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亮得早了。我推开斑驳的木窗,春光扑面而来。院子里那棵老桃树又开花了,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
天亮得早了。我推开斑驳的木窗,春光扑面而来。院子里那棵老桃树又开花了,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
母亲坐在门槛上择豆角,听见响动抬头看我,手里的活儿也没停。“清明快到了,你大姐肯定又要回来看你爸。”她说着,顺手把一根发黄的豆角丢进了脚边的塑料袋里,那是留着喂院子里那只瘸腿老黄狗的。
我点点头,没说话。刷牙的搪瓷杯里长了一圈水垢,我用手指抠了抠,没抠掉。
我叫李小满,大姐叫李小芳。姐弟俩名字都是我爸给取的,听县城里的广播学来的,说是啥”接地气”。
“那你今年要不要回来?”母亲冷不丁地问。
我顿了顿,嘴里的牙膏沫子差点呛到喉咙里去。“回,怎么不回?”我擦擦嘴,水珠顺着下巴滴到了地上,砸在那块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
母亲叹了口气,低头继续择她的豆角。
大姐比我大八岁。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粉色碎花衬衫,头发用一根红皮筋扎成马尾,露出饱满的额头和黝黑的脸蛋。
那时候,我六岁,她十四。正是该上初中的年纪。
那年春天,我爸在县城建筑工地干活,被从高处掉下来的水泥块砸中了腰。大姐是被村长开拖拉机接回家的。我记得那天下着小雨,拖拉机的轮子碾过泥泞的村路,溅起一片片黄色的泥水。
拖拉机的后斗里,躺着满脸惨白的爸爸,大姐蹲在一旁,用自己的校服外套盖在爸爸身上。她的头发全湿了,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表情却异常平静。
“小满,去叫妈妈来。”她看见我,轻声说。
那年的清明节,村里人都去上坟,只有我们家没去。爸爸躺在床上,整天昏昏沉沉的。妈妈守在炉子旁,忙着煎中药。屋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混合着爸爸身上时不时传来的一股尿骚味。
“我不上学了。”那天晚上,大姐突然对妈妈说。我正蹲在门口玩泥巴,手里捏着个歪歪扭扭的小泥人。
“胡说什么!”妈妈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手里的药碗差点掉在地上,灰黑的药汁溅在她洗得发白的围裙上。
“梅姨说县城食品厂招人,我去。”大姐的声音很坚定,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的声音可以这么沉稳。
墙上的老式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指针慢慢移向了晚上八点。屋外,知了的叫声忽远忽近。
最后还是大姐去了县城。我记得她走那天,背着一个旧书包,里面装着两套换洗的衣服和一本发黄的语文课本。出门前,她蹲下来摸摸我的头:“小满,好好上学,知道吗?”
我用力点头,不明白她为什么眼圈红红的。
后来的日子像是被按了快进键。爸爸的伤始终没好利索,腰间打了两根钢钉,下不了地,只能靠着墙坐着,有时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晒太阳,看着远处连绵的田野和时不时经过的拖拉机。
大姐每个月都会寄钱回来,有时候还会捎些城里的点心和衣服。她从食品厂跳到了服装厂,后来又去了电子厂。二十出头的年纪,手指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和细小的伤疤。
“小芳找了个城里的对象没?”每次大姐回来,村里的婶子们总会这么问。
大姐只是笑笑:“厂里忙,哪有时间谈对象。”
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比同龄人高出半个头。村里人都笑着说:“小满长得真快,像棵小白杨一样,一眨眼就蹿高了。”
大姐每次回来,都会把我拉到一边:“功课学得怎么样?有没有考第一?”
我总是骄傲地挺起胸脯:“语文第一,数学第三,总分第二!”
大姐会欣慰地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钱塞给我:“买本好点的参考书。”
有一次,我问她:“姐,你不想继续上学吗?”
她望着远处的田野,沉默了一会儿:“想啊,做梦都想。”
我注意到她手上的创可贴,还有指甲缝里洗不掉的污渍。
高考那年,我发烧到39度。大姐请了假回来照顾我。她日夜不离地守在我床前,用冰毛巾敷我的额头,喂我吃药。
“没事的,小满,你一定会考上大学的。”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明显。
我如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大姐拿出了所有积蓄,还跟亲戚借了一些,才凑齐了我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以后你自己挣钱了,可不许忘了咱爸咱妈。”临走那天,大姐帮我整理行李,叮嘱道。
我点点头,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挣大钱,让全家人都过上好日子。
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一方面是路途遥远,另一方面,我在学校找了家教和兼职,想多攒些钱减轻家里负担。偶尔回家,总能看到大姐寄来的钱和东西。她的信总是很短,字迹歪歪扭扭的:
“小满,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爸的药别省,该吃就吃。” “小满,听说北方冷,给你买了件羽绒服,你瘦了吧,买的L号。” “小满,过年回家吗?我可能回不去了,厂里赶货,你要是回,帮我看看爸妈。”
毕业那年,我拿到了深圳一家科技公司的offer,起薪就有八千。我给家里打电话报喜,电话那头,爸妈欣喜若狂。
“等我安顿下来,就接你们去深圳住。”我信誓旦旦地说。
与此同时,大姐在广州的服装厂当上了小组长,每月能拿到四五千块钱。她给家里寄了一台二十一寸的彩电,村里人都跑来看热闹。
我去了深圳,大姐在广州。两座城市相隔不远,但我们却很少见面。工作忙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我总觉得和大姐之间少了些话题。她的世界里只有工厂、加班和存钱,而我的生活中则充满了代码、项目和升职加薪的焦虑。
转眼间,五年过去了。我在深圳买了房,公司也步入正轨。有一天,大姐突然打电话来说要来看我。
“明天不行,我要加班。”我随口推脱,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那下周呢?”大姐的声音有些疲惫。
“下周可能也不行,公司有个重要项目…”我看了眼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最终,大姐没来成深圳。而我,也一直没抽出时间回老家看看。
2019年春节前,爸爸因肺炎住院了。我连夜赶回老家,医院走廊的灯管一明一暗地闪烁着,散发出惨白的光。
大姐已经先到了,她站在病房外,神情憔悴。看到我,她勉强笑了笑:“来了?”
我点点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爸情况不太好,医生说…”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最多撑一个月。”
病房里,爸爸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黄黄的脸上插满了管子。妈妈坐在一旁,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无力感。尽管我已经是身价千万的创业者,却依然无法挽救自己的父亲。
爸爸走得很安详,就在除夕夜的晚上。我们甚至来不及吃一顿团圆饭。
“以后…我会常回来看妈。”火化那天,我对大姐说。
大姐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她的眼睛红肿,像是哭了一整夜。
之后的几年,我的公司越做越大,甚至开始有了国际业务。我很少有时间回老家,每年清明,都是大姐一个人回去给爸爸上坟。
妈妈的电话里偶尔会提起大姐:“你姐今年又没找对象,都快五十了…”
我总是敷衍地答应着,内心却有种说不出的愧疚。大姐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她本该有更好的人生。
2022年初,大姐突然住院了。医院诊断结果是肺癌晚期,已经转移到了肝脏。当我赶到广州的医院时,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半长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脸色蜡黄。
“怎么不早点检查?”我握着她枯瘦的手,声音颤抖。
“哪有时间啊,厂里那么忙。”大姐虚弱地笑了笑,“再说,钱都给你上学了,哪还有多余的做什么体检…”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别哭,小满。”大姐轻轻拍拍我的手,“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供你上了大学,看你出息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医院走廊里抽了一整包烟,直到手指被烫得发红。
大姐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即使是最好的医院和最贵的药物,也只是稍微减缓了她的痛苦。临终前的一个下午,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艰难地开口:
“小满,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 “第一,照顾好妈;第二…”她停顿了一下,“清明节,把我和爸放在一起。”
我点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大姐走得很平静,就像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生中所有的不公和苦难。
今年清明,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村子变了模样,水泥路取代了泥泞的村道,许多旧房子被推倒重建,只有我家那栋老屋依然故我。
母亲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却执意要亲自下厨做饭。
“你姐最爱吃的红烧肉,”她切着五花肉,手有些抖,“还有这个清蒸鲈鱼,你姐说城里人都爱吃。”
我默默地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突然想起小时候大姐也是这样在厨房里忙前忙后。
清明这天,天气格外晴朗。我抱着大姐的骨灰盒,和母亲一起上了山。父亲的墓前,几束野花开得正艳,想必是村里人刚刚扫过墓留下的。
“爸,我把姐姐带回来了。”我轻声说。
风吹过山岗,带来远处油菜花的清香。
母亲从包里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是全家人在我高中毕业时拍的。照片里,大姐站在我身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衫,笑得腼腆。
“你姐这辈子,活得太苦了。”母亲叹了口气,“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她把自己的一切都搭进去了。”
我沉默不语,心中五味杂陈。
回程的路上,母亲突然说:“昨天整理你姐的遗物,发现了这个。”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我。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发黄的录取通知书,日期是1994年,正是大姐初中毕业那年。通知书显示,她被县重点高中录取了。
信封里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写着:“小满,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这个,请不要难过。我的人生没有遗憾,因为你替我完成了梦想。记得常回家看看,妈一个人不容易。”
纸条的背面,是一行小字:“小满,姐爱你。”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远处的村庄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安宁。我突然想起大姐年轻时的样子,穿着褪色的碎花衬衫,在夕阳下等我放学回家。
“走吧,回家。”母亲轻声说,“你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这个家。”
我点点头,抹去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放进口袋,贴近心口的位置。
天很蓝,云很白。家的方向,那棵老桃树又开满了花。
来源:阿琼的育儿小秘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