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哪有那么多好心人啊?你要是遇不上,就得饿死在这站台上。"站长老张把馒头塞我手里,我攥着这救命的白面团,喉咙里像卡了块石头。
"哪有那么多好心人啊?你要是遇不上,就得饿死在这站台上。"站长老张把馒头塞我手里,我攥着这救命的白面团,喉咙里像卡了块石头。
1990年的哈尔滨火车站,寒风刺骨。
那年我才十八岁,浑身上下就只有两件像样的衣裳,连棉裤都是补了又补的旧货。
身上揣着姑姑家的地址和最后五块钱,从南方坐了三天三夜的硬座火车,来投奔素未谋面的亲戚。
谁知道刚到哈尔滨,就傻了眼——姑姑家早搬了,地址作废,我成了无处可去的流浪人。
那会儿的哈尔滨火车站可热闹了,下火车的人像赶集似的往外涌,个个腰里别着半导体收音机,肩上扛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脸上带着各自的目的地和希望。
就我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中央,像根空心芦苇,一阵风就能刮倒。
问了三个人,才有一个愿意搭理我,告诉我那个地址早就拆迁了,具体搬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
我脑袋嗡嗡响,心想:这下完了,五块钱连回去的车票都买不了,还真成了睡马路的叫花子了。
第一晚就在站台的长椅上过的,东北的夜,冷得钻心。
我蜷缩着身子,把仅有的那件旧棉袄拉到脖子,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结成白霜,一边磨牙一边想:早知道不来了,死在家乡好歹熟悉。
家里穷,大字不识几个的爹娘整天忙着下地干活,哪有心思管我这个不懂事的。
前年姐姐出嫁,陪嫁钱掏空了家底。
爹说我都十八了,不能再啃老,得出去闯荡。
我一气之下,拿着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和姑姑留下的地址,连夜坐了火车。
谁知道风风火火来了,却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那时候年轻,不懂得乡音之外也有乡愁这回事。
清早,刺骨的东北寒风从站台缝隙钻进来,把我从短暂的睡梦中刮醒。
朦胧中,一位穿铁路制服的中年人站在我面前,脸膛黝黑,眼角的皱纹刻满岁月。
"小伙子,你这是要去哪啊?"他粗声粗气地问,沙哑的声音里透着关切。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说明了情况,说我是来投奔姑姑,谁知道地址不对。
"哎呦,你这可够呛。"他叹了口气,语气里有关心也有责备,"南方来的吧?这大冷天的,浪什么浪啊。"
他叫老张,是火车站的一名普通站务员,在铁路上干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像我这样的年轻人。
"跟我来吧,喝口热水暖和暖和。"他领我到站务室,倒了碗冒着热气的白开水,顺手塞给我半个馒头。
这是我来哈尔滨的第一顿饭,那馒头香得我差点掉泪。
"饿不死就行,日子总能过。"老张站在窗前点燃一根红塔山,烟雾在阳光下飘散,"咱老百姓啊,就得这么一步一步过。"
他这话说得随意,可我当时却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站务室的暖气热乎乎的,让我冻了一宿的身子终于活过来。
墙上贴着几张铁路局发的宣传画,泛黄的边角证明它们已经在这里守望了很久。
老张指了指站台旁的小卖部,穿过人群能看见一间破旧的板房,上面挂着手写的牌子。
"那老板娘脾气不好,但人实在,你去问问,说不定能帮你找个活干,"老张吐了口烟圈,"就说是老张介绍的。"
我千恩万谢地出了站务室,小心翼翼地走向那间小卖部。
冰雪覆盖的地面打滑,我几次险些摔倒,心想这哈尔滨的冬天,真不是南方人能熬的。
小卖部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烟草、酒精、炒货和人的汗味交织在一起。
柜台后面站着个中年妇女,四十出头,扎着条花头巾,脸蛋红扑扑的,眼角的皱纹里都刻着生活的艰辛。
"干活?你能干啥?"她上下打量我,目光如刀,仿佛要把我剥皮拆骨似的。
我心慌,双腿发软,可比起饿死,怕人算什么?
"搬东西、扫地、刷碗,啥都行,"我低着头,声音比蚊子还小,"老张站长介绍我来的。"
"老张?"她挑了挑眉,"那老东西居然还管这闲事?"
她叫孙慧芬,是小卖部的老板娘,嗓门大得能盖过站台的广播。
"行,一天五块,管顿饭,"她打量我几眼,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别偷懒,别耍滑,发现一次撵你走。"
"晚上你就睡小卖部后面杂物间,反正也没人用,"孙慧芬说话干脆利落,像是在谈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而不是在救我的命。
杂物间只有两平米大小,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纸箱和饮料瓶,角落里摞着几个空酒坛子,散发着刺鼻的白酒味。
她指着墙角一堆纸箱子,"先把那些整理了,卖给收破烂的。"
我点点头,如获至宝般开始干活。
那一刻,五块钱在我眼里比五百块都珍贵。
小卖部的杂物间成了我的避风港,虽然只有两平米,睡觉时腿都伸不直,冬天冷得要命,但我知足得很。
有个地方睡,有口饭吃,对当时的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南方小子,干活麻利点,这边客人等着呢!"孙慧芬的大嗓门总能穿透整个小卖部,让我从恍惚中惊醒。
春去秋来,转眼就是大半年。
我从小卖部的打杂工,变成了站台上的搬运工。
那时候火车站人来人往,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总需要有人帮忙。
我一趟趟地把行李从站台搬到大厅,从大厅搬到马路,一天下来能挣个十来块。
虽然累得腰酸背痛,晚上睡觉时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疼,却也有了些积蓄。
我把钱都藏在杂物间的墙缝里,每天晚上数一遍,那是我在这陌生城市的唯一慰藉。
"小子,你这么拼命,是想干啥啊?"同是打工的老刘问我。
他比我大十岁,长着张饱经沧桑的脸,眼神里透着社会的复杂。
曾在国营厂子干过,下岗后只能靠在站台搬行李维生。
"我想攒钱学手艺,"我低声说,仿佛说出来就会破灭似的,"学好了,以后就不用受这罪了。"
老刘嗤笑一声,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你这南方娃子,想得美!没关系没门路,学个屁的手艺。"
他的大拇指满是老茧,曾经是国营厂的技术能手,如今却沦落到靠拿行李过活。
他这话刺痛了我,可我没反驳。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那是1990年,国企改革风声鹄起,下岗工人寻找出路,人心浮动,谁还有心思管我这无处可依的外地人?
在我眼前的,只有满站台来来往往的旅客,和成堆的行李。
冬天又来了,比去年还冷。
杂物间的墙缝透风,我用报纸糊了一层又一层。
夜里冷得睡不着,就缩成一团,想着家乡的事。
父亲的咳嗽声,母亲粗糙的手,还有邻居家的大黄狗,都在梦里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孙慧芬看不过去,给了我一床旧棉被,上面还带着香皂的味道。
"你小子命硬,这么冷的天还没病倒,"她嘴上不饶人,手上的动作却出卖了她的心软,"可别冻死在我这里,晦气。"
有天晚上,老张喝了点酒,坐在小卖部的长凳上唠嗑。
他的脸被酒精染得通红,眼神有些迷离,却依然透着铁路人特有的刚毅。
"现在这日子,谁也说不准啊,"他拿着茶缸,里面装的却是二锅头,"我们这些老人吧,跟着单位走,饿不死。"
"你们年轻人,有本事就得闯,没本事就只能混日子,"他拍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轻,"小顾,不能一辈子睡杂物间啊。"
我端着热水,坐在他旁边,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铁路系统的变迁,说着计划经济如何转向市场经济。
我听得半懂不懂,只隐约感觉到,这个国家正在经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变革,而我,只是这变革中的一粒微尘。
店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渴望》的主题曲,那是当年最火的电视剧,连孙慧芬这样的泼辣女人都会停下来听一听。
"老张,我想学修车,"我突然说道,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他愣了一下,酒意稍退,"修车?"
"嗯,我看站前广场的修自行车摊子,生意挺好,"我搓着手,像是在给自己壮胆,"黄师傅一天能修十几辆车呢。"
老张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那玩意儿哪有那么好学?要拜师的。"
"我可以从打下手开始啊,"我急切地说,眼睛发亮,"扫地、递工具都行!"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老张笑了,那笑容让我看到了希望。
"行,明天我带你去见个人,"他拍拍我的肩膀,力道比平时重了几分,"你小子有心,我帮你这一把。"
第二天,老张真带我去了火车站前的修车铺。
那是个简陋的棚子,几把工具散乱地摆在工作台上,地上到处是自行车零件和黑乎乎的机油渍。
修车师傅王德明,四十多岁,脸黑手粗,眼神锐利,说话不多,整天叼着根烟,烟灰掉在衣服上也不管。
老张介绍了我的情况,王师傅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目光在我瘦弱的身材上停留了几秒。
"行,来吧,先看着学,每月给你二十,"他言简意赅,连个笑容都欠奉。
我心里乐开了花,简直想给老张和王师傅磕头。
虽然钱比搬运工少多了,但这是学手艺呀!
晚上回到杂物间,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象着将来的日子。
也许过几年,我就能成为一名熟练的修车师傅,甚至可以开自己的店。
到时候,就能衣锦还乡,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想着想着,竟甜甜地睡着了,梦里全是亮闪闪的自行车铃铛。
可现实哪有那么顺利。
王师傅虽然收了我,却基本不教我技术。
我每天就是打扫卫生、整理工具、给他递东西,偶尔帮他按住自行车。
"师傅,那个链条怎么修?"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惹他不高兴。
他头也不抬,一边摆弄着手里的链条,一边冷冷地说:"看着不就会了!"
修车铺的棚子冬天冷得要命,夏天热得像蒸笼。
王师傅整天愁眉苦脸,抱怨生意不好,却又不肯教我真本事。
修车的老顾客来了,他就把我打发去买烟或扫地,怕我偷师。
一个月过去,我只学会了给自行车打气和简单上油。
王师傅见我心急,冷笑道:"学手艺哪有那么快?我当年跟我师傅三年才能独立修车。"
"你小子才来几天,就想学全套?慢慢来吧,"他点燃一根烟,眯着眼睛看我,眼神复杂。
我委屈,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每天下班后,我偷偷留在摊位上,摆弄那些工具,琢磨白天王师傅是怎么修车的。
有时候加班到深夜,饿得肚子咕咕叫,就想起孙慧芬的小卖部,想着那里虽然条件差,至少有热乎饭吃。
有天傍晚,站台上来了趟特快列车,车厢里挤满了人。
我正收拾工具准备回杂物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家乡的邻居李阿姨!
她拖着个巨大的编织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装满了家乡的特产。
我愣在原地,心脏狂跳,不知是该上前打招呼,还是装作没看见。
家乡啊,那个我气冲冲离开的地方,此刻竟让我如此思念。
李阿姨认出了我,惊讶地喊道:"小顾!是你啊?你家里人到处找你呢!"
她放下手中的编织袋,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瘦了好多啊,过得咋样?"
我勉强挤出笑容,不敢说实话,只是问家里的情况。
我这才知道,父亲生病住院,母亲托人四处打听我的下落。
村里人都说我这个不孝子,气跑了就再也没消息,害得父母整日以泪洗面。
我心如刀绞,却又不敢回去。
走时说得多硬气啊,"我这一走,非要混出个人样来不可!"
才一年多,就灰溜溜回去?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李阿姨走后,我在站台上坐了一整夜,想着家里的情况。
夜色中的哈尔滨火车站,灯火通明如白昼,来来往往的旅客匆匆赶路,没人注意角落里一个落寞的南方青年。
第二天,我魂不守舎地去了修车铺,手脚都不听使唤。
修车时把王师傅的扳手摔在地上,又把客人的自行车链条装反了。
"怎么了?"王师傅少见地关心了一句,眉头紧锁,眼中却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柔和。
我犹豫片刻,把家里的事说了。
王师傅听完,难得地沉默了。
他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雾在空气中盘旋,就像我纷乱的思绪。
半晌,他叹了口气,"人这辈子啊,不就是这么回事。"
"你在这学不到啥真本事,回去吧,照顾老人要紧,"他拍拍我的肩膀,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趁早回去,别像我这样。"
他的话像当头一棒。
我这才发现,自己跟了个并不精通技术的师傅,白白浪费了大半年时间。
那晚,我带着满心的失落,又去了小卖部。
孙慧芬正在整理货架,看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皱了皱眉。
"咋啦?让人欺负了?"她放下手中的饮料瓶,难得温柔地问了一句。
我把情况和盘托出,包括我的窘境和对未来的迷茫。
小卖部的灯光昏黄,映照着她饱经风霜的脸,竟然有了几分慈祥。
"咱们老百姓啊,就这命,"孙慧芬叹了口气,拿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支点上,"不过你这娃子有志气,不像那些光会抱怨的。"
她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沉思片刻,"我看你在这也学不到啥真本事,不如......"
她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权衡什么,"我侄子在哈尔滨第三机床厂当学徒,那边正缺人。"
"你要不要去试试?那可是真手艺,学会了一辈子吃饭不愁,"她的眼睛在烟雾中闪烁着亮光。
我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光明,"真的可以吗?"
"我给你引荐,能不能留下看你自己,"她掐灭烟头,突然又恢复了那副泼辣样,"记住,别给我丢人!"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香甜,梦里全是机床厂的机器轰鸣声。
第二天,孙慧芬果然带我去了第三机床厂。
我换上了唯一一件干净的衬衫,还用冷水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厂门口戒备森严,两个穿制服的保安严肃地守在那里,没有介绍信根本进不去。
孙慧芬在门卫室喊了她侄子出来,一个穿蓝工装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有了工人的稳重和技术人员的自信。
"婶,这就是你说的那娃子啊?"他上下打量我,露出怀疑的表情,"看着瘦巴巴的,能干重活吗?"
我连忙说:"能干!啥活都行!就是想学点真本事!"
他的眼神中有种审视,似乎是在判断我的诚意和能力。
孙慧芬拍了他肩膀一下,"赵明国,你小子别啰嗦,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个机会成不?"
经过一番周折,我总算进了厂子的大门。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工厂,巨大的厂房占地几百亩,烟囱高耸入云,机器的轰鸣声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忙碌的身影在各处穿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专注和骄傲。
赵明国领我去见了车间主任,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工人,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南方来的?"他皱眉,翻看着我的简历,上面几乎是空白的,"没技术底子啊。"
"我学得快!"我急忙保证,声音里带着恳求和决心,"给我个机会,我一定好好干!"
或许是我的诚恳打动了他,主任勉强同意让我试用一个月,每月工资四十五块,比修车铺多了一倍还多。
"小赵,你带着他,从最基础的开始学,"主任对赵明国说,"先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工厂。"
机床厂的活比修车铺苦多了。
我每天要搬运重达几十斤的钢材,在灼热的机器旁站上十几个小时。
车间里的噪音震耳欲聋,机油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常常让我头晕目眩。
手上的老茧越长越厚,胳膊上的伤疤也越来越多。
有次不小心,一块铁屑飞进了眼睛,疼得我整晚睡不着觉。
但我咬牙坚持,因为我看到了希望——车间里的老师傅们确实有真本事,他们能把一块废铁变成精密零件,这才是真正的技术。
赵明国见我肯干,慢慢对我有了改观。
他开始教我看图纸,教我操作简单的机床,手把手教我如何使用车刀。
"这活学会了,走到哪都饿不死,"他说这话时,眼中闪烁着自豪的光芒,"现在这个社会,有手艺的人吃香。"
我珍惜每一个学习的机会,连吃饭时间都不肯浪费,总是拿着图纸钻研。
车间里的老师傅们都说我勤奋,愿意教我一些小窍门。
试用期过后,我被正式留了下来,虽然只是临时工,但比起之前的漂泊,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单时,我激动得手都在抖。
四十五块钱,干了一整月,累得腰酸背痛,但这钱来得堂堂正正,是我用汗水换来的。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了正式工作,虽然只是临时工,但比起流浪在火车站,已经是天壤之别。
当晚,我坐在杂物间的小板凳上,写了封长信给家里。
信上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并附上了二十块钱。
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够家里买好几袋大米了。
信中我没有提及自己的艰辛,只说找到了稳定的工作,让他们放心。
我特意在信封上画了个笑脸,希望能给远在南方的父母带去一丝安慰。
接下来的日子,我全身心投入到机床厂的工作中。
从最简单的普通车床,到复杂的数控机床,我都努力学习。
闲暇时,还去技术室借书看,自学机械原理和图纸设计。
赵明国常笑我:"你小子,比正式工还拼命,是想当厂长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心想:我只是想学点真本事,让自己有尊严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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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底,机床厂因为订单减少,开始裁员。
作为最后进厂的临时工,我毫无悬念地成了第一批被裁的对象。
主任叫我去办公室,神情复杂地递给我一张解聘书和最后一个月的工资。
"小顾啊,你小子干活不错,要是厂子景气,肯定留你,"他欲言又止,桌上的烟灰缸堆满了烟头,显示他为这决定纠结了多久。
"现在......"他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别灰心,你学了不少,出去找工作应该不难。"
我强忍着泪水,接过那张纸和钱。
"谢谢主任这段时间的照顾,"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却竭力保持着尊严。
出了办公室,我在厂区的小花园里坐了很久。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温暖却无力。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又该做什么。
离开机床厂那天,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的白色像是要掩埋一切希望。
我又去了火车站的小卖部。
孙慧芬见我垂头丧气,立马猜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厂子不景气啊,不光你,好多人都下岗了,"她递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里面还卧着个荷包蛋,"吃吧,吃完再想办法。"
那碗面条格外香,咸中带甜,暖胃又暖心。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又回到了最初的杂物间。
东西还是那些东西,角落里的酒坛子,墙角的纸箱,甚至那床旧棉被,都在原地等着我。
老张看见我,叹了口气,眼神中有同情也有无奈。
"这世道变化太快,谁也跟不上步伐,"他递给我一根烟,是我第一次抽烟,呛得我直咳嗽。
他笑了,说这才像个男人样。
就在我彷徨无助之际,老刘找到了我。
他还是那身打扮,旧棉袄,褪色的裤子,脸上的沧桑却更深了。
"听说你从机床厂出来了?"他神秘地问,眼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
我点点头,不解其意。
"我有个老乡在香坊开了个修理部,专修家电,正缺人手,"他低声说,像是在透露什么天大的秘密,"你在机床厂学了技术,应该能派上用场。"
"可我只是学了点机床操作啊......"我有些迟疑,不想再像跟王师傅那样白白浪费时间。
"差不多就行!"老刘拍拍我的肩膀,眼中带着鼓励,"这年头,谁还等着现成的人才?能干、肯学就行!"
他的话让我重新燃起希望。
或许这就是我的机会,学习另一门手艺,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
就这样,我又有了新的去处。
修理部位于香坊区一条小巷子里,店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各种家电零部件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墙上贴着各类家电的原理图。
老板王铁军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戴着副老花镜,说话温和却有力。
他曾在国营电器厂当过技术员,下海后自己开了这个小店。
"听老刘说你在机床厂干过?"他放下手中的电烙铁,仔细打量我,"会看电路图吗?"
"会一点......"我不敢说大话,怕再次失望。
他拿出一份简单的电路图,让我认识上面的元件。
我认出了几个基本的电阻和电容,剩下的就一窄脸了。
王老板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基础还行,可以培养,"他只略微考验了一下我的基本功,就同意留下我,"先跟着学徒,每月五十,学会了给你加。"
修理部比机床厂轻松多了,但技术要求更高。
我得修理各种家电,从收音机到电视机,从电风扇到电饭煲。
起初,我连基本的电路原理都不懂,只能打打下手,递工具、清洗零件。
但王老板不同于王师傅,他真心实意地教我技术,把自己积累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
"看,这个电容坏了,要换新的,"他耐心地指导我,一步一步教我如何排查故障,如何更换元件,"记住,修理最重要的是找到问题所在。"
每天晚上,我都会留下来加班,研究那些拆开的家电,弄懂它们的工作原理。
有时候弄到深夜,王老板会给我带些简单的夜宵,一碗泡面或是一个烧饼。
"现在这社会,有技术的人才吃得开,"王老板常这么说,眼神中透着对未来的坚定,"你小子好好学,将来自己开店都行。"
他的话给了我极大的鼓励,让我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半年后,我已经能独立完成简单的维修工作。
收音机的电路问题,电风扇的电机故障,这些在我看来已经不再神秘。
王老板兑现承诺,把我的工资提到了八十,甚至允许我接一些简单的外修业务。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终于有了立足之地。
1992年春节前,我再次回到火车站。
这次不是为了流浪,而是要买票回家探亲。
站台上熙熙攘攘,到处是背着大包小包回家过年的人。
我站在售票窗口前,回想起一年多前自己在此地的无助与彷徨,恍如隔世。
如今的我,已不再是那个迷茫的少年。
口袋里有钱,身上的衣服是新买的,背包里装着给父母的礼物。
买完票,我特意去了小卖部。
孙慧芬见了我,眼前一亮,手中的活计也放下了。
"哟,这不是小顾吗?听说你在修理铺干得不错啊!"她上下打量我,眼中满是欣慰。
我笑着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香烟,是特意给她买的。
"慧芬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有些腼腆地说,"要不是你当初收留我,我可能早就饿死在站台上了。"
她接过烟,难得地红了眼眶,拿起烟盒在手里掂了掂。
"傻小子,谁还没个难处啊?我那会儿刚到哈尔滨,也是靠别人搭把手才活下来的,"她转身从柜台里拿出一瓶二锅头和几包瓜子,"带回去给你爹喝。"
我又去找了老张和老刘,感谢他们的帮助。
老张已经退休在家,看到我穿戴整齐地来看他,眼中满是欣慰。
"小子,有出息了!"他拍着我的肩膀,力道依然那么重,"记着,别嫌弃咱老家,那是你的根。"
老刘还在站台上搬行李,见我来了,咧嘴一笑,露出泛黄的牙齿。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那手艺不错吧?"他得意地说,好像我的成就有他一半功劳似的。
我给他买了包好烟,他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放进内兜,说留着过年抽。
临走前,我独自站在哈尔滨火车站的站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心中百感交集。
雪花飘落在我的肩头,冰凉却不刺骨,因为我的心中已经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这座城市曾让我痛苦绝望,却也给了我重生的机会。
远处传来列车的汽笛声,响亮而悠长,像是在宣告一个新的开始。
我想起王老板说的话:"人这一生啊,总要经历点风雨,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
回家的火车进站了,我拎起行李,向南方家乡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无助的流浪者,而是带着希望和自信回家的游子。
站在车门前,我回头望了一眼这座承载了我太多记忆的车站。
冬日的阳光洒在站台上,照亮了来来往往的旅客。
寒风依旧刺骨,但我的心却无比温暖。
哪有那么多好心人啊?我遇到了,才没有饿死在那站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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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怀旧岁月一点号