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是我在老家居住的第三十五个年头,村子大大小小的事我都看在眼里。安宁村不大,一条泥巴路把村子分成两半,东边是老村民,西边是后来的外地人。村口那棵老槐树见证了太多人来人往,树下的石桌已经坐出了光滑的凹痕。
安宁村要拆迁的消息像一阵风,吹得人心浮动。
这是我在老家居住的第三十五个年头,村子大大小小的事我都看在眼里。安宁村不大,一条泥巴路把村子分成两半,东边是老村民,西边是后来的外地人。村口那棵老槐树见证了太多人来人往,树下的石桌已经坐出了光滑的凹痕。
拆迁的事一公布,石桌旁的议论就没停过。昨天我去倒垃圾,听见几个老人在那里算补偿款。
“按现在的政策,一平米补三千五,我家一百二十平,那就是…”
“你家能拿四十多万,我家才九十平,少了十来万呢。”
我没搭话,绕过他们往垃圾桶走。往常这个点,垃圾桶旁边会蹲着两三个拾荒的老人,今天却一个都没有。
陈大爷家在村东头,我从小就喊他”枣树爷爷”。他家院子里有棵枣树,枝干粗壮,树冠像把巨伞,每到秋天满树的枣子红得发亮,街坊四邻的孩子都爱去他家”顺”几个。村里人背地里嘀咕陈大爷傻,好好的院子种什么树,又不值钱,还招来一堆熊孩子。
昨天黄昏,陈大爷提着把旧锯子在院里转悠,我正从他家门前经过。
“大爷,割枣树啊?”我随口问。
“嗯。”他点点头,脸上的皱纹比往常更深些,“拆迁了,树留不住,砍了吧。”
我瞟了眼那棵枣树,它比我记忆中好像还要高大些。树干上有几道刻痕,应该是当年孩子们用小刀刻的名字,如今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凹凸不平的疤痕。
“可惜了,这树得有…”
“四十年了。”他轻声说,枯瘦的手摸着树皮,“你爹小时候都在这摘过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拆迁是好事,村里人盼了多少年,但总有些东西要跟着一起消失。
“没事,你明儿个来帮我抬树根,那玩意重。”
我答应了,转身往家走。半路上碰见刘婶,她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瓶酱油和一包盐。
“明天就涨价,囤点东西。”看我疑惑的眼神,她解释道,“老刘听说的,拆迁款一发,物价都得往上窜。”
我笑了笑没说话。安宁村的人都这样,日子过得精打细算,今天省下的两块钱能让明天多吃顿肉。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陈大爷家。他家院子里已经来了五六个人,都是村里的老面孔。枣树已经被锯断了,粗壮的树干横躺在地,旁边堆着一摞树枝,陈大爷正在用斧子砍树根。
“来得正好,快帮把手。”
我走过去,弯腰抓住树根的一端。这树根比我想象的还要重,七八个人合力才把它从土里拔出来。
“哎哟,这根得有两百斤吧。”张叔喘着粗气说。
陈大爷没说话,拿出把旧菜刀,在树根的一个节疤处比划了一下,然后用力一劈,树根竟然裂开了一道缝。
所有人都凑了过去。
树根的裂缝里,塞满了钱。
不是现代的钞票,而是老式的纸币,还有一些铜板,每一张都用透明的塑料袋包着,紧紧地嵌在树根的纹理里。
“这…”张叔的烟都掉了,“大爷,这是啥情况?”
陈大爷慢慢蹲下来,从树根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包钱。塑料袋已经发黄,但里面的钱却保存完好。他打开看了看,是五六张一元的人民币,年代久远,边缘已经有些发脆。
“我婆娘生前的习惯。”陈大爷的声音有些哑,“每年留一点,说是攒着给孙子娶媳妇用。”
我知道陈大爷的故事。他儿子二十年前出了车祸,儿媳妇带着孙子回了娘家,再没回来过。陈大爷的老伴盼了十年,没盼回孙子,三年前走了。
“这得有多少钱啊?”刘婶瞪大了眼睛。
“不多,也就几千块。”陈大爷把那包钱递给我,“你们帮我看看,我眼睛花了。”
我接过来,小心地打开。里面有几张五元的,几张一元的,甚至还有几枚分币,全都用塑料袋一层层包好。每个袋子上贴着小纸条,写着日期:1989年5月、1992年10月、1995年6月…字迹工整,但明显是不同时期写的,有的已经褪色了。
“这是…”
“每次卖枣的钱,她都留一点放进树里。”陈大爷说,“刚开始是夹在树杈里,后来树长大了,就塞进树干的缝里。四十年了,树把钱都包进去了。”
我一时语塞。那不只是钱,那是四十年的时光,一点一滴地被这棵树记录下来。
“大爷,这些钱您打算怎么办?”张叔问。
陈大爷摇摇头:“先收着吧,等拆迁款下来,我去镇上买盆大的,重新种棵枣树。”
“这钱都过期了,不能用了吧?”刘婶插嘴道。
“不是为了用。”陈大爷慢慢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是为了记得。”
这话说得简单,却让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村里人都沉默了,看着那棵被砍倒的枣树和它裂开的树根,里面塞满了四十年的记忆。
不知是谁先开口:“我家那棵石榴树也有三十多年了…”
话音刚落,大家就纷纷动了起来。张叔说他家后院的银杏树至少四十五年,刘婶家的梨树也有二十多年,李大妈家门前的桂花树更是从她结婚那年就开始栽种。
“走,回家把树根挖出来看看!”
不到半小时,村里的消息就传开了。安宁村的人们纷纷回家检查自家的老树。有人家挖出了同样塞满钱的树根,有人在树干里发现了旧照片,还有人找到了塞在树洞里的信件和日记。
下午我又路过陈大爷家,看见他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一个旧铁盒,正往里面小心翼翼地整理那些从树根里取出来的钱。
“大爷,吃了没?”我站在院门口问。
“吃了。”他头也不抬,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旧币,“早上煮了点粥。”
院子里的地面上还留着枣树的痕迹,一圈深色的土壤,比周围的颜色要深,像一道伤疤。
“村里人都去挖树了?”他突然问我。
“嗯,都去了。”我点点头,“王奶奶家的柿子树里找到了她儿子小时候的成绩单,李叔家的槐树里有他父亲的老烟袋…”
陈大爷笑了笑,笑容在他沧桑的脸上显得格外温暖:“好啊,都找找吧,趁着还能找。”
这话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村里捉迷藏的日子。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秘密基地,有的藏在谷仓,有的躲在井边,还有的爬上了房顶。如今那些地方都要拆掉了,我们曾经的秘密也要被一一揭开。
当天晚上,安宁村热闹非凡。几乎每家每户都在院子里挖着什么,有的拿着铁锹,有的用着小铲子,甚至还有人借来了工地上的小型挖掘机。
我家院子里没有树,但我父亲却指着墙角的一块石头说:“把那个翻开看看。”
那是块普通的大石头,在我家院子角落至少放了三十年。我和父亲合力把它翻过来,石头下面是一个小木盒,里面放着一本发黄的存折和一叠照片。
“这是你上学时候的学费。”父亲拿起存折翻了翻,“那时候攒钱不容易,每次有点余钱就存起来,怕放家里花了,就藏在这石头底下。”
存折上最后一笔存款是1998年,那年我高考结束。后来我去了城里上大学,再后来就留在了城里工作。存折上的钱早就用完了,但父亲却一直把它和那些照片藏在石头下面。
那晚,村里的广播喇叭响了起来。那个已经生锈的喇叭至少有二十年没用过了,声音嘶哑,却传得很远。
“通知,通知,明天上午十点,全体村民到村委会领取拆迁协议…”
喇叭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不知为何,我却觉得那声音里带着一丝留恋。
第二天一早,我去陈大爷家帮忙。他正在收拾东西,几个纸箱堆在院子中央,旁边是那个装满树里取出的钱的铁盒。
“大爷,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东西不多。”他指了指那几个箱子,“这辈子没攒下什么,就这些破烂。”
我走进屋里,墙上的老式挂钟还在滴答作响,那是我记事起就在那里的,如今表面已经泛黄,但时间却走得很准。
“那个也要带走吗?”我指着挂钟问。
“带走。”他点点头,“它比我年纪还大呢,是我爹留下的。”
我小心地取下挂钟,发现它背后的墙上有一块颜色较浅的痕迹,是挂钟遮挡了几十年阳光留下的印记。
“大爷,您那些钱…”
“装好了。”他指了指铁盒,“一张都不少。你知道吗,最早的一张是1982年的,那年你还没出生呢。”
我点点头。1982年,改革开放才刚刚开始,那时候的一元钱能买很多东西。而如今,那张钱已经不能流通,只剩下了收藏的价值。
“村里人都找到了什么宝贝?”陈大爷一边整理东西一边问。
“各种各样的。”我笑了笑,“张叔家的老榆树里发现了他爷爷的军功章,李大妈家的花盆底下藏着几块银元,王奶奶家……”
我一一说来,陈大爷听得很认真,不时点点头。这些被找到的东西,有的值钱,有的不值钱,但它们都承载着记忆,是安宁村几十年历史的一部分。
上午十点,村民们陆续到村委会领取拆迁协议。人们排着队,脸上既有期待也有不舍。毕竟,这里是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虽然破旧,但每一砖一瓦都有故事。
陈大爷拿到协议后,在角落里仔细看了很久,最后在签字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但却很认真。
“大爷,您这是要搬到哪去住?”我问。
“镇上有套安置房,六十平米,够住了。”他折好协议放进贴身口袋,“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地方种树。”
我陪他走出村委会,路过村口的那棵大槐树。树下的石桌旁围着一圈人,都是村里的老面孔。他们在讨论拆迁的事,有人欢喜有人忧。
“陈老哥,听说你家枣树里藏了不少钱啊?”一个老人冲我们喊道。
陈大爷笑了笑:“不多,就是些纪念。”
“我家那棵梧桐树,里面居然有我爹当年写的情书,还真是…”那人笑着摇摇头,没说完。
其他人也纷纷讲起自己家的发现。有人在老房梁上找到了祖辈留下的银元,有人在院子的砖缝里发现了压岁钱,还有人在井边的石块下挖出了一盒珍藏多年的老照片。
这一天,安宁村的人们似乎都沉浸在回忆里。他们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讲着那些被遗忘又被重新发现的故事,笑声和叹息交织在一起。
傍晚,我和陈大爷一起回家。路过村口的垃圾站时,看见几个老人在那里翻找什么。
“他们在干嘛?”我疑惑地问。
“捡东西呗。”陈大爷淡淡地说,“村里人扔了不少旧物件,他们觉得可惜。”
我这才注意到,垃圾站周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破旧的家具、老式电器、褪色的衣物、甚至还有几盆枯萎的花草。这些都是村民们准备搬家时扔掉的,在他们眼里已经没用了。
“您不会也扔了那些钱吧?”我突然想到这个可能性。
“怎么会。”陈大爷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给我看,“这是1986年的五元,那年我们家刚通了电,买了第一台电视机。”
我接过那张纸币,轻轻抚平。它已经有些发脆,但图案还很清晰。这张钱见证了一个家庭的变化,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变迁。
“大爷,您说这些东西值钱吗?”我把钱还给他,问道。
陈大爷小心地把钱放回口袋,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值不值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值得记住。”
他顿了顿,又说:“人这辈子,能记住的东西才是最值钱的。”
夜幕降临,安宁村的灯一盏盏亮起。这些灯光在不久的将来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建筑和新的生活。但那些被挖掘出来的记忆,那些被树根、墙缝、石块保存的过去,却会继续被人们珍藏。
就像陈大爷说的,值得记住的东西,才是最值钱的。
而安宁村的人们,在拆迁前的这几天,都找到了自己最值钱的东西。
来源:粤北山里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