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几十年来只有李大夫这一个医生。说是医生,其实就是个乡村医生,没有什么特别高的学历,听说就读过几年卫校。但在我们这种偏远山村,有个能打针吃药的地方,已经算是不错的福气了。
我们村几十年来只有李大夫这一个医生。说是医生,其实就是个乡村医生,没有什么特别高的学历,听说就读过几年卫校。但在我们这种偏远山村,有个能打针吃药的地方,已经算是不错的福气了。
李大夫的诊所就开在他自家的正屋里,两间瓦房,前面是诊室,后面是他睡觉的地方。诊室门口挂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李氏诊所”四个大字,字迹已经掉漆了大半,据说是他儿子小时候刻的。那块牌子歪歪斜斜地挂了几十年,跟着李大夫见证了村里几代人的生老病死。
说起李大夫的年纪,我也说不准。从我记事起,他就是那副模样:瘦高个子,头发花白,腰背总是挺得笔直。他走路的速度很快,像是赶着去做什么重要的事情。村里人开玩笑说,李大夫走路比年轻人都快,怕是因为欠了谁家的钱。
其实恰恰相反,是我们村的人欠他的太多。
我第一次真正认识李大夫,是我五岁那年。我发高烧,爷爷背着我走了七里山路去找他。那天下着雨,山路湿滑,爷爷摔了一跤,我俩都滚到了路边的水沟里。等到了李大夫家,我们浑身是泥。李大夫二话不说,先把爷爷安顿在椅子上,然后给我量体温,打针退烧。
我记得那天李大夫家的灯泡是黄色的,光线很暗。他的药柜上摆着一只破旧的录音机,正播放着什么戏曲,沙沙作响。诊室的墙角放着个旧暖水瓶,瓶身上的花已经看不清图案了,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红色。
退烧针打完后,李大夫从后屋拿出条干毛巾给爷爷擦手,又给我倒了杯水,里面放了点糖。那杯子有点缺口,我喝水的时候差点洒在身上。李大夫笑了笑说,“慢点喝,没人和你抢。”
临走时,爷爷要给钱,李大夫摆摆手说不用了,顺便还塞给我们一把糖果,是那种老式的水果糖,包装纸已经有点褪色了。
后来我才知道,李大夫几乎从不收村里人的钱。他有时候收点鸡蛋、玉米之类的东西,但更多时候是什么都不要。村里人都习惯了,看病时带点自家种的菜或者其他小东西,放在他门口就走。李大夫也从不拒绝,但他从来不会主动开口要。
我上小学时,有次去李大夫那里拿药。他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摆弄什么。走近一看,是块旧收音机,被他拆得七零八落。
“李大爷,我奶奶让我来拿点治咳嗽的药。”我怯生生地说。
他抬起头,眼镜上全是灰,笑着说:“哦,是小朱家的孩子。等一下,我这就去给你拿。”
他把螺丝刀放在膝盖上,起身进了屋。我趁机偷看他修的收音机,看到里面的零件锈迹斑斑。
李大夫出来时,手里拿着个小纸包,还有一袋话梅糖。“这药一天三次,饭后吃。”他递给我药包,然后把糖也塞到我手里,“这个给你的,别告诉你奶奶。”
我好奇地问:“李大爷,你在修什么啊?”
“这是我二十年前买的收音机,坏了好几次了。”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我就喜欢修东西,闲不住。”
后来我才知道,李大夫不仅给人看病,还会修各种东西。村里谁家的收音机、手电筒坏了,都拿去给他修。他从不收钱,只是说:“闲着也是闲着,动动手有什么关系。”
李大夫的儿子很早就去城里工作了,据说在省城一家大医院当医生。每年春节,他儿子会回来住几天,开着黑色的小轿车,带着城里买的各种东西。每次李大夫的儿子回来,村里人都要去看看,议论纷纷。
有一年,他儿子买了台彩电给他,当时村里还没几户人家有彩电。但李大夫从来不看,说是看不惯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眼睛受不了。那台彩电就放在他后屋,上面总是盖着块旧毛巾,毛巾上面还搁着几本发黄的医学书籍。
李大夫的儿子每次回来都劝他去城里住,说山里条件太差,年纪大了该享享福。但李大夫总是摇头,说他哪里都不去,就在村里待着。后来他儿子也不劝了,只是每次来都会带些营养品和一些新药。那些营养品,李大夫从来不吃,都偷偷分给了村里的老人和孩子。
村里人都知道李大夫有个本子,记着谁家什么时候看过病,开了什么药。但从来没人见过他算账的样子。有次我偷偷翻过那个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但全是病症和药方,没有一个字是关于钱的。本子的角已经翻卷发黄,像是被翻了无数遍。
李大夫出诊是村里的一道风景。不管刮风下雨,只要有人去叫他,他二话不说就背上他那个旧医药箱出门。那个医药箱是木制的,漆已经掉了大半,但被他擦得很干净。箱子的提手是用旧皮带做的,听说是他自己缝上去的。
有年冬天下大雪,张老汉的孙子得了肺炎,情况很严重。当时山路被雪封了,汽车根本进不来。张老汉走了三个小时到李大夫家。李大夫二话不说,背上药箱就出门了。当时天已经黑了,雪下得很大,他们打着手电筒,在齐膝的雪地里走了四个多小时。
等他们到了张家,孩子已经烧到四十度,嘴唇都发紫了。李大夫立刻给孩子打针、吃药,然后坐在床边守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孩子的烧才退下来。
李大夫在张家待了三天,直到确定孩子没事了才回家。临走时,张老汉硬塞给他一百块钱,他死活不要,最后只收了两个鸡蛋。
后来张老汉跟我说:“那天晚上要不是李大夫来了,我孙子怕是活不成了。这恩情,这辈子都还不完。”
我上高中时离开了村子,后来工作也是在县城。但每次回村,总要去看看李大夫。他的诊所一直没变,就是那两间瓦房,墙皮已经脱落了不少。屋里的摆设也几乎一样:一张木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药柜、墙上贴着几张药品说明。唯一不同的是,桌子上多了台老式手机,是他儿子给他买的,说是方便联系。
李大夫对那手机很不擅长,经常按错键。有次我去他那儿,看到他正对着手机发愁。原来是有人给他发了条短信,他不知道怎么回。我帮他回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东西太复杂了,我这老头子学不会。”
随着年龄增长,李大夫的背渐渐弯了,走路也没那么快了。但他的眼睛依然明亮,看病时的手也还是稳的。村里有了手机信号后,他出诊的次数少了些,因为很多时候人们会直接打电话问他。但只要有需要,他还是会背着他那个旧医药箱,走家串户。
我有次问他:“李大爷,您都七十多了,还这么辛苦干嘛?”
他笑笑说:“习惯了。再说了,这村里就我一个医生,我不干谁干?”
我又问:“您从来不收钱,这么多年是怎么生活的?”
他摆摆手说:“我又不缺啥,吃饱穿暖就行。再说了,村里人哪有多少钱?他们把自家种的东西给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知道李大夫有退休金,但那点钱在现在看来实在是微不足道。他儿子每个月也会给他寄钱,但据说大部分都被他偷偷分给了村里有困难的人家。
去年冬天,我回村探亲。听说李大夫住院了,在县医院。我赶紧去看他,发现他瘦了很多,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让人心疼。
病房里还有几个村民,都是轮流来照顾他的。他看到我,笑着说:“你小子还记得回来看我啊。”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肺癌晚期,已经扩散了。我一下子愣住了,眼泪差点掉下来。
“别那副表情,”他拍拍我的手,“人都有这一天。我这把年纪了,没啥好遗憾的。”
我问他为什么不早点治疗,他叹了口气说:“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再说了,治不好的病,治它干嘛,浪费钱。”
我知道李大夫不是缺钱治病。他儿子是医生,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但李大夫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反而很平静。
住院期间,村里人几乎每天都有人来看他,带着自家种的菜、炖的鸡汤。病房里总是挤满了人,护士经常来赶人,说影响休息。李大夫每次都笑呵呵地说:“没事,他们是来看热闹的,让他们看看吧。”
李大夫在医院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回村了。他说想回自己家里,在熟悉的地方。他儿子不同意,但拗不过他,最后只好安排了辆救护车送他回去,还请了个护工照顾他。
回村后,李大夫住在自己的老房子里,那个当了几十年诊所的地方。他说他喜欢闻到药味,感觉自在。
村里人知道后,每天都有人去看他,有时候他屋里挤满了人,大家就在那儿聊天,说说村里的事,仿佛他只是有点小病一样。
李大夫去世那天是个晴天。前一天晚上,他突然对照顾他的护工说想吃荷包蛋。护工连夜去鸡棚摸了个蛋,清早起来给他做了。他吃完后,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
消息传开后,村里人都哭了。有人说,李大夫太累了,这辈子没享过福,现在总算能好好休息了。
李大夫的葬礼那天,我正好在村里。清早起来,发现村口的路上已经堵满了车,大多是从外地开来的。我数了数,至少有一百多辆,从面包车到小轿车都有。
原来都是李大夫这几十年来救过的人和他们的家人。有人是专程从省城赶来的,有人甚至从外省开车过来。大家都带着花,带着纸钱,要给李大夫送行。
葬礼上,人山人海。李大夫的儿子站在人群中,不停地向前来吊唁的人鞠躬。我听到有个老人对李大夫的儿子说:“你爸救了我孙子的命,这恩情我记了一辈子。”
还有个中年男子握着李大夫儿子的手说:“四十年前我发高烧,是你爸半夜走了十里山路给我看病。要不是他,我早就不在了。”
这样的话,那天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每个来的人似乎都欠李大夫一条命,或者至少是一份恩情。
葬礼结束后,李大夫的儿子找到了他父亲的那个本子,就是记录病例的那个。他翻开来看,发现里面不仅有病例,还有一些零散的笔记。有一页上写着:“张老汉家的小孙子肺炎好了,以后要多注意保暖。王婶的高血压稳定了,但要记得按时吃药。”
那些笔记写得很随意,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关心却是那么真实。李大夫不只是在治病,他是在关心每一个病人的生活。
李大夫的儿子还在他床头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几张纸。打开一看,是李大夫写的遗嘱。他说他去世后不要大操大办,省下的钱都捐给村小学,给孩子们买书和文具。
最让人意外的是,信封里还有一张老照片,是李大夫年轻时和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的合影。背面写着:“1983年,与恩师于省医院。”
原来李大夫年轻时曾在省医院工作过,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医生。但后来为什么选择回到这个偏远的山村,成为一名普通的乡村医生,没人知道原因。他的儿子说,父亲从来不谈这事,只说他喜欢安静的生活。
李大夫走后,村里卫生室关了好长时间。县医院后来派了个年轻医生来接替他的工作,但总感觉不一样了。那个年轻医生很认真负责,但他按规矩收费,也不出诊,更不会修收音机和手电筒。
村里人常常会说:“要是李大爷还在就好了。”但他们也知道,像李大爷那样的人,这辈子遇到一个就已经很幸运了。
前几天,我又回了趟村。路过李大夫的老房子,发现门口多了块石碑,上面刻着:“村医李大夫,四十年坚守,大爱无言。”石碑前总是有鲜花,听说是村里人轮流放的。
石碑旁边是李大夫的那把老藤椅,已经修补了好几次,椅背的漆都掉了。村里人说,那把椅子谁也不许动,就让它在那儿,好像李大夫还会坐在那里,等着谁家有人不舒服了来找他。
有时候,天气好的下午,村里的老人会聚在李大夫屋前的空地上,坐在一起聊天。他们会说起李大夫的故事,说他怎么冒着大雪去看病,怎么半夜起来给人打针,怎么给穷人家的孩子垫药钱。
每次听着这些故事,我都会想起那个背着旧医药箱,腰背笔直的瘦高个子老人。他走得那么匆忙,好像永远赶着去做什么重要的事情。或许对他来说,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都很重要吧。
李大夫走了,但他的故事还在这个山村里流传。每当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大家的眼睛里都会闪烁着敬意和怀念。
那天离开村子时,我又看了一眼李大夫的老房子。夕阳下,那个歪歪斜斜的”李氏诊所”木牌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在向我点头告别。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