
而在平时,围绕在我爸身边的人,基本上都是一些没有脑子,撸起袖子就是干的人,社会上各种卖烟的卖酒的卖海鲜的各种牛头马面,有的是他保护过的,也有的是他欺负过的,有的跟着他打杀,有的在他后面跟着结账……像一个草台班子一样,而我爸也没什么管理能力,账也并不会算。后来等到他又找了一个新老婆,就一直是她帮他管账。19年的时候我才见到他这个老婆(也就是这一年他最后一次进看守所),那年春节我爸说带我转转,开车到了一个小区的楼下,在楼下他跟我说,你还有个弟弟,去看看吧。
于是在那里,我见到了他后来的妻子——璇子,见到了我6岁的弟弟,也见到了一个从装修风格,到家庭摆件,都是拷贝版我家的,他和璇子和弟弟的另一个家。从前我爸有次对我说,生意上的重要项目,要我帮他画几张画,结果都被他摆到了这儿,成了他们新家的装饰。在19年,我爸就被抓了,在起诉书中,璇子被列为了这个黑社会组织的骨干成员,我翻看起诉书,上面有我爸亲笔的批注,内容除了一直撇清璇子和自己犯罪行为的关系,强调一切都没她事儿,还有就是反复地说,璇子是高材生。
我上学的时候,石家庄什么十大黑社会排行榜,我也在网上看,街头巷尾流传着河北著名的都市传说“金伯帆事件”,主角我见过,电视上放着风靡华北平原的《征服》,孩子们上学都在模仿刘华强,是课间的经典剧目。寒暑假我看这个,我妈见了,说这里边的谁谁,我都见过都认识,都是你爸的朋友。我震惊之余,结合同学跟我说的话,我都觉得挺自豪的。
但实际上,我跟我爸的接触很短,我能记起来的片段也很少:小时候有一次他在午睡,我把他叫醒要学费,他连忙给我拿钱……直到被抓进去那年,我在北京,经常接到他喝多了以后打过来的电话:“你现在就去外面看房子,一个亿以下的房子,我有个项目马上来钱了,我给你在北京买房!”
他当时肯定是脑子喝糊涂了,用这种畸形的方式跟我表达情感,另外,我觉得他有预感,自己快要进去了。
他好像还是活在他旧时代的梦里,一直有人和他说,马上要打黑了,名单上有你,去国外或者去山里躲一躲。他不这么想,他觉得没有他一个电话解决不了的事儿。
在起诉书里,重新认识他,也重新认识我自己
其实在我的观察里,我爸不仅是一个黑帮老大,也是一个时代的产物,他这样的人在石家庄的产生,和在其他地方的产生遵循同一套规律。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后,人们的生活裂开了一个缝隙,在这个缝隙里窥到种种改变自己命运、或是说阶级跃升的机会,从一些小偷小摸的小买卖做起,积累一定的财富,到了大基建的时代,随着城市化进程、GDP考核的要求,他们利用自己的人脉和资源承接一些工程。在充满法治漏洞的环境下,他们在各种意义上扮演了一个中间点的角色,但当法制越来越健全,社会可能并不再允许他们的存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也就被拿掉了。有的人慢慢地“洗白”自己,做一些合法的产业,也有的人直接带着赚到的财富离开了,或者像我爸一样,名字出现在了起诉书里。
在19年严打期间,我爸再次入狱,20年他在看守所里离世,这之后我做了一个艺术项目。
起因是在他去世之后,我作为他的遗属去看守所领取他的遗物,在那里我看到了他的起诉书,起诉书里用冷酷的文字记录了我爸的犯罪轨迹。我回到石家庄,沿着这个媒介,顺着起诉书里提到的人物和地点,他十几年来做过的事情,重新走访和接触了一遍,也重新认识了我父亲。
在一个个现场,我会根据判决书中提到的细节模仿他,比如他做过的事情,他的肢体动作,学完之后,我心里觉得好像通过我的走访,我进入了他曾经存在过的空间,判决书里冰冷的文字被我用自己的身体抹平了,活起来了。也就是这时,我觉得我可以开始做点什么,于是我就做了这个作品——《一个人》。
我爸的起诉书上不止有关于他的各种犯罪场景,还有围绕在他身边的很多人,排名第二的阿飞,第三的“小胡子”,他进去前的老婆璇子,老邢,龙龙……就像一个记载了他们事迹的江湖谱册。里面还有一个女被告人,叫阿琼,她也是我爸的女朋友之一,和璇子有各种争风吃醋的矛盾,可能是这些矛盾,让她最后举报了我爸。在我爸心里她的地位没有璇子重要,因为璇子是高材生,他反复地强调,就像对别人也是反复地强调,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这是他非常骄傲的事。
在我小时候,我讨厌他的暴力,恨他对我妈不好,到了青春期,我因为我爸的地位,受到了一些尊重,他也保证了我生活的优越条件,在最后,19年,我爸的人生在各种意义上要走向终结,在他各种畸形的表达里,我其实能感受到他对感情的重视,同时感受到的,是他自己的恐惧。
恐惧自己已经完全垮掉的身体,恐惧即将失去的自由……我记得那时候,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是糊涂了的状态,有一次在商场里,他居然脱了裤子开始拉屎,又拿着商场里的帽子,戴上冲我笑。当时,我觉得他其实已经快完了。只不过,我以为他只是会跌一个大的跟头,没想到他在被判决和羁押之后,就会猝然离世。
随着我慢慢长大,我渐渐开始学着反观自我,我意识到,从小被我恨着、没有亲近过的父亲,其实遗传给了我他冲动、暴力的基因,每当这些戾气涌出时,我自己也能感受到恐怖,我是像他的。但我知道,我不会像他一样做出危险的事,因为艺术是我的出口,通过艺术我能得到跳出自己的视角,而这是我爸没有的。
就好像读他的起诉书,重新走过他走过的路,到做《一个人》这个作品,我对他产生了一些心疼的感觉。因为他也是一个时代的产物,而这个时代给他身上带来了烙印,比如他喝酒喝坏了的肝、他的精神状态。所以这个作品,不仅是对我爸人生的叙述,我给他的一个“墓志铭”,也是我自己情绪的一个出口,从对他的世界一无所知,到拿着起诉书去拼凑去还原,重新感受到他、认识他,把这些事件慢慢拼起来,拼成他的整个人,这些都是我自己消化不了的情绪,而作品就是我消化和释放的媒介。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假设,让我回到两千年,我见到我爸,沉思良久我也只可能给他一个拥抱吧。因为他的命运和结局都是注定的。
他所处的时代,他的人格,决定了他一定会走上一条如此的道路,一定不会在19年以前跑了躲在温哥华或是多伦多,再来多少次,他也会选择在石家庄这片土地上折腾他的事儿,在这片土地出生,也一定在这片土地死去。这就是他的宿命。
来源:X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